她说:“妹子,你是不知,我和我的男人杨俊生是唱着情歌拉的手,也是唱着情歌亲的口。我们拉手的地点在村前打谷场的麦垛后,亲口的地点也是在那搭。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唱的情歌是我们陕北一首有名的‘信天游’,歌名叫《老祖宗留下人爱人》。妹子,你想听吗?想听我就唱给你听。”
我见这时的她,已忘却了她的所有苦难,完全陶醉于她初恋的甜蜜中。我说:“你唱吧,尽情地唱吧,我想听。”
她清了清嗓子,扬首唱起来:
天上的那个星星凑对对
人人都有干妹妹
骑上骆驼风头头高
人里头数上咱俩好上好
六月里红花腊月那个风
老祖宗留下人爱人
5
自从和林杏花交上姐妹后,我的日子有了暖意,只要和她在一起,我们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心情也随之变得愉悦起来。她教我剪纸,教我学唱“信天游”。她肚子里装的歌很多,大多是一些情歌,包括那首人人都会哼唱的《走西口》。我在为她天赋的才艺感到庆幸时,更多的是替她惋惜,惋惜上天给了她上好的容貌和才华,却也把过多的不幸抛给了她,让她羸弱的身躯背负起难以承载的苦难。庆幸的是,她没有被苦难压倒,坚强地挺着,用她所喜爱的剪纸艺术和民歌支撑着不屈的生命。
她在教我学唱“信天游”时,问我喜欢唱什么歌,并要我也唱给她听,教她学唱。我如实告诉她我喜欢唱流行歌曲,并即兴唱给她听。那天,我有感而发,唱起了邓丽君的原唱歌曲《小村之恋》:
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岗,
依偎着小村庄,
蓝蓝的天空,
阵阵的花香,
怎不叫人为你向往。
啊,问故乡,问故乡别来是否无恙,
我时常时常地想念你,
我愿意回到你身旁。
美丽的村庄,美丽的风光,
你常出现在我的梦乡。
我唱着,情不自禁想起了我的故乡。啊,我碧绿的、平展如镜的河套平原,我慈祥善良的爹娘,我亲爱的哥哥姐姐,还有我家庭院的两棵老树。你们……你们,真的是别来无恙吗?
我直唱得泪流满面。
这天,杏花姐突然对我说:“妹子,今个下午姐不能陪你拉话啦,我得下厨房弄几个菜去,王烧头请人晚上来家喝酒。”
我说:“我帮帮你吧,我们边干活边拉话儿。”
我们下了厨。
干着活,我问她:“姐,你的那些剪纸花鸟,还有人物,就是剪好藏在盒子里,没拿到外边去展示一下吗?”
她说展是展过,但没到过大地方。还是在她当姑娘的时候,乡文化站举办了一次剪纸艺术展览会,她的三十幅作品入展。听说那次展览会吸引了不少外地的喜爱者,她的作品全部被买走了。之后,又有不少人陆续找上门来买。自从她嫁给了王烧头,来买的人就少了,可能与村子边远有关。
我说:“你卖得太贱了,那些人将你的东西买走,装裱一下,几百元都值。”
她说:“没办法,谁叫俺生在这又穷又边远的深山沟呢。”
我说:“你就没想到出去吗?出去到城里租个小店,专营你的剪纸艺术,不定你会有大出息呢。”
她一边将一把酸菜放到一个清水盆里用手抓捏着清洗,一边很形象地回答我:“你看我能出得去吗?自从嫁给王烧头,我就是这腌菜缸中的酸菜,整天泡在酸水里脱不了身,别人想起,抓一把洗一洗,一吃了事,哪有个出头之日呀!”
我把一根剥好的葱放到案板上,跟她逗乐:“你说得一点不对——你哪里是酸菜呀,你就是我剥好的这根葱,又白又嫩,内心还是翠绿的,既漂亮又讨人喜。只不过你被最上层的老皮包裹着,皮上有土,颜色也黑。那皮,就是你所在的大山,大山阻隔了你,包裹了你,让你的美丽和才华无法展示,如果你能摆脱大山,就等于我给这根葱剥了外皮,你的美丽就会全部展示了。”
说完这话,我忽然惊呆了。我哪来的这样好的灵感驱动,生出了这样美妙的形象比喻。这比喻,放到她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然而,她却矢口否认:“妹子,瞧你的嘴巴多能说,多会夸奖人,酸菜就是酸菜,啥时也成不了白葱。我早想过了,我之所以有那么多的苦难,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是酸菜命。”
我说:“你不要太悲观,你还年轻,终有出头之日。只是你们这里类似举办剪纸艺术展览会的活动搞得太少了,你展示才华的机会也就太少了。既然你娘家的乡上能举办展览会,你男人作为村长,咋不建议乡上也搞个剪纸艺术展览呢?”
她把清洗出来的酸菜放到案板上切,一刀一刀切得很均称。“他才不管什么剪纸不剪纸呢,他就管他的秦腔演唱,农闲遇到个什么节日,串通起一伙爱唱秦腔的,鼓捣一个秦腔演唱会,红火上一阵子。”
听她的口气,虽是对王烧头不搞剪纸活动有怨恨,但对搞秦腔演唱会也感兴趣。我问:“他搞演唱会,你也参加吗?”
她把切好的酸菜盛到一个大碗里,翻出几个土豆放到水里洗。“参加。王烧头也喜欢我参加。”
我接过洗菜盆帮她洗,她转身去点灶火。“你去了,也唱秦腔吗?”
“我才不唱那驴吼马叫的玩艺呢,我唱我的‘信天游’,乡亲们都喜欢听我唱‘信天游’,听到好处,使劲拍巴掌,拍得我心花怒放。”
我说:“那阵子,大概是你最高兴的时刻了。”
她望着灶膛燃起的通红的火苗,放低了声调:“高兴是高兴,可每唱一回,都受一回气。”
我问她这又是唱的那出戏?她悲悲戚戚讲了缘由。
原来,这事皆出在王烧头身上。王烧头每次搞秦腔演唱会都带林杏花去,目的是为展示自个婆姨的美丽。可每次回家的路上,王烧头醋意大发,问杏花在唱那些情歌时,想没想到她的前夫男人杨俊生。杏花见他无聊至极,直言相告:不想是假,想才是真,不然歌不会唱得那样好。这样说来,换来的不是巴掌便是脚踢。一次,她竟被打得晕死过去,差点一跟头栽下崖底。她说,因为经历的灾祸过多,每次灾祸来临,她都禁不住一阵紧张,久之,落下个一紧张就眩晕的毛病。
说着话,几道下酒菜便做好了。山里没有新鲜蔬菜,做菜全凭土豆、豆腐、粉条、腌酸菜。就这几样东西,经她的手一鼓捣,竟也弄出几道像模像样的可口菜来——酸菜炒羊肉、粉条豆腐猪肉一锅烩、土豆鸡块、山芋和和、炒土豆丝、鸡蛋煎饼……我尝了尝那道将羊肉、酸菜、粉条、土豆放到一齐熬成的山芋和和,酸中带辣,辣中和面,面中有香,竟是那般鲜美爽口!
我说:“你看你这双巧手,既能操剪刀剪纸,又能操切刀做饭,放到哪儿,能把你饿下?——你家里可是常来人喝酒吃你做的菜?”
她说:“也不常来,一月半月来一次,来的人无非是各居民小组的组长,还有王烧头的几个爱吼唱秦腔的狗朋友。他们来喝酒,王烧头并不吃亏——那个被烧干了头的贼骨头贼着呢——来人来时,这个拎瓶酒,那个拿条烟,这个带几瓶罐头,那个提只鸡,最不济的,也会揣几包花生米来。”
“他们来喝酒,总有个说法吧。”
“没啥说法,就是图热闹,解心慌。可今天大概有个来头。”
“啥来头?”
“午晌,我听王烧头跟一个来家的居民小组长说,村里好不容易娶来个有文化的高中生,他想让各组的组长来见识一下,以后当个村妇女主任啥的,让叉八村也光采一下。”
说半天,今晚这场酒是冲我来的,我的头立马大了。我说:“我得躲。我又不是墙上的画瓶中的花,任人随意摆弄。”
她说:“好妹子哩,你能躲到哪里去?你我都是人家案板上的一块肉,想剁就剁想切就切,你就认命吧。”
天黑下来的时候,客人们陆续来家了。正如林杏花所说,他们的手都没空着,这个一条烟那个一瓶酒。王烧头也是天黑下来时归家的,不知他一下午都在外忙活啥。他一进院子,就冲灶房喊:“我说婆姨,你把菜都弄齐了吧,弄齐了就往桌上端,别让客人来了都空坐着。”喊声未落推门进了窑,看我也在灶间忙着,立马咧嘴冲我笑起来:“嘿,这于妹妹也下厨房帮忙来了,怪道我一进院子就闻到了香气。这几个菜,哪个是你弄的?”
我没好气地说:“我没弄,我只是闲得慌站在这跟我姐拉拉话。”
他并不生气,话中依然带着挑逗味:“没弄?没弄这些菜也是香的——你往这一站,体香就溶到菜中去了。”
林杏花见他撩骚,也生气了,斥责道:“你这是咋着了?这妹子才来没几天,你就跟人家没正经撩骚,你还算个人吗?”
王烧头说:“看看看,我不过跟她说了几句话,你的醋劲就上来了。”
林杏花说:“稀罕死了,瞧你那样儿,还值得人吃醋?我是替这妹子打不平。”
王烧头说:“行行行,算你行,看在这妹子的面上,今天不跟你计较。”说着,转身冲我笑了下,对我说:“于妹子,今晚你得入席。说实在的,要不是你,今晚这个酒桌我是说啥也不摆的——叉八村娶来个高中生,能不让人稀罕吗?”
我简直气怒了。我说:“你别狗嘴里吐象牙,我是娶来的吗?叉八村的人坏了良心,首先是你这个村长坏了良心。你替政府办事,对拐卖人口的坏人不但不揭露,不惩治,还包庇、保护,你等着吧,有你遭罪的那一天。”
他倒不怒,仍旧嘻嘻哈哈笑。“小妹子,别气,别气,生那么大的气干啥,气大伤身。什么娶不娶拐不拐的,反正都是来给男人做婆姨,有能耐,别转生个女人,你生来就让你爹妈给你按上个鸡巴巴。”
他越说越难听,我索性不理他。
客人来齐了,酒菜全部上桌了。王烧头让我也入席,我不依,他就向我使横。他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是拿绳子捆,也要把你捆到桌面上去。”
想到王烧头的蛮横,我屈从了。但我提出一个条件。我说:“我入席可以,但杏花姐得陪着我。”
就这样,这晚,我和杏花姐都入了席面。
前来喝酒的客人都是各组居民组长,张大顺自然也在其中。入席时王烧头要挨着我坐,张大顺却抢先占了那个位置。席中他频频替我喝酒,我方明白他是意欲保护我——怕我喝醉,让我始终清醒着。
酒喝到高潮时,他们起哄,先让杏花姐唱“信天游”,杏花姐唱罢两曲,接着便让我唱。在这种环境下,我心中苦得直想落泪,哪有心思唱歌?我死活不唱,他们就逼,说不唱就须喝三大杯罚酒,罚酒不喝,就扳开嘴硬灌。被逼无奈,我只好唱了。我选了一首能宣泄怨愤的歌——京剧唱段《只盼着深山出太阳》,我把歌唱变成宣泄,变成怒火。我把当初拐卖我的贩子当作杀我祖母掳我爹娘的匪徒,当唱到最后几句“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只盼着讨清八年血泪账,恨不能生翅膀持猎枪飞上山岗杀尽豺狼”时,我激情大发眼中喷火,直把一腔愤怒泼向酒桌。王烧头等人觉不出端倪,还一个劲喝采拍巴掌。
我唱罢,王烧头自告奋勇,说他也要露一手。也别说,他的秦腔真是唱得有板有眼。他不光唱,还表演。他唱的是《李逵探母》。他先用假嗓子扮唱李母,然后回归男音唱李逵。我觉得他的假嗓子女音比男音唱得好。这个王烧头,这个丑八怪,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这高招。他把李母见到儿子时的情景,唱得真切感人。
……
铁牛孩儿回家转
泪虽干今日里又涟涟
自从娇儿你离家园
为娘时刻就挂在心田
哪一天不哭你几百遍
哪一夜不哭儿到五更天
哭来哭去哭坏了眼
……
他这一唱,我自然想起了我的千里之外的母亲。那时节我并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我要是知道,我不定会悲痛成啥样子。我想,我被拐卖到这山里已是大半年了,她肯定也像李逵的母亲一样,日日盼望,夜夜思念,每天不知要哭多少遍,思念不断泪水不断。她怕是也如李逵的母亲,哭坏了身子,哭坏了眼睛。想到此,我禁不住放声大哭。我哭喊着:“妈,我的妈,你快来救我,救救你的女儿吧……”
我这一哭,酒场大乱,王烧头的歌也唱不成了。他们只好让杏花姐扶我到隔壁窑去睡觉。
6
由于思念母亲,思念家人,我一夜没睡,直到天傍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正迷糊着,杏花姐来唤我吃早饭。我穿戴好洗罢脸,她已把一盘点心放到我面前让我吃,说是昨晚一个酒客买来的。我见她两眼肿胀一副倦怠样,问她昨夜是不是也没睡好。她说她根本就没睡。她最怕王烧头喝酒,只要他喝了酒,就一整夜不消停地折腾她。折腾够了,天亮时人家猪一样呼呼大睡,她得起来收拾昨晚的残羹剩碟,还得喂猪喂鸡喂骡马,还得给王烧头做午饭。
吃罢早饭,我也无法坐得住,下厨烧火,帮她煮猪食。
眼看太阳都快蹿上中天了,王烧头才懒洋洋下炕出了窑。他让杏花姐给他弄了点吃的吃下,便支使杏花姐将昨晚客人们送的烟酒罐头再送回村商店去。我明白这其中的奥秘——王烧头将收受的礼物交给村商店替他代卖。杏花姐早就告诉过我,在村里开商店做生意的是王烧头的弟弟。王烧头请一次客,不但不赔钱还赚钱,不仅自己赚,他弟弟也跟着赚。他之所以能当上村长,首先是仰仗县上有个当官的叔叔,再就是靠他的开商店的弟弟送礼上下巴结人,还有一条是他有一副好嗓子唱秦腔博得村人欢心。
你看王烧头,当了个比芝麻绿豆还小的村官,就能从中捞油水。这正应了我们河套地区的一句俗话:大小当个官,强似卖酒烟。
杏花姐前脚一走,王烧头后脚就进了我住的偏窑。他进窑就一屁股坐在炕上不走了,说出的话令人作呕:“妹子,哥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哥真真是爱上你啦,打从见你第一面时就爱上你啦,你就嫁给哥吧,嫁给哥哥跟你好好过日子。”
我恨得冷气直往头上冒,一时不知回应他一句什么话才能解恨,憋了半晌,才想出一句:“你昨晚喝醉酒了大概糊里糊涂睡到驴圈里了吧?”
他并不生气,厚颜无耻地笑着:“好妹子,我清醒着呢,我昨晚也没醉,一直清醒着呢。自从见了你,我就思谋着要跟林杏花那婊子儿离婚,离了娶你。别看林杏花长得人模狗样的,可中看不中用。不瞒你说,自从娶了她,我夜夜犁田,可籽儿撒进去,一颗苗也长不出来——她是个揣骡子你知道不知道?她要不是揣骡子她嫁给杨俊生那狗日的就该结籽啦,可她连半个籽儿也不给人家屙,你说我娶个揣骡子有啥用。你就嫁给我吧——你落到这山沟里,嫁谁不是嫁呢?嫁给我,要比嫁张石柱强百倍。我大小是个村长,再让你把妇女主任当上,那咱俩就都成村干部啦,里里外外都光采……”
我的肺都快给气炸了。我跑过去一把将他从炕上拽下,使劲往窑外推,边推边骂:“你快滚出去,你这个流氓无赖,你根本不配跟我说话。”
不想他就势抓住我的手,身子死死堵在门边,推也推不动。“嘿,这妹子看上去柔柔的,不想还挺泼哩。你先别凶,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不想在这山里呆,这不要紧,只要你嫁给我,我就放你走,咱俩一齐走,我也不想在这山里呆呢……”
他把我的手越抓越紧,还把身子往前倾,堵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急得直跳,大声叫骂:“放开我,不然我可就咬了……”
我真的低头去咬。他松了手。
可他堵在门边,依旧臭话连篇:“你不要以为我骗你,我真的是爱死你了,真的想带你走出山去。你这妹子是读过书的人,你咋就看不明白呢?在这村里,我是唯一能救你出山的人,只要你听我的话,顺从我,一切我都能替你办到。来吧,扑到哥的怀里来,让哥抱抱你,亲亲你……”
他返身插上了门栓。
我愤怒地瞪着他,顺手抓起脚下一个马扎。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的狗汪汪叫起来,且叫得凶。王烧头知道来人了,拉开门栓,开门出了窑。
我一头趴到炕上,呜呜哭起来。
我哭我的悲哀,哭我的不幸。我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漂亮女子,沦落到这穷山沟里来,贱得不如一头驴,任人拿捏,任人糟践。苦海无边,哪里是我登临的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