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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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拾(1)

1

父亲那头要前往忻州寻我,这头的我就要回家了。我激动,兴奋,彻夜难眠。可是,那头的父亲,却要再次遭受寻女的苦难了。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方便又快捷,我却无法给家中打个电话。如果我能给家中的任何一个人通个电话,父亲就不会……

我要回家了,却没急着走。我不是不着急,而是身体不允许。我太虚弱了。别看我能下地走动,可是走几步就心跳气喘一身大汗。我决定好好休养几天。

由于心情好转,我的体力恢复得很快。

这天,我走出窑洞,到门前的山径小路上遛弯解闷。

许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也没有这样走动过。这是一个无风的晴朗天气,我只觉神清气爽,心境怡然。放眼四顾,远处的山坡,近处的沟坎,都呈现一片绿色。听石柱说,这绿色的呈现,都缘于三月的那场透雨。种下地的小麦、莜麦及燕麦,还有山芋,茂盛的枝叶覆盖了地表染绿了田野。石柱还说,如果没有暴雨、冰雹之类的灾害,今年的收成就十拿九稳了。真还别小瞧了这山沟,一旦着上绿妆,便显得妩媚多姿了。不经意间,我想到了我们河套平原的景色,我觉得平原上看景物,无遮无拦,一眼至天边,真可谓天宇深邃,大地无垠,那景色美是美,可看过了,一目了然,便没了再看的兴致。置身于这山丘深处看景物,山峦起伏,高坡遮眼,一方新天地之外,峰回路转处,又是一方新天地。同是坡,坡坡迥异,同是沟,沟沟异相;同是坎,坎坎各貌。这种迥然不同的、不能一眼尽兴的景致,最易点拨让人再寻找不同看点的雅趣。我已走过几道坎拐过几道弯了,却还想走着看一看。我想,这里如果不遇干旱,如果把树种起来,把公路通过来,再把电线架起来,也不失之为一个美丽的山村。

看看日上中天,我踅身回转。

走进院落,一股炖臊子的肉香扑入鼻腔。看来,石柱早已从田地归来钻进厨窑忙上了。我径直走入厨窑,想搭把手帮他干点什么。推门进屋,一道道雾气迎面扑来,朦朦胧胧中,我见他正抱着压面的床子往锅里压面。他见我进来,忙说:“饭快好了,你先出去到大窑坐会儿,等等就开锅。”

我去了主窑。

我已明白,石柱又做饣合饣各面让我吃。

他知道我最爱吃的就是这荞麦饣合饣各了。

这是陕北的一道有名的传统吃食,当我吃过一次后,就觉得这东西是这搭最可口的面食了。

只小半时,石柱就将一碗香喷喷的饣合饣各送到我面前。

我心中十分清楚,为做这顿饭,石柱又翻山越岭跑了不少路。做饸饹数羊肉臊子浇出来的香,而羊肉,只能到村小卖部旁的一个采购点才会买到。

我边吃饭边张起脸望他。他就坐在我对面的炕桌前陪我吃饭。大半年光景过去了,我这是第一次近距离亲切地看他。天热,他上身只穿了件背心,两个膀子裸露着,吃得很专注。他臂膀浑圆,显得结实健壮;脸膛虽说黑了点,可额头宽阔,眼大眉黑,于厚道中透着一股英俊之气。我突然觉得这人似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我略一思忖,突然想起来了——我离家被拐之前,一部电视剧《亮剑》正在央视热播,我虽不喜欢战争题材的剧目,可这部电视剧却撞亮了我的眼神。我看过之后便牢牢记住了其中几个主要人物——李云龙、楚云飞、赵志、秀芹……这个张石柱,近似那个赵志的扮演者——何政军。当我忆起何政军来,便禁不住替张石柱惋惜。同在一个蓝天下,但出生的地域不同,便是截然不同的命运。如果张石柱不是出生在偏僻的山沟,而是生长在大都市,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研究生?博士?公务员?商人?演艺家?讲师?法官?警察?可他什么也不是,无文化,无见识,穷困潦倒连老婆也娶不起愚昧到从人贩子手中拐买老婆。这能怪他吗?可不怪他,又该怪谁呢?

我说:“石柱,叉八村前后买来那么多女人,有像你们家这样善待我最终送回家的吗?”

石柱说:“好好吃你的饭,咱不拉这个话行不行。”

我说:“没别的意思,随便问问。”

石柱摇摇头:“好像没有,从来没有。”

我说:“那我就更要感谢你们了。”

石柱说:“你还是感谢林杏花吧。如果林杏花不死,我大说啥也下不了这个决心。我大善呢,我大一辈子没亏待过谁,也像林杏花一样是个乐于帮人的人。林杏花给全村每户人家都剪过窗花,我大可是给全村每户人家都送过石头。不信你问问,哪家腌菜缸里压菜的石头不是我爹送的。村人们来讨一两块小石头,我大自然是会给的,可遇到一些困难人家讨个石槽石灶台的,我大同样会给,要么人家象征性地扔两个钱,他也照样把手一挥让拿走。林杏花去世,村里那么多人去送,我大也受了感动。我大说,林杏花为救你死了,我们要不送你走,也是对不起林杏花呀!”

我无心再吃饭。我放下筷子,张脸凝视着石柱,轻声叹息:“唉,你们呀!……你们放我走,就不怕……不怕村人找你们的麻烦?”

石柱说:“怕是怕,可事到如今,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还不知我大那个悔呀——他说他这一生就做错了一件事——掏钱买了你。世上有买驴买马的,哪有掏钱买人的?哪个娃子不是爹娘生,拐买来,不是割了爹娘心头肉吗?他说他一生为善,咋就一时糊涂,做下这伤天害理的恶事呢!”

我心潮涌动起伏,耳畔又传来砰砰的砸石声。

我说:“石柱,不说了,咱们抓紧吃饭吧,吃完后我们趁热把饭给你大送过去。”

我说这话是由衷的。

石柱说:“送到山上是不行的,这羊肉臊子最怕凉,一凉,就浸成坨坨了。给他留锅里吧,留着他下山回来吃。”

2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要回家了。

日日盼归,夜夜盼回,真的要走了,我却兴奋不起来了。我甚至觉得有点对不住断腿老汉,对不住张石柱。几天来,我在心里将他们父子俩翻来覆去想了千百遍,认定他们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也是最让人敬重的人。断腿老汉同我的父亲一样可亲可敬,而张石柱,则如同我的长兄!

我走时是太阳刚露脸的清晨。按断腿老汉的安排,石柱要一直送我到乡上。

临出窑前,断腿老汉再次叮嘱张石柱:“出门后,你一定要带着她走正道,别图近抄岔道,好让村人们看见你们是亲亲热热出去的;你送她走后,你千万别急着回来,一定要等到天黑,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人是你送走的而是她钻空子跑掉的……还有,你一定要把她送到车上,看着车开走了你再走。”

石柱连连点头:“大,记着呢,这些我都记着呢!”

看着就要出门了,断腿老汉忽然又让先等等,他抱开一床被子,从毡边子底下摸出一个存折交给石柱,说:“这上边还存着五百块钱,你顺路到乡信用社取出来,取出来让她带上。一个走远路的人,身上不带点钱是不行的。”

石柱说:“大,这钱……”

断腿老汉说:“娃,啥也别说,让你取你就取,啥也别说。”

我说:“大叔,昨天,你和石柱不是东凑西借给我凑了二百元路费吗,这些钱足够了,就不必再……”

断腿老汉说:“娃,你啥也别说,让你带你就带,穷家富路,关键时候,钱能救命。”

我的眼眶热了。我害怕眼泪再流出来,转身大步跨出门外。

走在路上,我问石柱:“你家里既然放着一个存钱的折子,你和你大为何还要东奔西走的为我借钱凑路费?”

石柱说:“存折上的钱,哪能轻易取出花,那是我大存放的预备买木头做老屋的钱,当时卖庄稼凑钱交医疗费,都没舍得拿出来。”

我明白了。我啥也不说,埋下头,默默走路。

走出一道沟,又翻过两道梁。我停下身来。我对石柱说:“石柱,我想到杏花姐的坟上看看杏花姐,同她道个别,再赶路。”

石柱听从我的话,领我去了杏花姐的坟。

坟墓坐落在向阳的一面缓坡上,墓地四周,稀稀疏疏生长着一些野蒿杂草。新土搭就的坟丘,已被阳光蒸干了水分,苍白地伫立着。数天前烧化冥钱留下的纸灰被微风吹拂,缓缓翻旋滚动着。我一声哀鸣哭倒在坟前。

我哭了足足一个时辰。

哭过之后,我起身擦干泪水。“走吧,”我对石柱说。

我顺原路返回。

石柱说:“你走错了,那是来时的路。”

我说:“没错,我们顺来时的路回吧。”

“你这是……”

“我不走了,我们回去,回去跟你过日子。”

3

我不走的原因是我认命了。

我在杏花姐的坟前跪哭的那一瞬,我认命了。

回去又该如何呢?我是一个被人拐买后又跑回来的人,暂短的亲人团聚的欢乐、幸福之后,漫漫岁月中,又会是怎样的生活景象呢?亲人们会对你怎样看?乡邻们又会对你怎样看?被拐卖的阴影是永远无法排除的,它将停留在你的内心深处,处处跟着你,时时折磨你。你可以说,你虽然被拐卖,但遇到的却是一家好人,你被他们善待,最终,又是他们主动送你回来,你毛发未损,干干净净回来了。可他们会信你的话吗?他们会说你是在编谎,在替自己洗刷,在玩弄“此地无银三百两”。与其那样,还不如不回去,留在这里过日子好了,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呢?况且,张石柱又是个善良厚道的人,体魄健壮,相貌也不错。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也亏不到哪里去。

那天返途回到家,我啥话不说,便动手打扫我的窑洞。我想,这是属于我的一个小窝了,我得把它打扫干净,让自己住得舒服点。我打扫完毕,又动手拆被褥。我对还站在一旁发愣的石柱说:“你把你盖的被子也抱过来,抱过来我把它拆洗干净。”石柱抱来了他的被子。我又说:“你快赶上驴去驮水吧,把缸都添满,今天用的水多呢。”

石柱说:“你真的不走了?”

我说:“要走我还跑回来。”

石柱说:“那你……你……”

我张脸望他,见他站在当地,痴痴地望着我,眼睛湿湿的,似有泪花滚动。

“石柱——”我一声哭喊扑到他怀里,拿拳头使劲砸他的胸:“石柱,你个贼呀……你把我买来,让我受够了罪,吃够了苦,你得还我呀,你一辈子都得还我,你说你还不还我?……”

石柱抓住我的手,将我揽在怀里。“我还,我还,我一辈子都还;你能跟我过日子,我就当驴当马替你还。”

我把脸埋在他胸上哭了个够。

他也泪水涟涟抽泣不止。

哭过之后,我就让他赶驴去驮水。

我把被褥拆洗完,决定洗个澡。

我让张石柱也洗一次澡。

这不是一次平常的洗澡。今晚,我将让张石柱和我同睡一窑。这一夜过后,我便不是处女而是少妇了。这一夜将会发生我结束处女的第一次。我的洞房花烛夜本该是在一个装修豪华的房间里,有辉煌的灯光照耀,有美妙的轻音乐伴陪,可命运不济,却要在这连电都不通的古老而又破旧的窑洞里度过了。这本来就够龌龊的了,如果再不把身子洗净,就更是不堪回首了。我不能让我的第一次在一个不干净的环境下进行。我要让它产生一点庄重感,圣洁感。

张石柱再次赶驴驮水回来,已近黄昏。我对他说:“石柱,你把厨窑的灶火点着,点着烧上一大锅水,我要洗澡,我洗过之后,你也要洗。”

石柱说:“要洗你洗吧,我不洗。我们这搭的人,平常从不洗澡,只在结婚前一天洗一次。水珍贵着呢,哪有那多的水。”

我说:“你不洗,今晚就别到我的窑里睡。”

他愣怔片刻,忽然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一时大喜,连声说:“好的,好的,我洗,我洗。”

断腿老汉回来了。打一进院子,他脸上的笑就没断过。石柱在赶驴驮水时,顺道去了趟石山,早把我不走的信息告诉了他。他吃过饭后,又十分精神地下地去了,说是要去看看这几天庄稼的长势如何。

我们洗澡用的是一个不久前凿成的新石槽。那是断腿老汉放在当院,静候买主的一个石槽。我和石柱把石槽用水冲净抬到窑内盛上温水,我便关上门脱衣沐浴了。半年光景没洗澡了,身子确实够脏的了。我静静地洗,默默地搓,不放过身上的每个角落。石槽如浴缸,白气蒸腾,清水荡漾,层层水波抚摸肌肤的惬意一遍遍涌流全身。

轮到石柱洗时,我没有离窑。他不让我在窑里呆,也要像我一样单独洗。我说:“你一个大男人还害羞?你从娘胎里落下洗过一次澡,怕是再没洗过澡吧?你身上不知脏成了啥样子,我不给你搓一搓,咋能洗净呢?”

石柱不服气,强辩说:“你别胡说,我虽没在家里洗过澡,可每年夏秋季节,都会和上几个伙伴,到三十里外的卧龙潭耍水洗身子——那不也是洗澡吗?”

我心中一惊。三十里外有个卧龙潭?我说:“噢,还有这回事?那我错怪你了。不过,去年到今年,也是一年没洗了,我还是给你搓搓吧。”

我替他搓了澡。我搓时,他像做错了事样脸始终红着,手始终捂着羞处不挪开。我替他搓了肩、搓了背,其它地方,则让他自个去搓。

这晚,我主动把身子交给了他。

我是伴着亢奋、辛酸、痛楚和涌流不断的泪水完成了我的“第一次”。

再看石柱——石柱在完事之后,泪水竟然流得比我还凶。黑暗里,我摸了一把他的脸,竟是美美抓了一把泪水。

这一夜,他抱着我没撒手,只怕手一松,我就会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4

一夜之后,我意识到我的身份改变了。

我真的成了张家的媳妇了。我是叉八村的一名普通村民了。我的一生将在这里度过。

我开始承担我做为一个家庭主妇所要承担的义务——做饭、洗衣、喂猪、喂鸡、收拾屋子、打扫院落。

我尽心做着这一切。为了不让断腿老汉过于辛苦,每天我都把午饭给他送到山上。既然情愿留下给张家做媳妇,就该做个好媳妇。

可我又觉得这样太平庸、太乏味。我们毕竟是新婚呀,应该有些什么内容才对。可面对几孔古老的窑洞,又能找出啥样内容呢?

这天,我忽然记起石柱那晚洗澡时提到的卧龙潭。晚上临睡前,我问石柱:“这地方不是沟就是梁,再不就是一面面坡,哪里能存得住水呢?可那天你却说三十里外有个什么潭,那潭是怎么回事?”

石柱说:“别看平时我们看到的那些沟都干着,可一下雨就有水,水在沟里存不住,都流到潭里去了。潭很好看,好像四面山中镶着一个盆,盆中盛着清凌凌的水。只是那‘盆’镶得很低,又四面环山,那水无法引出来,白白在那搁着。雨水旺时,潭很深,人是不敢下去的;无雨时,潭水浅,只漫过腰身,人便可下潭洗身子。潭里的鱼很多,只要留心抓,就能抓上好多。”

听说有鱼,我更来了兴趣。我说:“既然有鱼,为何不常去抓呢。”

石柱说,可能咱这地方长年干旱不产鱼,这里的人无鱼可吃,也就没有吃鱼的习惯。有人把鱼抓回来,不知如何吃,便拿黄泥把鱼一裹,埋在刚点过灶火的灰中烤上一阵,等鱼熟了,拿出来剥开泥巴,撒上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