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姐来养这个娃儿,来做娃儿的母亲,她又承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呀!一则她是大哥的前妻,大哥抛弃了她又娶了新欢,如今她又要替人家的新欢承担抚养娃儿的义务,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别扭、又是多么龌龊的事呀!二则她要和龚真成婚。龚真虽然说过“生不了娃儿就抱养娃儿”的话,可那毕竟是兴头上的一句话,未必当真;如果那话真的出自内心,抱养的,也不应是妻子前夫的娃儿,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一种别扭。
当姐向父亲道出她的抉择时,父亲自然不赞同。父亲说:“月娥,不合适,这不合适。你和月姣,谁养这个娃都不合适。你一个待嫁的人,抱着一个娃儿,而且还是前夫跟人家小老婆生下的娃儿结婚,成何体统!,你能承受,龚真可是承受不了。本来你是二婚,人家还是个童子,这事就够委屈人家了,如果再……这事是万万不能办的!月姣就更不行了,她一个姑娘家,又被……再领养一个娃儿,那她这辈子就别想在人前活人了。这娃儿还是由我来想办法,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可姐不听父亲的。姐说:“爹,你别说了,你说多少也没用,这娃我是养定了!至于龚真,他看着办吧,我俩的事能成就成,不成,拉倒!”
当下,她就把娃儿抱到她的住屋去了。
正如父亲所料,龚真和姐的婚事要泡汤。龚真到家看过那娃儿,又向我姐打问了领养过程,虽然没有表示反对,但此后只字不提结婚的事。在这之前,他俩的婚事正在抓紧筹办,连嫁妆都购办齐了。这天,龚真给姐打了个电话,说他要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去购买奶车,可能十天半月回不来。
看来,龚真是在有意迴避。
2
世上有些事,至今我也弄不明白。按说,受教育程度越高,德性越好,可现实生活中的某些人或事,却往往适得其反。按说,身在官场的人,德性应比普通百姓好,因为他们是国家公职人员,是管理者、领导者,可是……按说,二哥犯了那样重的错误,再升迁已是很困难了,起码短时间内不能升迁,可事出不到半年,重新复位县长,且调离本县到一个很有名气的富县任职。我虽然不在官场,对官场的事认知为零,可按常理推测,二哥也不该……
二哥在到外县任职之前,带着二嫂到家看望父亲。这是我回家后二哥第二次回家。头次回家,只呆了个把钟头就走了。当然那次回来,一是看望父亲,二是看望我。家中的一个妹妹被人拐跑了,父亲历尽艰险找回来,作为儿子和哥哥,不回来看望一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然而,也仅仅是看望一下,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而已,并无实质性的关心。这次回来,带了不少礼品,还给父亲放下三千元钱让父亲备年货。二哥说,他这一到外县,家也跟着去了,再回来看望父亲,就不像以前那样方便,让父亲多保重,有事随时与他电话联系。
这都本是和谐的、愉快的。如果事情就此了结,那么,二哥的这次回家,也是一次愉快之行。可二哥偏偏制造了不愉快,不但让我和姐心里窝火,而且惹恼了父亲。
有句成语叫“得意忘形”。人在得意时,就忘了自己是属牛的还是属狗的,就把自己摆在了不合适的位置,妄自为大,行为过火。二哥这次回家,在父亲面前倒还像个“人形”,可面对姐和我,就不是弟和哥了,俨然是一副县长派头。换句话说,他把他县长的身份也带进家来,像对待他的下属一样对待我和姐。“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关照父亲,可不敢再给父亲添麻烦,给这个家添麻烦。”说完这话后,便轮番训斥起我和姐来。他先训斥我:“月姣,你这次回来,说啥也得把自己看好了,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这大半年光景,爹为了找你,差点把命都搭上了,你要是再不觉悟,再不吸取教训,不但毁了自己,也毁了爹……”接着训斥姐:“月娥,还有你——我现在不知道叫你姐好呢,还是叫嫂子好——你的过错也大呢,你不要以为你跟我哥离婚全是我哥的不对,你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如果你不跟我哥离婚,我哥也就不可能跟王妮结婚;不跟王妮结婚,哪有给王妮的两个哥哥办矿那码事?不办矿,哪有瓦斯爆炸的事?又哪有我哥蹲监狱的事?哥蹲监狱,折腾得爹日夜不安,我也被牵连进去,你看你把这个家折腾的……如今倒好,你跟我哥离婚了,我哥蹲监狱坐大牢了,你又把我哥的儿子养起来——你这是唱的哪出戏?——你既然跟我哥离了婚,你就该跟我哥彻底了断,这么藕断丝连的,让人看着就别扭!你到底想干什么?再有,听说你要嫁人了,嫁就嫁呗,可你嫁人了又呆在这个家里不走,你这又是唱的哪出戏?你们这样折腾,让这个家如何安宁,让爹如何安宁?他可是六十多岁奔七十的人了,他还有几年的活头?……”
二哥训斥我,我能接受。不管他的口气如何,方式对不对,我都能接受,因为人家讲的是事实,不接受没有道理。可对于姐,就是极大的委屈了。二哥说到姐离婚的事,姐就委屈的哭了,之后一直流泪不止。到最后,姐终于忍不住,反驳二哥:“安民,你说我跟你哥离婚,我错在什么地方啦。”
二哥说:“你迟迟不给我哥生孩子。不是你不能生,而是你不想生。哪有夫妻不生孩子的道理?你不生孩子,我哥当然会……你说你就没错了?我看大部分过错都在你。”
姐说:“不是我不想生,是医生不让我生。我的心脏做过手术,怀孕生孩子有危险。医生建议等候三年,三年后复查,要是没啥危险再生,这些你哥都是知道的,家里人包括你在内都是知道的,你怎么能怪罪我呢?”
二哥说:“医生的话,有一半是不能听的,你不想要孩子,正好有了借口。”
姐说:“你这就冤枉人了,你哥跟我离婚,纯粹是他喜新厌旧,他早就跟王妮勾搭上了。”
二哥说:“就算我冤枉你了,可这次你替王妮养孩子,你就不怕……”
姐说:“是我情愿替她养吗?你去问问王妮,是她不要孩子,还是我夺了她的孩子。”
二哥说:“她不要,你也不能养。”
……
父亲听不下去了。在这之前,父亲一直一声不吭。父亲坐在沙发的一角,一个劲抽烟喝水。父亲抽两口烟,端起杯子喝一口水,脸上的肌肉僵硬着,眼白着上了红红的血丝,烟抽得越凶,眼睛越红。父亲大吼一声:“安民,你给我闭嘴!”呼一下站起,鼻翼扇动,呼呼地喘着粗气。“你今天跑回家来,是看望我呢?还是专门训人来了?”
二哥见父亲发火,忙转身陪笑脸:“爹,您别生气,我不是训人,我是想开导开导她们,让她们记住以往的过失,不要让你替她们再烦心劳神。”
父亲仍然站着,并且伸出一只胳膊,手直指二哥的脸:“你开导得好哇!——你狗日的今天不开导人,我还认不清你的嘴脸,你这一开导,我算是把你认清了——你狗日的当官咋就把心都当黑了,当得六亲不认啦,当得黑白颠倒了,当得人都变成狼了……”
父亲越骂越狠,越骂越恨,越骂越来气,腿打软闪,指头颤抖着。
我和姐一边一个扶住父亲,劝他消消气,扶他在沙发上坐下来。
二哥被骂得胀红了脸,坐在他身旁的二嫂也架不住丈夫被骂,也胀红了脸。二哥不服气地嘟哝着:“爹,有话好好说,咋就骂人呢?”
父亲连续喝了好几口水才把火气压了下去,但眼睛仍旧通红,嘴角仍旧颤抖着。父亲说:“你都把黑白颠倒了,把狼说成狗了,我能有好话跟你说?我来问你,你哥没离婚就把王妮领回家住,这也是月娥的错吗?”
二哥不吭声。
父亲说:“我再问你:王妮的娃是不是你哥的儿子?是不是咱于家的血脉?咱于家的血脉被黑了心的亲娘丢弃了,月娥来收养,她有什么错?”
二哥不吭声。
父亲说:“我还问你,安国进了监狱,你又不能让我进城跟你一道过日子,我靠谁养?月娥招个男人进家养我,又有什么错?”
二哥还是不吭声。
父亲说:“好嘛,你不吭声,说明你还是有想法,对我这个糟老头子的话不服。但是于安民,你不要以为你当了县长了,就是家里的老大,你有资格当县长,但你没资格在家里称霸王,逮住谁训谁。我骂你当官把心当黑了,我不是胡骂——你爹我这辈子活得实实在在,向来不说瞎话,也不胡骂人。你说说吧,你当初不拿人家王妮哥哥的黑心钱,你哥能把煤矿办成吗?办成了能逃脱安全检查吗?逃不脱安全检查,瓦斯能爆炸吗?瓦斯不爆炸,能死人吗?不死人,你哥能进监狱吗?要我看,你才是头号杀人凶手,你理当进监狱!你杀了人,你现在把罪过往月娥身上推,老天有眼,你爹我有眼,你能推得掉吗?……还有,你的心要是不黑,你就不会连你亲亲的老子都敢欺骗——你指使人抢劫虎子你拿虎子前去溜官;你骗我卖了虎子给王妮还钱;你骗我说你向公安局报了案,让公安局在什么电脑网络上找月姣——你骗我的这些事我都给你攒着呢,我找不到机会训你,你今天倒跑回来训你的姐姐和妹妹——莫不是你当官训人训惯了训成瘾了,不训人就活不下去——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嘴脸训训自己吧,别让自己的心一直黑下去,黑下去你也有坐牢的那一天……”
我惊呆了。我看看姐,姐也惊呆了。我们哪见过父亲训人训出这般流利的口才来,而且把问题都点到了要害处,一针一个窟窿眼,针针见血,而且简洁,明了,一点也不啰嗦。
再看二哥。二哥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想解释,却又无法解释,一个劲吭吧:“爹,你别……我可是……”
二哥二嫂走后,姐对父亲说:“爹,你训安民,我不怪你,可你训得狠了点,当着淑娴(二嫂)的面,又是个老大不小的县长,多没面子。”
父亲说:“这个家里没有县长,只有儿子女儿父亲;这个家里也没有面子,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