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样，父亲还是未能遂愿。出殡那天，他不想让二哥的那些机关干部们前来参与，也不想让大哥所属公司的那些员工们前来参与，大哥二哥也答应了父亲，但许多人还是闻讯赶来了。我家小小的院落容不下，他们就拥拥挤挤站在院落外的过道上，一条又宽又长的过道黑压压全是人。这也难怪，当今社会，人都很势利，大哥二哥处在那样一个地位，有人想巴结还找不到机会呢，机会来了，他们能轻易放弃？人来了，丧礼不能不出，也不能不收，听说那天专事收礼的人就设了六个。礼金到底收了多少，父亲概没过问。父亲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仔仔细细地把送礼的人名单和礼金清理一下，属于安国的，安国拿走，属于安民的，安民拿走，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份子。”
父亲说的“属于我的那份子”，自然指那些与我父母有关的亲戚和乡邻们送的礼金。
我的善良慈祥的母亲，就那样在她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的送行下走了。
2
下面我要说的是，在母亲的丧事中，曾发生的最激动人心的一幕。那一幕，是我家虎子“一手”扮演的。
虎子是一只狗——一只雄壮威猛的青藏高原狗，又名藏獒。虎子是大哥送给父亲的。三年前，也就是大哥与姐离婚的那一年，大哥去了一趟西藏，回时带回一只小狗崽，他把小狗崽交给父亲时说：“爹，这是一只小藏獒，是当今最名贵的狗，市场上最高价卖到一百万元，你好好养着，养大了，你就知道它的珍贵了。”父亲当时还不知道有藏獒这一说，也不相信一只狗能卖到一百万元，又不是二郎神的哮天犬下世，哪有那么金贵？他只当是大哥吹牛向他讨好。他本不想接受大哥的这份“贿赂”，可看到狗崽十分可爱——胖乎乎圆墩墩类似一只成年猫般大小，背毛着黑，腹毛泛黄，二只晶亮的、圆溜溜的眼睛骨碌骨碌转动着，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便意欲收养。
之后，狗崽便在父亲以及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日渐长大，成了父母开心的伙伴。让父母惊奇的是，狗崽在见天长大中，先是头部显示出了不同于寻常狗的特色——脑袋大而圆，眼睛明亮有神，鼻圆嘴阔。我们乡下人视这般模样为“虎头虎脑”。为此，父亲给狗崽取名“虎子”。后来，它的身架也显示出了有别于寻常狗的特点：雄壮高大，强悍威猛。最具特色的是它的脖颈上长出了如雄狮样的长长鬃毛，看上去既漂亮又威武。十里八乡的人未见过这样威风的狗，村人们依据它的模样，都叫它“狮子狗”，可父亲不改初衷，依旧亲昵地称它“虎子”。后来，有精明人士透露，父亲养育的狗崽，确是一只十分珍贵的藏獒，只有藏獒才具备这样的特征，即使不是只纯种藏獒，也是只混血藏獒。直到这时，父亲才四处打探有关藏獒的种种说法，才知道藏獒确是一种十分珍贵的狗，也才相信了大哥当初的话不是吹嘘。
于家养了一只珍贵的藏獒的事不胫而走，有许多喜爱藏獒的富人找上门来高价收买，有人竟然出手五十万元之多。父亲一口咬定不卖。这时节，父亲不但看重“虎子”生命的金贵，而且看重人与狗三年之间建立起来的十分深厚的感情。这感情不仅仅只是父亲一人，还有母亲、姐以及我、大哥、二哥等所有给予虎子以关心、关怀的人。
母亲去世后，父亲因忙于母亲的丧事，姐又成天沉浸在过度的悲伤中，都把虎子给忘却了。出人意料的是，被人忘却的虎子，却突然出现在母亲的灵柩下坑的那一刻。那时节，送葬的黑压压的人群，只关注母亲的灵柩被高高抬起然后在阴阳先生的指点下稳稳地落到事先挖好的墓穴中，谁也没注意一条健壮威猛的狗从远处跑来，狺狺吼叫着分开众人直向墓穴冲来，一个虎跳落下墓穴，趴在灵柩上一动不动，嘴里发出呜呜呜的悲咽之声。众人皆为惊诧。最惊诧的莫过于父亲，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虎子能耐再大，也不可能拽断铁链跑到这深山来呀！虎子长得健壮威猛，父亲怕它一旦发起威来咬伤村人，便用一根铁链将它拴在庭院角落一个能遮风避雨的木棚内，喂食和出溜时才将铁链打开将其放出。然而你瞧……父亲再细细看时，心中豁然明白了：原来他是咬断拴铁链的那根木桩跑出来的，你看它脖子上挂着的长长的铁链的端头，被咬断的半截木桩还拖在铁链上。可那木桩碗口来粗，它是用了多大工夫吃了多大苦头才将木桩咬断的？
众人在片刻的惊诧之后，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是一只忠义之犬的忠义之举——在灵柩培土之前赶来与女主人终别。
众人无不激动、感慨！
可是，时间都过去十多分钟了，虎子依旧趴在灵柩上一动不动，悲咽哀鸣，泪眼汪汪。一旁的阴阳先生有些着急了，命众人赶快把它轰下来，灵柩下坑，不能就这么晾放着，应该立即培土掩埋才是。于是众人开始动手轰赶虎子。可是赶它也不动，依旧纹丝不动地趴着。这时，就有人抓起套在它脖上的铁链子拉它。这一拉不打紧，虎子竟冲拉它的人发起怒来，吓得那人赶紧丢下链子躲到一旁去了。有人试着又拉了一下，虎子又冲拉它的人怒吼起来。这时父亲过来了，父亲拍了拍虎子的头，伏身轻声说道：“虎子，下来吧，你看这么多的人都等急了，你不下来，我们怎么铲土埋棺呢？”虎子没冲父亲发怒，趴在那里，双眼凝视着父亲，一对浸满泪水的眸子骨碌骨碌转动着，鼻中发出呜呜之声，神情充满悲怜、哀怨。片刻之后，它埋下头，微闭双眼，似乎要沉沉入睡了。这情景被早就哭成泪人的姐看到了，姐突然大放悲声地哭叫起来：“虎子，你……你……你这是想随我妈一起走是不是？哎呀，虎子，你……你……”她哭叫着，伏下身，抱着虎子的头，又呜咽哭叫起来：“妈呀妈，我可怜的妈，你这辈子没有白活，你看你的虎子，你的虎子要陪着你一块走……我……我也不活了，我也随你一块走……”姐哭着，果真也身子一歪趴在灵柩上不动了。
姐的这一举动不要紧，引得父亲突然大放悲声。此前，坚强的父亲一直坚强地挺着，在姐哭成泪人的时候，他也强忍着没让泪水滴出来，反而劝姐：“娃，不要过分悲伤，人总归是要走这一条路的，你妈活着的时候，你是尽了大孝的，尽了大孝的人没遗憾，也不悲伤……”可是这时刻，他是无法再忍得下去了，父亲不哭则罢，一哭如同火山爆发。他大哭一声：“哎呀，我的娃呀，你们不活，我活着干啥，我也和你们一块走……”他哭喊着，扑下身子也要往墓穴中跳，幸亏旁边的人眼疾手快紧紧将他抱住，他才没扑将下去。
父亲苍老的、悲怆的哭喊，将在场所有的人都打动了，墓地一片哭声。
母亲的丧事在这时显出了高潮。
此后，人们先劝住了父亲，后又拉起了姐。在父亲和我姐的共同劝慰下，方才唤起了虎子。
我家虎子的名声，从此远播十里八乡。
3
母亲的辞世，最悲痛的莫过于我姐。
我姐自从来到于家后，一直被父母精心呵护着。在一般情况下，做父母的，总是首先疼爱有血缘关系的直亲骨肉，在没有直亲骨肉的情况下，疼爱抱养或收养的儿女，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我的父母却超乎寻常，疼爱起我姐来，远远胜过我的两个哥哥，甚至有些偏爱了。父亲说，一个没爹没娘的娃儿，心里本来就苦，你再不多给她一些怜爱关怀，那就更苦了。父母大概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精心呵护姐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于收养姐，父母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大哥也付出了沉重代价。姐十四岁那年，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姐的心脏病其实是先天性的，生下来就有，只是在儿童期表现弱不明显，随着体格的一天天长大，心脏的负担也越来越重，病症就日渐凸现出来了，到住院做手术时，连喘气都十分吃力了。姐的心脏是分两次手术才医治好的。医生说，她的心脏有两大缺陷，一是动脉畸型，一是房室隔缺损，首次手术是矫正血管，二次手术是修补房室隔。前后两次手术，手术又是在省城大医院做的，花费之大可想而知。为给姐治病，父母几乎变卖了全部家产。也是为给姐治病，正在读高二的大哥不得不中止学业。照大哥的学习成绩，读完高中考入大学是没一点问题的，没读大学成了大哥的终身遗憾。幸运的是，姐的心脏手术做得十分成功。姐在手术之后，身体日渐强壮起来，庄稼地里的农活样样能干，人也出落得十分俊秀，成了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子。姐是个聪明人，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于家收养了她，如果不是父母倾家荡产为她手术治病，她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爹妈压根就是她的再生父母。姐也确实把爹妈当做再生父母看待。在母亲生病的日子里，她端水喂药精心伺候，不离开病床半步。一次母亲痰噎咽喉，她在急切之下用嘴使劲将黏痰吸出。这样的母女情分，在母亲突然离她而去时，她能不悲伤吗？
对于姐来说，她的悲伤还有另一方面的因素。她本来是结婚成家的人，她的丈夫就是我大哥。大哥虽说没读成大学，却也因祸得福，在当地奶牛业兴起之时，先人一步做起了牛奶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他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大。大哥在盛名之下，也像社会上一些暴富的老板一样，明目张胆地包养起二奶来。姐忍无可忍出面干涉，他索性一脚将原配妻子蹬了。被抛弃了的姐无路可走，只好重回“娘家”。父母再度接纳了他们心爱的“女儿”。至此，姐是以寡妇的身份住在娘家的。
母亲走了，最关爱她的亲人走了，姐如何不悲痛呢？
在办理母亲的丧事中，姐几度哭昏过后，又被人掐着人中呼唤醒来。
埋葬了母亲，按照乡下习俗，儿女们要守孝四十九天，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七七”。守孝的一个主要内容是每天在日落时分到离村数里之外的僻静处面朝坟墓方向烧纸化钱。大哥说他正与一位重要客商谈一笔大生意，忙，顾不上；二哥说他负责修建的一项黄河护岸工程到了关键时刻，也顾不上；而我，此时又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乡异域艰难度日，母亲因何去世啥时去世全然不知，何谈守孝烧纸？守孝母亲，只有我姐一个人。
每当日落时分，村人们便看到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子，怀抱烧纸，手拎祭品，带着一只狗，默默走向村外，消失在夕阳尽头。那就是我姐于月娥，那条狗，自然是我家虎子。
谁都能想得到，当姐点燃纸钱时，自然免不了一阵失声大哭。姐在哭的时候，虎子每每蹲坐在她身旁，两腮挂泪，静默致哀。伏身跪哭的女子，默默蹲坐的狗，呼呼燃烧的纸火，淡淡飘洒的夕阳余晖，高高耸立的山峰，构成了一幅奇特的人狗祭奠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