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禁不住说:“唉,你们这搭的人,真是太落后了,吃鱼还停留在原始阶段。明天你带我去一趟卧龙潭,要是能抓到鱼,就多抓些回来,我给你做几样鱼味让你尝。”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向卧龙潭进发。石柱怕我走远路累着,让我骑驴走。我骑在驴背上,石柱在后边赶着,驴蹄哒哒,晃晃悠悠,倒也悠然自在。我禁不住想笑——这不是古老传统的“新媳妇骑驴回娘家”的典型剧照吗?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啥时能开到这山里呢?
傍晌时分,我们到达了。这个卧龙潭,乍一看,真像有位神仙怀抱金盆轻轻一按,将盆和水稳稳嵌在群山中。许是这里尽是山太缺水了,许是半年光景我再没见到这多的水,我的眼神立马被潭水点亮了,心也像水一样舒软飘荡起来。我跳下驴背,沿潭走了一圈,惊奇地发现,这潭的形成,其实也是大自然的杰作。这是一个被四周山壁围成一圈的洼地,从不同方向延伸而来的三条泄水沟,将沟内蓄积的雨水源源不断地输入洼地,形成了长年积水的水潭。可惜,这个洼地有点小,如果再大上二三倍,便是一个漂亮的湖泊了。不过,小有小的好处,群山抱盆,玲珑剔透,风雅别致。且三条泄水的沟,都高低不一悬在岩壁上,它们向潭内注水时,肯定跌落而下形成十分壮观的瀑布。可惜现在沟内无水,瀑布也就无从见到。人们称潭为卧龙,不知是指潭底卧着龙,还是指蜿蜒而来的三条泄水沟为卧龙?由于有水,岩壁湿润,环潭的山壁,都被郁郁葱葱的绿色覆盖着——那是颜色不同的各种树木和花草。许多不知名的大树,不是沿壁向上伸长而是躯干弯曲下来伸向水面,又有藤蔓爬上树从树冠垂吊下来,蔓梢几乎扫着了水面。群鱼游至藤蔓下,忽地跃起咬吃蔓叶,瞬时,藤荡水激,涟漪泛起……
这是别一处的世外桃源,是穷山之中的风光胜地。也别说,再偏僻的地方,也有可赏可观之处。我想,如果把公路修到这里,再把成群的游客拉到这里,这里便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旅游景点了。
我们沿潭岸赏景时,石柱向我讲述了一则与潭有关的民间传说。早年间,这潭中的水十分丰盈,潭水漫过三条泄水沟流向山外,这方圆百里的山沟,沟沟储满潭水,人和牲畜不但饮水不愁,还拿潭水浇灌田地,年年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只可惜唐相魏徵奉命斩了违犯天条的泾河老龙,那老龙提着一颗头四处喊冤,最终卧伏于这潭中修行。上天得知罪龙的下落,便命黄河龙王收走潭水,只留下半潭水养着鱼鳖。断头老龙无法存身,只得投胎转世做驴做马去了。
我想,这传说其实是寄托了这方百姓的一大愿望。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这潭中的水再次充盈起来,沿沟流向山外,他们的生活也就富裕起来了。水,他们世世辈辈盼望水。
这天我和石柱以及我们的毛驴,在这风光秀丽的卧龙潭,尽兴玩了个够。
这是我在叉八村度过的最舒心的一天。
石柱赤身下湖,抓了好几条大鱼。
当天回来,我就下厨做了红烧鱼块让他尝。他和他大都觉得好吃。他们说,没想到鱼肉和猪肉一样能红烧,味道也不腥,很鲜美。我说:“这鱼肉也是肉,别的肉啥样吃法,它也能啥样吃法,蒸、烤、烧、炖、炒,一样一个味。可惜我不是厨师,只会红烧和清炖,明天,我再清炖两条让你们尝。”
第二天,我又将另两条鱼清炖了,他们果然觉得很香。我说:“既然你们觉得好吃,石柱你就去多抓些来,抓来我做给你们吃。”
为了让鱼既鲜活又能存放,我让石柱赶上驮水的驴去抓鱼。鱼抓到后放到装水的桶里,让驴驮回,这样鱼就是活的;抓回的鱼再养在石槽里,即使不能久活,也能保存个七八天。隔三岔五的,便有一顿鱼肉吃。
这样,就苦了那头驴,也苦了石柱。他得赶着驴每天多驮一趟水。我还用丝线做了一个网兜,让石柱拿着网兜去捕鱼。潭里的鱼本来就多,再用网兜捕,每次都能捕许多。
这天,张大顺的婆姨郭春梅来家串门子,见到鱼,十分惊喜。我忽然想起她是贵州人。贵州人大都喜欢吃鱼,也会做鱼。我说:“嫂子,想吃鱼吗?”她操着浓重的贵州口音说:“咋个不想,在我们老家,毛孩都会抓鱼呢;姑娘长到十五六,都会做几道鱼菜。来到这穷山里,几年都没见到个鱼渣渣。”
我说:“今天你就呆在这,做几道鱼给我们尝尝,我也好跟着你学学手艺。”
这个贵州婆子果真是做鱼的高手,不到半天工夫就鼓捣出好几道菜来。她说,这地方要是有新鲜蔬菜的话,她还能做出几样来。这天傍晚,我让石柱把张大顺、张二顺都请过来吃鱼。石柱还请来另外几个朋友。他们吃着鱼,兴致大增,打开酒瓶喝起酒来,窑里窑外,鱼味酒味飘香,一派欢乐气氛。
我不禁又想起了杏花姐。她要是活着,我定会约她一道游玩卧龙潭,一定把她请到家来吃我烹饪的鲜鱼,一定要让她唱几曲“信天游”我来听。她的“信天游”唱得多好啊!
人在舒心快乐时,总觉时光流得太快,想留都留不住。
我的快乐的时光流得快,却不多。只短短半月光景,我又郁闷起来。虽然石柱和断腿老汉给了我很厚实的爱,他们宠我,疼我,不让我下地干活,怕我晒着,累着,一味地让我呆在家里干家务。可我……我耐不住过多的空虚和寂寞。没有书读,没有电视看,没有广播听,时光都在白天的劳累和夜晚的沉睡中度过了。单调、贫乏,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外部世界被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切断了,信息被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丘堵死了。在我离家的大半年时光中,地球上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件啊——美国的世贸大厦被炸,中国的最高领导层更换,可怕的“非典”在南北东西几座大都市蔓延……可这里的村民,连新任国家主席是谁都不知道,至于在“九·一一”事件之后东藏西躲的本·拉登,就更无从知晓了。
夜幕降临,大都市的华灯将整个城市照得通体透明,许多将在夜晚进行的娱乐活动也随之拉开了序幕,即使是我那个可爱的坐落在河套平原上的不起眼的小村,家家户户也点亮灯火打开了电视机。可我,在这龙腾虎跃的时刻,要么点根蜡烛坐在窑内发呆,要么拉了被子睡觉。睡在我身边的男人,性欲旺盛却不会调情,甚至连温情的抚摸都没有,来得简单去得突然,让人倍觉乏味。
难道我的人生之路,就这样苍白无力地走下去吗?
可是不这样,又该如何呢?
这晚睡下后,石柱又钻进了我的被窝。这次我没顺从。我轻轻将他推离。我说:“石柱,这事你不能太贪,贪多了伤身子骨。”
他有些不高兴,调转身子闷闷去睡。为缓和他的情绪,我向他讲叙我家的故事,讲父亲如何疼爱虎子,讲虎子的忠诚、威猛。由于讲虎子,引发了我对各种犬类的联想。我说:“城里人养宠物已成了当今社会一大时尚。也别说,那些宠物狗,都漂亮得很呢,价格也昂贵,一只京巴卖到几万元,一只西施价值几十万元……”
他听得似懂非懂,猛然间插话说:“你说啥?狗就是狗,咋叫稀屎?是不是常拉稀,才叫稀屎?”
我好气又好笑。我说:“不是稀屎,是西施,人们看着那类狗漂亮,就把美女西施的名字赐给了它。”
“美女西施?谁是美女西施?”
唉,他连美女西施都不知道。我心中涌来一层悲哀。我无心再说,闷头睡觉。
这天,贵州婆子郭春梅又来我家串门了。自从那天她到家吃过鱼后,便让张大顺也到卧龙潭去抓鱼,也用个石槽养起来慢慢吃。有鱼做中介,她便来家向我炫耀她的烹鱼术。这个婆子嘴碎,来了,逮着啥说啥,唠唠叨叨,无聊庸俗。这天她来后,进窑看了看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开口说起来:“哎哟,看这妹子,又是一脸的疲倦样,昨晚定是又跟石柱热上了。好妹子,那事可是不能多来,别看我们是女人,多了也伤身子哟!你看你看,我早就说了,男女一旦滚抱到一起,想走也是走不了了,那时你还嘴硬,还寻死觅活的,可如今……一样啊都一样,大顺强箍我的时候,我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死嚎,可箍过几次后,我就顺从了。后来人家干乏了,不干了,我反倒想得慌,主动要跟人家来……”
我说:“唉,你呀你,你烦不烦,你说个别的事好不好?”
她不恼,反倒嘻嘻哈哈乐。“不说这个说哪个?要不就说咱家狗蛋吧。咱家狗蛋昨天看到人家一个老母猪下崽子,跑回来跟我说:妈,我看到母猪下崽子了,小猪崽是从大母猪的屁眼里爬出来的,爬出来就喳地喊叫一声,滚滚爬爬去找奶吃,妈,我也是从你屁眼爬出来的吧?”
她说着,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觉得无聊至极。
在这山沟里,谁能与我同语呢。
我后悔了。我都是要走的人了,而且是石柱送我走,我却一时冲动又跑回来。要知道,时光不仅能留住该留的东西,也能冲刷掉该消亡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动,我心灵的污迹也会消融。事物本来就是多面性的,当初我咋就只想到一面而忽视了另一面呢?
我又想到了走。
可是,木已成舟,我该怎么个走法呢?
最好是带着石柱一块走。
我的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便像坝堤决口势不可挡。单个走走不脱,为何不一同走呢?一同出外闯天下,相互帮衬着,照应着,关心着,爱护着,这样不更好吗?
我开始不断地向石柱吹枕边风。
我在谈够谈足外边的种种好处之后,开始切入正题。我说:“石柱,抛开前边的那段日子不提,我与你过正式夫妻生活,大概也有两个月了吧?你该送我回趟娘家才对,按常理,你也该送我回娘家了。”
我让他送我回娘家,其意不在“回娘家”。如果他真的送我回,他也就走出大山能够见识外边的世界了。当他见识了外边世界的好,那时再劝他留下,事情就会顺利得多。太多的苦难让我学会了“迂回”,遇事不会迂回,往往搞砸。
可是,我的“迂回”在他这里不起作用。他说:“娘家是肯定要回的,可现在不是时候。等咱生下娃娃,咱带着娃一起回,不是更好吗?”
我幡然醒悟。我的这一招可能要失败。但凡被拐卖到这里的女人,不生娃娃是回不了娘家的,他们怕女人一走从此不归。有了娃娃,情景就不一样了,女人即使不想回来,但有娃娃牵着,不想回来也得回来。没有什么东西比血缘更重要的了。“抽刀断水水更流”,可是,谁又能挥刀砍断血缘呢?
然而,我还是不死心,我继续劝:“干吗非得生下娃娃再回呢,那不把人活急死。你也不想想,我来你家已是大半年光景了,我爹我妈得不到我的信息,怕是都要急疯了。你既然爱我,就得替我着想,替我的爹娘着想,就该送我回一趟娘家。”
可是,任凭我把嘴皮唠叨破,他还是咬紧牙关不同口。
他也怕我一去不归。
这一招不奏效,我便再施一招——劝他只身外出打工。我想,只要他听我的话走出这大山,哪怕出去一个月就回来,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他开始很执拗,经不住我一再吹风,终于动了心。我接着鼓动。我说:“你走时,我写封信你带着,在你找到活干定居以后,你就把信发出去——那是我写给我哥的信,你把信发走十天后,再按照我写给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哥打个电话,把你干活的地点和单位告诉他,他自然会派人给你送一笔钱过去,钱多则一万,少则五千,你拿到钱后存进银行,慢慢取着花。这样你在外边的日子就有了保障,就不会挨饿受冻。”
石柱说:“这样好是好,可你哥知道我拐买了你,肯定告官,他一告官,我们就完蛋了。”
我说:“我在信中会劝说我哥不告官。我会把我们的真实情况告诉他,说我跟你的感情很好,我现在生活得也很好,只是你初次出门,人生地不熟,需要一点钱。”
我想,我这样做起码有两个好处,一则石柱身上有钱不受罪,二则也让家人知道我虽然被骗被拐了,但遇到了好人生活得很好,他们也就放心了。
石柱虽然答应外出打工,却一推再推赖着不肯走。先是说眼看就要秋收了,哪有看着庄稼熟了不收往外跑的道理。加之断腿老汉又病了,患的又是很重的急性肠胃炎。断腿老汉很固执,死活不服西药,也不打针,死抱着喝草药汤。草药治病来得慢,一拖就是一个月。好不容易熬到断腿老汉病好了,可真的该收秋了。等收罢秋,已是秋末初冬。我再次逼他走,他没理由可推了,这才打点行装上了路。
这是新的一出“走西口”。临行这天,我一直把他送到村口大路边,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几天前就说过几十遍的话,又翻出来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丢开我的手转身走时,我见他的眼中刷啦一下甩出一串泪珠,弄得我心里酸酸的也要落泪。
可是,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已经走出十几里路了却又迈不动步子踅身跑回来。他羞于进家,在外躲了半天,天黑时才磨磨蹭蹭进了窑。那时我正在昏黄的灯下翻看杏花姐留下的剪纸册,见有人闪身进了窑,不禁吓了一跳。待细细看时,方认出是他。我问:“你咋又回来了,是不是有啥东西忘带了想起回来取?”他站在那里,孩子样耷拉着头,摸着胸前一颗扣子,只是不答话。我又问,他还是不答。我知道是咋回事了。我急了,冲他吼:“你是死了吗?不死咋不说话?”他这才从嗓眼里挤出一句猫叫样的话来:“我走出不远,心就慌慌地跳,我太怕离开你了。”
我的脸都气青了。
我一连几天不搭理他,仍旧催他走。
见他还不走,我放出硬话来激他。我说:“你要赖着不肯走,我走。我一个大活人你们是看不住的,我还像从前一样抽空子就跑,即使是死也要跑。”
这下把他给逼急了。没过几天,他便打理行装乖乖走了。这次走时,他没流泪,始终笑着,反而嘱咐我该如何如何。我心想,这倒像个男子汉!
不出一个月,我接到了他的来信。信是从西安发来的。只读了四年小学的他,把个几句话的信写得别别扭扭漏洞百出。不过,信中的意思还能看得懂——说他已找到了活干,是给公家修街道,每天可挣三十元。说城里的灯光亮极了,电视好看极了,他每晚都要在一个广场看大屏幕电视。还胡诌八扯说我让他出去是送他进了天堂。信上还说我写给我大哥的信发出去了,只是没打通我大哥的电话:手机停了,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
我不知道大哥出事被关进了监狱。我只是想,大哥的手机可能换号了,他不常在办公室呆,电话自然没人接。
我想,大哥接不到石柱的电话,钱自然是没法送了。不送就不送吧,只要石柱进城开了眼界,我的目的就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