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回到家后,不甘心于商南之行的失败,仍盘算如何前往忻州。可他的身体明显不行了,只能暂缓在家休养。父亲是个在屋里呆不住的人,只要是晴天,只要阳光能照进院落,他就坐在庭院中央平整光洁的树墩上照太阳。每当这时,他便捧上一杯姐替他沏好的茶慢慢品尝,一边静听树的枝头鸟雀唧唧喳喳鸣叫。偶有阵风吹过,拂动他一头苍发,他微蹙眉头,略有所思。父亲不但明显消瘦了,而且也显得苍老了,阳光照在脸上,脸上日渐增多的老年斑便明晰可辨。见到父亲晒太阳,虎子便也跑来依偎他身前凑热闹。父亲一边用手替它梳理毛发,一边低声嘀咕着什么。只有这时,他才暂时忘却烦恼,享受一下阳光和庭院赐予他的快乐。
大哥果真没能逃脱牢狱之灾,被公安机关逮捕了。煤矿的安全事故涉及为数不少的官员,凡涉及的,无一不被免职或受到经济处罚。二哥也受牵连降了职,不再是县委副书记、代理县长,又回位到原先的副县长。
实话说,如果不是二哥帮忙,大哥的煤矿是开不起来的。开矿的审批权在市矿业局,是二哥出面替大哥打通的关节。煤矿开起来后,由于有二哥做保护伞,煤矿一次又一次地逃脱了市、县两级安监部门的安全检查,煤矿违章作业,这才引发了瓦斯爆炸。二哥如此“热心帮忙”,自然没少从王妮的二个哥哥手中捞“好处”。可以说,瓦斯爆炸的重大事故,二哥有重大隐形责任。二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却能避重就轻没有伤筋伤骨只伤了皮毛由正县职降为副县职。当初父亲在商南医院要做手术龚真半夜先给二哥打电话时,二哥根本就没出差南方,而是躲在本市一家宾馆里,正与有关人士彻夜商订应对策略。二哥也真行啊,在父亲生命危重的关键时刻,仍能从容不迫地将“球”踢给大哥。
大哥煤矿出事父亲全然不知。父亲不知是因为姐和龚真没敢告诉他。
父亲眼下正牵挂着另外一桩事。
商南之行,在与龚真的交往中,他不仅了解了这个人,也摸准了他的心思。父亲想把他和姐促成夫妻。
这天,吃罢中午饭,待姐做完家务活,他把姐唤到庭院树下。
姐来到父亲面前,柔声问道:“爹,你唤我有事?”
父亲说:“你拿个小凳坐下,坐下咱俩慢慢说。”
姐便拿个小凳在父亲面前坐下,期待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月娥呀,爹想跟你扯磨件事,说得对你就听听,然后你自己再想想;说得不对,你也别往心里去。”
姐说:“爹,你说吧,我不会介意。”
父亲说:“你离婚都好几年了,就没想到再建个家?”
姐说:“想是想过,但我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再不嫁人,就守着爹、守着这个家过日子。”
父亲说:“月娥呀,你的这个主意是不是打错了?你守着爹过,可你不看爹已是这大一把年纪的人了,不定哪天一蹬腿就走了,爹走了,你靠谁去?因此我想,你还是要往远看,往开想,这世上离婚再嫁的人多呢,又不是你一个。”
姐不吱声,两眼望着父亲,静思着。
父亲又说:“不瞒你说,爹已替你瞅准一个人,说出来,你掂量掂量,看合不合适。”
姐赶忙说:“爹,你还是别说的好,我早揣摩过了,这找对象的事,可遇不可求,凡是求来的,大都不牢靠。”
父亲说:“可我瞅的这个人,恰好是你想要的人呢?”
姐说:“爹想说,我就不勉强,那就说出来看看。”
父亲说:“这人每天都在咱眼皮子底下晃,不用我说出名来,你就猜着了。”
姐略一思讨,说:“我知道了,是龚真,龚师傅。”
父亲说:“一点没错,就是他。”
父亲在姐道出龚真名字的那一瞬,特意留神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变化,见她眼里流露出的是欣喜的神色,脸颊也在那一瞬着上一层微微的红晕。父亲立马兴奋起来。父亲说:“你看这人咋样?”
姐说:“人倒是不错,可不晓得人家对我咋看,我毕竟是个离过婚的人。”
父亲说:“我是先讨你一个口信,只要你觉得好,这事就好办,至于他对你如何看法,待我找个机会问问他,如果他……”
可是不等父亲说下去,姐突然把话打断了:“爹,别别别,你快别找人家说,你找人家说,人家有那意思还好,如果没那意思,说了,以后我俩见面难免尴尬,就不好相处了。”
父亲不明其意,想了想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想先和他相处,在相处中自己去说。”
姐说:“不,我还是暂不考虑这事的好。”
其实,姐对龚真早有好感,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能与这人结为夫妻过日子,那就踏进了幸福之门。现今连父亲也意识到了这事,而且主动向她提起这事,她是从心里往心外高兴,可她又十分理智地意识到,就目前我家的现实情况,根本不是提及这事和促成这事的时候,因此,她以‘暂不考虑’婉转拒绝了。
她是对的,我家处在那样一种窘迫中,绝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可父亲却蒙在鼓里。
不知情的父亲最终还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这天,龚真又抽空前来看望他,他便让龚真搬个小凳也坐到院落树下,与龚真面对面聊了起来。父亲说:“龚师傅,我记得我们那天走在商南山村路上途中扯磨,你说你这辈子能看上眼的女人,就是我家月娥。”
龚真说:“大叔,你今天咋又想起与我扯磨这件事?”
父亲说:“我不是与你闲扯磨,我是有正经事想跟你说。”
父亲这样说,龚真就有所警觉。龚真说:“看你这一脸严肃的样子,莫不是想把我介绍给你家月娥?”
父亲笑了笑。“算你机灵,我真的想让你成为我的女婿。”
龚真嘿嘿嘿地干笑着,片刻,忽然张起脸,反问:“大叔,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意思呢还是于月娥本人的意思?”
父亲说:“要是我们父女俩都有这个意思呢?”
龚真说:“要是真的那样,我还真是想娶呢!”
父亲说:“那好,既然话都挑明了,咱们就往深里说——你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这事就由你一人做主了,到时候,你是想把月娥娶走呢?还是你卷了铺盖进我们于家的大门呢?”
龚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摆手说:“别别别,大叔,咱们先不提这事好不好,现在不是提这事的时候,搁搁再说吧。”
父亲又被装进了闷葫芦。他不解地望着龚真,喃喃说道:“看你,看你,怎么和月娥一个毛病,说着说着就刹车,一个来个‘暂不考虑’,一个来个‘搁搁再说’,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故意蒙我这个老头子?”
龚真说:“不不不,我们压根儿就没谈这事,我是说,这事让咱俩……”
父亲一拍脑门,“对了,这我算是明白了,你们是想在相处中自个解决,那你们就自个解决吧。”
龚真还想解释:“大叔,这事……”
父亲把手一摆,“别说了,我心中算是有底了。”
这事龚真和姐真是如出一辙地想到一块了,他们不是不想让父亲管这事,而是意识到了我家目前的境况。他们想,父亲如果知道了大哥的重大变故,他还顾得了这事吗?
2
大哥被关押的事终于瞒不下去了,父亲似乎觉出了端倪。这天清晨,姐提着奶桶正要到牛栏挤牛奶,父亲突然唤住了她。父亲说:“月娥,你先过来一下,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姐不禁打个愣怔。她立足思忖了一下,转身朝站在院中树下的父亲走过来。父亲说:“我大病一场,差点把命丢在了外边,回到家这都十来天了,你弟安民那狗日的怎么连个照面也不打?”
姐说:“安民他不是出差南方了吗?他大概还没回来。”
父亲凝眉思忖半晌,又说:“那安国呢?安国他总没出差吧,可这些天里,我也没见他的面。”
姐说:“可能这些天他太忙了,顾不上。”
父亲说:“那好,他忙顾不上来看我,我去看他,看他都在忙啥。”
姐一时慌了,“爹,你别,你身子还没养好,走那远的路,怕是……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来。”
姐本想以此搪塞过去,再想个别的方法继续瞒,可父亲从她一时慌乱的神情上看出了破绽。父亲要她立马去打电话,而且当着他的面打。这下,姐显得更加慌乱,奶桶“哐当”掉到地上,她勾腰去捡没捡起,反而一脚踢翻滚出老远。
父亲愈加怀疑了。父亲说:“月娥,究竟咋回事,你如实向爹说。有事不要瞒我,瞒了,我整天瞎琢磨,岂不越琢磨越糟?”
姐看实在瞒不下去了,颤声说:“爹,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你的身子这样弱,你……”
父亲愣住了。父亲已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父亲上前抓过姐的手,“月娥,别怕,你爹我啥世面没经过,就是杀头的事,也能扛得过去,你大胆说吧。”
姐见父亲这样,觉得再瞒已是说不过去了,于是说道:“爹,你先别急,等我方便一下,回头慢慢跟你说。”她回到屋里,倒了杯水喝下,稳了稳神,拿起电话拨通龚真的手机,让他立即赶到家来。她又磨蹭着拿起水壶给父亲的茶杯续上水,这才蹲在父亲面前,慢慢叙说。姐是个多么有心计的人啊,她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没说大哥已被逮捕关押,而是被派出所拘留,关几天就能放回;事故的主要责任人是王妮的两个哥哥,大哥只是间接责任。她这样说的目的,自然是想减轻父亲的心理压力。事情不能来得过猛过快,那样就会当场摧垮一个人。
但她的讲叙还是有点慌乱,而且忽略了一个重大事实——把十三人的死亡数字一个没减说了出来。人命关天,且又是十三人之多,父亲咋能不恐慌呢?父亲听后,坐在树墩上,半天不动身。他不时地端起水杯喝水,喝一口,放下,端起又喝。姐在惶恐之中,只是眼巴巴看着父亲喝。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父亲说:“月娥,你把我扶起来,扶起来我走一走。”姐就将父亲扶起搀着走。父亲说:“你别搀我,我自己能走。”父亲在院中慢慢兜圈走,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了。
3
那天父亲一头栽倒,幸亏龚真及时赶到将父亲送进了医院,要不,父亲可能就……大夫说,父亲因急火攻心引起昏厥,如不及时抢救,可能会气闭身亡。
父亲从昏厥中醒过来,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父亲怎么能承受得起如此沉重的打击呢?这半年光景,母亲病亡,虎子被劫,姐病重住院,他本人又外出寻女未果,这接二连三的事就把他的精神摧毁到崩溃的边缘,猛然间,儿子又身陷牢狱,这无疑于雪上加霜,再坚强的人,也会被摧跨的。
好在有姐的精心照料,加上亲戚朋友的尽情劝慰,精神才逐渐好起来。
可是,不测的风云再次光顾了父亲,让一个可怜的老人再次遭受精神摧残。
制造这次“风云”的是大哥的二配夫人王妮。
这天,王妮突然来家,说是要请父亲出面替她向二哥讨回五十万元“经济损失”。
别看王妮长得漂亮出众,可做起事来十分歹毒。她不管父亲病没病着,进了门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横横往父亲面前一坐,开口就说事情,说出的事让父亲冒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她说,她一个姑娘家,嫁给大哥这样一个二婚的大龄男人,本来就够委屈的,原指望大哥事业越做越旺,她就可以享受优厚的物资待遇以顶平“委屈”,可现如今,人被逮捕入狱了,究竟判多少年,是死是活还说不清;公司也被政府拍卖了,债务顶光之后,剩余的钱还不够赔偿死亡人员的命价。她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一个刚满半岁的男娃,要家没家,要钱没钱,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了。她说,二哥在当县委常委、县政府常务副县长那阵子,为了巴结讨好上级领导能坐上县长的位置,曾前后三次从大哥手中拿钱去贿赂官员,累计钱数高达百万元之多。这三笔钱她都一一记录在册,送给某一位官员他心中也大致有数。大哥之所以慷慨地支付给二哥那么多钱,是因为二哥施展手腕让他少交了几百万元的税。这些事都是大哥高兴时在枕边告诉她的——大哥一高兴,什么话都给他讲,连二哥开着车到外地嫖娼的事也给她讲。她说,二哥从她的两个哥哥手中拿的钱也不少,也有几十万元之多。这是她的两个哥哥告诉她的,她也一一记录在册。她让父亲给二哥吹吹风过过耳,趁早把从大哥手中拿的钱还给她,至少也得还五十万元。二哥要是不明智赖着不还,她就当面问他要去,要不给,她就告到纪检委,看他保钱呢还是保他的乌纱帽?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也听说过一些有关官场腐败、官商勾结之类的话题,但也只是似信非信听听而已,而且那些事与自己的家庭、亲人无关,他也就不往心上去。现在听自己的儿媳讲自己的两个儿子如何进行官商交易,且讲得有鼻子有眼惊心动魄,父亲惊起了一身又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起了轩然大波。
父亲颤抖着声说:“王妮,你没钱了你向我要,你可不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安国是你男人,安民是你娃的叔,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现在他们都在难处,灾难面前,你不替他们解愁分忧,反而往他们身上扎刀子,你这算什么婆姨,还有没有点良心。”
王妮不屑地哼了声,说:“婆姨?婆姨算什么?没听古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良心?你说一斤良心值多少钱?……好么,我可以不向你的二儿子要钱,向你要——这是你说的,你能给我五十万,我啥都不说了。”
父亲说:“王妮,你这不是逼人上吊吗?我上哪儿拿五十万给你?你说你没钱花了,娃娃没吃没喝的了,你张个口,我这个做爷爷的,几万拿不出,几千几百还是可以的。”
王妮又不屑地哼了声:“几千几百,哼,那是打发讨吃呢,我王妮手没那么贱,几百元几千元就去接。”
父亲说:“那你看吧,你看我这个家哪样东西能值五十万,你拿去卖吧,卖了去养你的娃。”
王妮说:“有样东西明摆着值五十万,你不讲,反来问我。”
父亲说:“什么东西?”
“狗,你家那条狗。”
父亲呆了。父亲本是用那句话来堵王妮的嘴的,不承想王妮一下扯到了虎子身上。这是父亲的软肋。虎子明摆着值五十万元,这是不争的事实,既然话已出口,就该替话作主。可虎子能卖吗?你就是要了父亲的老命,他也不会把虎子卖给人。可父亲也不傻。父亲在暂短的痴愣之后,忽然明白了王妮的用心——她说的那些事可能都是假的,她是直接冲虎子而来,又不敢明说,编造出一个谎言来要挟。明白过来的父亲,变恐慌为愤怒。父亲说:“王妮,实话给你讲,你要什么都行,就是不许打我家虎子的主意。我再把话说明白一点:你即使是拿刀杀了我这个糟老头子,也休想拿走虎子一根毛。”
可王妮并不示弱。王妮说:“那好,你不给钱,我就向你儿子去要,看他敢不给我。”
说罢甩手走了。
父亲气坏了。父亲在王妮走后的半天时间里,始终躺着不说话。姐劝他,他也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个劲叹息。之后,他问姐:“月娥,你说王妮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姐说:“这个,我也说不准,猜不透。如今社会复杂,官场复杂,人心也复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父亲不再吭声,躺着沉思。
当天晚上,父亲就让姐打电话叫回了二哥。
二哥在听父亲讲述事情的经过时,神情十分冷静,看不出丁点慌乱。可是,当父亲提到王妮要上告纪检委时,二哥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这个瞬间的变化让父亲和姐全看在了眼里。父亲讲述完,问二哥:“王妮讲的可都是真的?”
二哥没有正面回答。二哥说:“爹,王妮的用心你还看不出来?分明是想诳一笔钱罢了。你不要理她。”
父亲说:“我是问你,王妮说你拿你大哥的钱去巴结溜须上边当官的,可是真的?”
二哥说:“哪会是真,全是编的。”
父亲说:“既然有假,那你咋被降职了?”
二哥说:“我负有推卸不掉的领导责任。”
父亲说:“那你就不用害怕,王妮就是告到中央,你也不用害怕。”
二哥说:“我当然不怕了,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