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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春天,我家庭院的榆树开花了,我爬上树去摘榆钱儿。爬着爬着,脚下一用力,树枝断了,我悬空跌下。我惊呼:这下糟了,我摔不死也准摔残。可是,就在我落地的当儿,树下一个人接住了我,我躺在那人怀里,觉得温暖无比。好一阵,我方省悟过来——原来接我的人是母亲。我高兴地大叫:“妈,是你呀,你别放下我,你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
我醒了。我睁开眼四处瞧,哪里有母亲温暖的怀抱呀!我躺在黑洞洞冷冰冰的窑洞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夜晚的黑暗、悲凉和不安陪伴着我。想到母亲,继而想到父亲,又想到哥哥姐姐们,泪水不禁又涌流而出……
现在想来,我被骗子们拐卖到位于陕北大山深处的一个穷山村,全是因了我的任性、倔强和无知。我打小就任性,不像我姐那样乖巧、听话。在我没有得知我的真实身份之前,我自以为我是家里的老小,父亲及哥哥姐姐理应宠我、惯我,由着我使性子;当我突然有一天弄清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悲伤过后,除了自卑,便是疑虑。我怀疑父亲及哥哥姐姐对我的爱有很大的不真实性,甚至认为他们的爱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按当下时髦的话说就是作秀,以至于采用一些卑劣的行为考验起父母来。记得我上初中那年,一次数学测试我的考分很低,父亲训斥了我几句,我便耍开了牛脾气,扭头一溜趟子跑掉了。我在村外的田间小路上遛了一阵弯,天黑偷偷溜回家爬上房,坐在房顶上悄没声息观察动静。我想,你们把我骂跑了,我夜里没回家,看你们到底着急不着急,你们若是不着急,还像往常一样躺在炕上睡大觉,那就证明你们根本就不爱我,心里压根没有我。岂知那一夜,全家老少没一个能安宁下来。父亲带着大哥,一夜间没歇气地跑了八户亲戚家,那些亲戚大都是村外的远亲,最近的也有十里开外。母亲由二哥陪伴,找遍了村中家家户户。母亲边找边喊,且带着哭声,到了下半夜时,嗓子都呼喊哑了。父亲安顿姐在家留守。我看到姐出出进进一夜没歇停,房前屋后跑着呼唤我,唤不应,就手捂着脸呜呜地哭。那一刻,我的心灵震颤了。我不好意思再在房顶待下去了,我悄悄溜下房顶跑回屋里。母亲回来了,见了我,像得了宝贝样抱着不撒手。打那以后,我不再怀疑父母对我的爱有假。但我是个遗弃儿的自卑心理始终没有消除,自卑又派生出倔强乃至对社会、对所有人的不信任。这种性格一直影响到我职高毕业。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理想,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只好进入当地一所职业中专就读。职高毕业后,父亲让我到大哥的公司就业,大哥也给我安排了一个很理想的岗位,可我一想到大哥抛弃我姐的事来,就气堵心肺,膈厌得要命。我决意不去上班。父亲又找二哥商量,想让二哥出面给我找份工作。那时二哥已是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只要他愿意,替妹妹寻份工作并非难事。可我又犯了倔劲儿,偏要自己出外闯世界。我想,你们一家人施舍给我的爱,我已承揽得快装不下了,如果再度承揽,我将如何承受?我已长大成人,我相信我能自立。于是,我瞒着父母外出了。我外出还有个理由。我读中专的第二年暑假,大哥出资让全家人到四川和云南旅游。四川的青山绿水,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神点亮了。见惯了塞上的大漠风光,再看四川的山山水水,两相比照,一个是白天鹅,一个就是丑小鸭了。全家人到成都后,先游览了青城山、都江堰,后又游览乐山、峨眉山。乐山和峨眉山是一条线,在一家旅行社派出的大巴车上,我凭窗观赏,所到之处,无不让人喜爱。更让人喜爱的是,车前的一位导游小姐,手持话筒,用一口好听的四川话,把乐山、峨眉山介绍得如同仙境。人未到实地,倒先让她的导游词给陶醉了。在游览峨眉山时,我又遇到一位同车上的导游小姐一样靓丽的四川姑娘,她说她也是位导游,专在峨眉山接待游客。我们三言二语就熟了,她一路跟着我们,十分热情地给我们介绍景点,替我拎包。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董瑞玉。又听她报出的年龄比我大二岁,我便亲切地称她为董姐。我得知她的学历不高,毕业于一所中专学校,学的是旅游专业。从四川旅游回来,我一直做着“四川梦”,也一直没有中断同董瑞玉的联系,有时写信,有时打个长途电话,最多的是发手机短信。我也多次恳求董瑞玉,在我毕业后,希望能在她所在的公司替我谋份工作,当然做导游最好。她答应帮忙。在我行将毕业前夕的一天,董姐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就在我们的首府省城,想来看看我。原来,她早已不做导游而做联络员,到全国各大城市的旅行社拉生意。我专程前往省城把她接到家中做客,父母及我姐热情接待她,留她在家中过夜。自此,我们的友谊更加深厚。我毕业后拒绝到大哥的公司上班,就是等待董瑞玉给我带来好消息。待到秋末冬初,我终于接到了董瑞玉打给我的长途电话。她十分高兴地对我说,她已和成都一家公司取得了联系,那家公司正在着手拓展业务,急欲新增人员,这是一个十分看好的机遇,让我马上过去。我把这份喜悦装在心里,没对家中任何人说起。我坐上了前往四川成都的火车,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方才打开手机把我的去向告诉了父亲。父亲没有责怪我,只是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叹气,叮嘱我到了成都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董瑞玉,千万不敢单独行动。谁想,首次出门我就栽了一个大跟头,这一跟头跌得太重,跌得我可能半世都喘不过气来。在职高读书期间,我曾一度迷上了网络,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一头扎进网吧,看五颜六色的虚拟世界,同未谋面的网友神聊。在网络中,我曾获悉某地女大学生被拐卖的奇闻轶事,对于被拐者,我没有哪怕只是头发丝般细微的同情怜悯,只有深深地鄙夷、耻笑,心想,还是个大学生呢,窝囊到这种程度。然而,深深地耻笑他人的人,最终把耻笑还原给了自己。我在痛骂自己无知的同时,彻骨地感觉到了社会的复杂,人心的险恶和骗子们骗术的高明。
那天,我在成都车站下了火车,第一眼就看见了董瑞玉。她高兴地迎上前来,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她说她早已替我登记好了宾馆,就在车站附近。那一夜,我俩同住宾馆,兴奋地聊了半夜话,直到天傍亮时才睡着。醒来后,我就着急地催她赶快带我去她替我选好的公司去应聘。她没有推辞,在宾馆外的一家小餐馆吃了点饭,就带我上路了。听董瑞玉说,她替我选择的公司名叫“蜀天乐”,是个生产各种饲料的大公司,因急需营销人员,挂牌招聘。
我是在“蜀天乐”的办公大楼与专事人事工作的副总经理会面的。头天面试之后,第二天又进行笔试,笔试的当天下午就把录用的电话打到了我居住的宾馆。我十分高兴地把录用的消息电话告知董瑞玉,她说了几句祝贺的话,让我第二天就去登记报到。
第二天再去时,接待我的不再是那位瘦脸瘦身皮肤白净的“副总”而是肥头大耳的“人事部经理”,他说经公司研究,决定我到他们总公司下属的西安分公司上班,那里的销售部有个空缺。我说我之所以来成都求职,就是想生活、工作在成都,西安是决然不去的。肥头大耳的经理笑了下,十分温和地说,你以为你一去西安就回不了成都了?其实不然,只要你在分公司干出业绩,很快就会把你调到总公司机关来。你要是不想到总公司来任职,还可以到别的分公司,比如云南、贵州、湖南、湖北,因为我们的公司很大,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分公司或办事处,关键是你不论在哪里,都应干出业绩来,有了业绩,你就游刃有余,你能被我们公司录用,算你走运,你还挑三拣四的。见他如此说,我便不再犹豫,欣然接受。其实这时,我已经像迷失了方向的鱼儿糊里糊涂地钻进了骗子们编织的网中去了。当天晚上,我就随同二位骗子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我的“好朋友”董瑞玉还到车站来送行,鼓励和祝福的话说了一大堆,感动得我泪水直在眼里打转儿。
我就那样十分感动地被骗子们唬弄到了西安。可是到了西安,他们又说我的岗位在渭南。我知道渭南是西安附近的一座城市,便不多问糊里糊涂跟他们上了车。下车吃了顿饭,我忽觉一股困劲袭上头来,便沉沉昏睡过去。哪想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竟然被装在一个不见光亮的闷罐车里,车摇摇晃晃不知行驶在何方天地。我不知所然懵懵懂懂四处察看,发现同车的还有两个女人,嘤嘤嘤地哭着。我的脑中突地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可能被骗子们拐卖了!这个念头一闪,一个无以名状的、巨大无比的恐惧迅即包裹了我,我不由打个寒战,筛糠般颤栗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大喊:“停车,快停车,我要下车……”然而,任凭你喊破嗓子,车依旧一颠三簸地行驶着。气急之下,一股更大的恐惧包裹了我,眼前一黑又昏厥过去……
再次醒过来,我感觉车停了。也就在这时,忽听叮叮咣咣一阵响,接着车门开了,就见两个男人跳上车来,不由分说,用一块黑布蒙了我的眼睛,又往我的嘴里塞上一团东西,一人抓过我的一只手臂,像拎鸡一样把我拎下车,又拎到另一辆车上。就听一个操四川口音的骗子嚷道:“哎哎哎,你们别走,先看看我给你们带来的是个啥样人?你们好好瞅一瞅,一个嫩闪闪的大美人嘛!这样一个美人,你们原先给的价格明显低了,必须再掏五千元。”停了一会,只听一个似是操陕北口音的男人说:“球的毛,美不美是个啥标准呢?我们也没让你非要弄个美的来。再说,弄个美的咱们又不放心,你们那帮驴,见了美人会不动心,怕是早叫你们给糟践了。这人,我们不要了,你另给我们弄个来。”四川口音的男人说:“张大顺,你啷个这样说话,谁糟践她了?谁糟践她谁是驴。你要是要不得,把路费给我出了,我就不信,这样美貌的妹子,啷个会没人要?会卖不出大价钱?”“球的个毛,这里不是论价钱的地方,人我先带走,涨价不涨价的随后再商量。”
之后,我便感到身下的车子跑动起来,那车拉着我,叮铃咣铛一阵猛跑,我的身子被颠起又墩下,墩下又颠起,简直把骨头都要墩散了。凭感觉,这似是一辆驴车,因为我听到有杂乱的驴蹄叩打地面的声音,还有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最终,我被扔进一孔窑洞里。我是被取掉堵嘴的那团东西和蒙眼的黑布认出这是一孔窑洞的——拱形的屋顶,黑乎乎的墙壁,糊着纸的木格子窗户,一个通盘大炕。我曾从无数影视作品中目睹过类似的窑洞。架我进窑的两个男人,此刻并没走。他们先是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大概见我没缺胳膊没少腿,确也长得美貌,都面露惊喜之色。其中一个膀宽腰圆粗壮结实的汉子先开口说话了。他说:“妹子,既然到了这一步,咱们就黑夜里点灯——挑明了说,你是被咱买来了,买来给俺兄弟石柱做婆姨,你就认命吧,老老实实在这呆着吧。说实话,你就是想跑也跑不掉,咱这里山大沟深,你又不识路,往哪跑呢?”
我果真被拐卖了。听这男人的口音,我断定他是陕北一带的人。也就是说,骗子们从遥远的四川成都,把我转卖到陕北的深山来了。这帮骗子们,不但骗术高明,而且能折腾,高山大河也挡不住他们行骗的脚步。陕北穷,在全国都是出了名的,我稀里糊涂像猪狗一样被弄到这里来了。我那个气呀!我扬起手臂朝那个还喋喋不休的肮脏的嘴脸打去,可他早有准备,身子一闪躲过了。我扑上去,抓住他一只手臂就咬,却被另一个男人连腰抱住甩开了。那时刻,我真是急疯了,也气傻了,乱抓乱撕乱扑乱咬,抓咬不住就拿头撞。两个男人退到门边,闪身出窑,哐铛拉上门,反锁了。那个壮汉边退边嘟哝:初来的女人都这样,疯上一阵就乖了。
我哪里服乖啊!我先是用力踢门,踢不开,就砸窗户。可我却捞不着砸窗户的家什。窑里除了一盘光溜溜的炕,什么也没有。我气急之下,再一次晕倒在地……
2
再次醒来,我发现我睡在一盘炕上,并且盖着厚厚的被子。我想喊,想骂,可我连一丝力气也没有。我觉得渴,也觉得饿。我渴望能喝点水,或者吃点东西……
果然有人送水来了。那人是先前被我轰出窑的高个子男人。他捧着一个带抓手的粗笨的陶瓷缸子,把水送到我面前,并且柔情地说:“妹子,定是渴坏了,也饿坏了,先喝点水吧,喝罢水待会儿就吃饭……”
我接过缸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将水喝干,对着那张还温情地冲我笑着的脸,扬手就把缸子摔了过去。他头一偏躲过,缸子砸在对面窑壁上,嗡地一声响。他勾腰捡起,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窑。
不一会,他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一碗饭。“妹子,吃饭吧,这是我大精心给你熬的一碗小米粥,咱这搭兴喝小米粥,养人。”他把粥端到我面前,我斜瞟了一眼,见那粥黄灿灿的,还飘着几粒红枣。我接过,甩手就将碗和粥一块向他砸去。这次他始料未及,被砸个正着——碗扣在胸上,粥洒得满脸满身都是。他愣怔片刻,不愠不怒,捡起碗,走了,边走边嘟哝:“唉,何苦呢,糟践自己呢……”
夜黑了,无边的黑暗以及由于黑暗而引发的恐惧双双包围了我。我意识到,在黑暗来临之后,我可能会被强暴。被拐的女人,大都逃不脱这一劫。想到可怕的一幕,我想立即就死。我在黑暗中到处摸索,试图找出能致我于死地的自杀工具,哪怕是一小块瓷片或玻璃片也好。可什么也没有,连一条自缢的带子也没有。我开始撕被子,拼命地撕,力图撕下一条半条布带来。可能是我的撕扯声惊动了窑外的人,那个白天给我送水送饭的小伙跑进窑来,拼命阻止我。此后,他呆在窑里不走了,我一有行动,他就过来阻拦,直搞得我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可我又不敢睡。我强迫自己始终清醒着。我清醒着的目的是为了抵御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强暴。我坚持着,恐惧和疲惫一直伴随我到天亮。
自杀不成,我就绝食。我知道,人若在七十二小时之内滴水不进,必死无疑。我不吃不喝,看谁能把我的嘴撬开?
依旧是那个高个子小伙到窑内送水送饭。我不接,也不摔杯子砸碗,只是像个木头人般躺着不动。小伙子劝说不济,只好一次次将杯碗端回。
人在绝望中,除了恨还是恨。那时节,我就只有恨。我恨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本来就不该生下我,更不该生下我又遗弃我;我恨我的养父母——他们要是不收养我,我被扔到大路边的那一夜就死了,哪来今日这般苦?我恨我姐于月娥——我在前往四川成都时,为何不拼命阻拦我,她若拼命阻拦,我咋会落到今天这般天地?我恨我的大哥于安国——有钱就烧包得不行,拉着全家到四川旅游,我咋会认识董瑞玉?不认识董瑞玉,我是绝对不会单身去四川的;我恨董瑞玉——年纪轻轻的竟然干起了拐卖人口的罪恶勾当,抓住她,非剥了她的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