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走了没几天,又回来了。二哥给父亲带回许多补养品,坐在父亲面前,关心地问这问那。可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到王妮要钱的事上。二哥说,王妮真的跑到他家问他要钱了,说的话非常难听,如果十天内兑现不了,就要告到纪检委。二哥说,他倒不是怕她,而是怕她“胡闹腾”,猪尿泡打人不疼,但骚气难闻,她一闹腾,影响很大,也臭得很——一家人闹一家人,能不臭吗?如此一来,他在干部群众中就没威望了,也不好工作了。他恳请父亲帮他一把,以便度过这个“一家人闹一家人”的难关。
父亲问二哥:“你说让我咋个帮法?”
二哥说:“王妮不是提出要卖虎子吗?你就应了她,把虎子卖了吧。”
二哥的这句话,无疑是抛向父亲心口窝的一把尖刀。二哥怎么会重犯这个错误呢?当初提出卖虎子,曾遭到父亲那样严厉的拒绝,以致弄到后来……虎子遭劫是不是他策划的疑云还没消除呢,这就又提出……看来,他与大哥“官商勾结”互为渔利是没一点含糊了。他做贼心虚,表面上冷静,心中早就翻卷起了惊涛骇浪,如果不是火烧眉毛,他也不会重提“卖虎子”。
父亲当时是半倚半坐着同二哥谈话的。二哥关于卖虎子的话刚一出口,父亲的脸就刷地白了,手下意识地捂了下胸口,身子一仰就要倒下去。姐见状,慌忙上前扶住了父亲。姐说:“安民,你明知虎子是爹的心肝宝贝,咋又提出卖掉呢?你有多大的事不能自己解决,干啥非要跑来打扰爹呢?你看爹都病成啥样子了,你们还……王妮跑到爹这儿胡闹腾,可王妮毕竟不是爹亲生的骨肉,而你,做为爹亲亲的儿子,竟然也不顾及爹的死活,跑来往他心上扎刀子……”
二哥说:“姐说得不错,正因为爹是我的亲老子,儿子有了难事才来找亲老子帮忙。爹再看重那条狗,但毕竟是条狗,难道狗比亲儿子还贵重?”
姐说:“现在有人做事,真还不如狗!”
姐说话从未这样冲过。姐那阵子真是气坏了,姐心疼父亲,已顾不得许多了。
就在姐与二哥争辩时,谁也没注意到,父亲不知啥时把床前的一只鞋捡起攥在手里了。父亲说:“于安民,你滚出去,滚得远远的,再别进这个家门!”
二哥见父亲发怒,站起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只不过是跟你商量,你要是看重儿子你就答应王妮,免得她胡闹,要是……应不应在你,何必发这样大的火?”说着甩门走了。
父亲冲着他的后背把鞋掷了过来,鞋“咣”一声打在门上。
4
我们的父亲,陷入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困惑之中。
父亲的人生目标不高,早年贫困时,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家庭尽快富裕起来,大人孩子能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以后温饱解决了,他的唯一念想就是让儿女们成才,全家平安和睦。眼见得大儿子的事业越做越大,小儿子也成了人人敬慕的县级官员,他为此感到满足,也感到幸福。大哥的煤矿瓦斯爆炸,父亲最初认为那只不过是自然灾害,即使与人有关,关系并不大。王妮与二哥的表演,让他惊骇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人心咋变得如此险恶?如此奸诈?如此歹毒?如此不可捉摸?安国拥有那样一大笔财富,人间的福都让他享尽了,可他咋就不知足,还要……安民的官位说低也不低了,年轻轻的就是一县之长了,可他也不知足,还要变着法儿往上爬,明处人模狗样的像个官儿,暗里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所希望的儿子不是这样子的,他所希望的家庭也不是这样子的。日日盼富,夜夜盼富,富了,人心却坏了,弄得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为了钱,竟往心口窝上扎刀子……
父亲的莫大困惑,是在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声中一点一点讲给姐听的。他也知道姐根本解释不了他的困惑,可他还是讲了。他试图通过讲叙释放心中的怨恨。
这天,父亲在喝过姐替他煎的半碗汤药后,问姐:“月娥,你说王妮会不会真的把安民告到那个什么纪检委?那天我看安民一听到纪检委,就惊得打冷战。看来,他真的害怕王妮告他。”
姐说:“就看安民怎样对待了,王妮这人,啥事都能干出来。”
父亲说:“王妮不是说安民从人家两个哥哥手中拿了不少钱嘛,他要真的拿了,把钱还给王妮,王妮也就不会再……他干嘛盯着虎子不放呢?”
姐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安民没拿那钱,王妮为诳钱胡编乱说;一种是安民真拿了,可钱已让他折腾光了。你想,煤矿弄出那样大的安全事故,有关连的人被抓的抓关的关,安民只是被降了职,他不拿钱打点,咋说也不会是这样一个好的结果。他是穷途末路,没招数可施了才打虎子的主意。”
父亲说:“报应,这就是报应,世间一切事,有果皆有因,安民要是不贪图高位,安安稳稳尽心尽力当他的副县长,哪来这大的难处?安国要是不贪财贪色不娶王妮,不给王妮的两个哥哥开煤矿,哪来牢狱之灾?让他们去折腾吧,他们不碰个头破血流是不会觉悟的。”
父亲又说:“现在,我这个糟老头子也该觉悟了。我不该整天忧忧愁愁为他们的事烦心。我忧愁烦心也救不了他们,反倒把自己的身子骨愁坏了。我垮了,谁会关心月姣?谁能替我去找回月姣?”
姐说:“爹,你这样想就对了。安国虽然进了监狱,可他不是煤矿的直接负责人,估计判刑也不会太重,过几年就会出来,只要他觉悟,就会有翻身的一天。”
父亲真的觉悟了。自从说过那话后,精神一天天好转。天气好时,他让姐搀他到门外晒太阳,到村边大路上遛弯儿,还把虎子唤到面前,嘀嘀咕咕与其攀谈。
5
二哥果真让王妮给唬住了。
这天二哥到家来,看过父亲之后,把姐叫到另一个屋子,恳求姐帮他打个电话给王妮,并把事情的原委悄悄告诉了姐。
二哥说,王妮真的去找他了,一口咬定要五十万元。他坚决地拒绝了她,并且毫不客气地训斥了她一番。可王妮不吃这一套,甩门走时,也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给不给你看着办吧,看钱重要还是你的帽子重要。王妮走后,他越揣摩越有点怕,就想忍痛“割肉”答应王妮,免得她胡闹腾。他打王妮的电话,可王妮一听是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掐了;他上家去找,可人家根本不见,看来,那娘们是铁了心要告他。二哥让姐去会会王妮,告诉王妮他答应给钱,让她等半月时间,钱一定如数送到。
姐说:“看来,你真的拿大哥的钱去贿络官员了。”
二哥说:“拿是拿了,但没王妮说的那么多,这个娘们,趁火打劫,真是歹毒不过女人心。”
姐说:“你是不是还打虎子的主意。”
二哥说:“哪敢,那不是找着让爹拿鞋砸我吗?”
姐说:“那你上哪弄钱去?”
二哥说:“这个你不用细问,我自有办法。”
姐说:“你不把底细告诉我,这个忙我是不会帮的。”
姐又想到了虎子被劫一事。姐害怕二哥会像前次一样在背后搞阴谋。
二哥没办法,只好把底细坦露了。说他在市城有套营业房出租,他打算把营业房卖掉给王妮兑现钱。
二哥说完这些,一再嘱咐姐,恳求姐向父亲保密。他不想让自己在父亲心中留下贪官脏官的形象。
姐说:“安民呀,王妮那边我可以去说,爹这边我也可以替你保密,可是你……你可要从这次事故中吸取教训,千万不能再干那些对不住爹、对不住家人的事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了啥样子?——县长的位子丢了不说,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你又把这个家弄成了啥样子?——你哥的公司没了,家没了,人被关进了大牢;爹被折腾得一病不起;王妮呼啦一下变成了鬼,变得六亲不认骨肉不亲啦……你还年轻,脚下的路还长,可不敢再走歪了。”
二哥说:“姐说得对哩,我一定吸取教训,把路走正。”
6
父亲的精神日渐好转起来。
精神好转起来的父亲,又提出要上山西忻州寻女。
父亲一提上忻州,姐就不安起来。姐说:“爹,忻州你是万万去不得的,一来你的身体不允许,你现在虽说好了点,可你照镜子看看你都瘦成了啥样子,一阵风就能刮倒;二来条件不允许。你上商南时有大哥给你配的车,又有龚真陪伴,还有一大笔钱做支撑,可如今呢,车没车人没人钱没钱,你怎么个走法?三来季节不允许,眼下夏季已快走完就要进入秋季了,天凉出门,哪能吃得消?”
父亲说:“依你说,月姣咱就不管了?”
姐说:“管,咋能不管?但起码得等你把身子养好了。”
父亲说:“我的身子就是这个样子了,再养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月姣那头不能等,月姣脾气倔,困在山里出不来,又盼不到亲人来救,要是一时想不开……”
姐说:“可谁陪你去呢?又上哪儿弄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