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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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拾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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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艰险磨难,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温暖幸福的家中。

我想,我的双脚踏进村子到达家门口时,该是有许多亲人迎接我的——母亲、大哥、二哥、二嫂、姐,还有……我第一个举动就是扑进母亲怀中痛痛快快哭一场。

但没有。

站在门外接我的,只有姐一人。

我想,母亲肯定是站在庭院中守候我的,她不想让村人看着我们母女抱头痛哭,她要把那个场面封锁在庭院。可是,庭院也没有母亲的身影,只有两棵久违的老树悄然伫立。我高声叫喊:“妈,妈呀,你在哪里?……”

我一头扑进屋去。

屋里还是没有母亲。

我问随后跟进屋的姐。姐看我向她要妈,一句话没说,眼泪却扑簌一下流出来了。我痴愣地望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抱着姐,好一场大哭。

之后,我得知了家中的一切。

唉,在不到一年的时光中,我们家就遭遇了这样大的变故——母亲辞世,大哥入狱,父亲不惜生命的代价三次外出寻女。我的心都要被击碎了。

我回来了,家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每天清晨,父亲喝罢我替他泡好的清茶,便牵着虎子到村外遛弯儿。遛一圈回来,要么坐在屋前晒太阳,要么到邻家去找老哥们聊天。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尽管身体瘦弱体力不支,看在眼中的活还要去干。姐和我坚决不让他干,逼着他休息养身。姐每天忙着伺候两头奶牛,挤了奶后,又忙着往奶站送。我包揽了全部家务活,精心照顾好父亲的吃喝。

生活看似平静,可我们的内心都起伏着波涛。

自从归家以来,父亲和姐从不问及我的被拐经历和被拐生活。他们心中都清楚,对于我,那既是一场生死劫难,也是一场奇耻大辱,能从生死劫难和奇耻大辱中逃离出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的隐痛需要长久时间来消除,我的伤口也需要长久时间的愈合。如果问及,无疑是去揭我的伤疤。他们不问,对于他们,我的劫难和耻辱就成了一个永久的“谜”。他们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猜测,猜测越多,心中的痛就越重。他们会因我而痛,因我而忧,因我而虑。他们心中起伏的波涛,可能比我还要汹涌。而我呢,我劫难中的巨痛,早被张家父子的善举和柔舌舔伤般一点一点化解了,消融了,我在思念之余,就是深深的忧虑了。我忧虑断腿老汉在没有石柱和我的情况下该如何生活?我忧虑石柱有朝一日回到家中忽然发觉我走了,该有怎样一番痛苦的折磨?我的思念,我的忧虑,该向谁、该如何诉说呢?

我闲暇之时,就想在父亲面前多呆一会儿。我尽量找些话题跟父亲聊。我极希冀在闲聊中父亲能问及我在叉八村的情况,那样,我就可以把张家父子一点一点说给他听,让他知道我在叉八村除了艰难痛苦之外,还有幸福和温馨。

然而,父亲始终没有问及。父亲十分关心我的读书生活,聊到最后,父亲总说:“月姣,闲了你就读书去,你在外的这大半年,怕是连一本书也没法读的,你就抓紧时间读点书,可别把知识丢掉了。”

这当儿,我想到了大哥。我跟姐商量,我该去看看大哥,最好是能动员父亲一道前往看望。看望大哥,意义不仅在于父亲和我,更在于大哥。大哥见我安全地回来了,父亲身体也好着,便了却许多牵挂,安心服刑。

但我们又不能贸然开口,我们只怕父亲宁静的心绪再起波澜。

我们想,这事该是父亲主动提出为好。

终于,这天父亲主动约我们了。父亲依然是牵着虎子从外遛弯回来坐在门前晒太阳。父亲让我们也各自拿个小凳坐到他跟前来。父亲面容和蔼但神情严肃。我们从他严肃的神情上想到了大哥。父亲可能要与我们谈及大哥。可我们都预料错了。父亲说,月娥月姣,你们想过没有,你们都是女儿家,你们守着我这孤老头子过日子,总不是个事儿。

我们明白了:父亲是要我们都该认真考虑一下我们各自的婚事了。

姐说:“爹,我早就说过,无论如何,我是离不开这个家的,我就守着你,安安分分过日子。”

父亲说:“谁撵你出这个家门了?我是说,我从商南回来的那段日子,就曾向你说起龚师傅,你说你考虑后再说,这长日子过去了,你考虑得咋样了?你觉得龚师傅那个人如何?他要是在你的心中有份量,你们就该……龚师傅那头你不好说,我替你去说。”

这回父亲直截了当点明了主题。

原来,父亲放不下的,还是姐的婚姻。

姐沉吟半晌,也干脆说道:“龚真那人我是看上了。我一直觉得,跟着那样的一个人过日子,穷也好,富也罢,心里踏实。可不知道人家……这样说吧,他要是有意进这个家做倒插门女婿,他就‘嫁’过来,要是不乐意呢,就拉倒!不过,这事首先要看爹你乐意不乐意,你要是不乐意他进这个家门,那就丝毫不提这事了。”

父亲说:“好吧,我今天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之后,父亲去县城单独约见龚真。

父亲从县城回来的第三天,嘱咐我们中午多炒几个菜备一桌简单的酒席,说是龚真约定今天前来家中正式提亲。

看来,龚真是愿意“嫁”到我家来了。

果然,中午时分,龚真提着一大包礼品走进了庭院。

这天的酒席上,父亲显得特别兴奋,因兴奋就多喝了几杯酒。父亲抓住龚真的手,激动万分说:“龚师傅,你陪着我三次出门找月姣,可把罪受大了,本来,这就令我们十分感激你了;如今你又愿意娶月娥为妻,愿意到我家来侍奉我这把老骨头,你让我怎么感谢你呢……”

父亲说着,眼圈红了,可硬是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酒席吃罢,姐把龚真叫到她的房间单独谈话。姐从衣橱拿出一件礼品送给龚真,那是一件从样式到质地都不错的羽绒服。为备这件礼品,姐让我陪着在县城跑了十几家服装店才选定的。那天我问姐,龚真要是不同意,你不是白买了?姐粲然一笑,他会同意的,我的感觉不会错。

龚真穿着衣服试了试,觉得蛮合身。他说:“月娥,你可真会替我挑选,我的身材你可是偷着量过了?”姐说:“你和我相处了这么多年,看也看出八九分了,还用量?”龚真开了句玩笑:“看来,你眼中早就有我了。”

姐却不无忧虑说:“我的眼中是有你,可我的心总是有点虚,感觉不踏实。你想,我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又做过大手术,以后怕是不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夫妻举家过日子,没个儿女怎么行?我就怕你……怕你为这个……”

龚真说:“你以为这事我没考虑呀?我早考虑过了,你能生则生,不能生拉倒。想要娃儿,收养一个也行。你看你爹收养了你和你妹,不是跟亲生的一样吗?”

听了这话,姐当下就激动开了。姐说:“你……你真是这样想的?”见龚真一个劲点头,姐便一头扑到他怀里,激动得浑身直颤栗。

随后,姐和龚真便积极筹划起他们的婚事来。

龚真对他们婚后的生活也考虑得十分周密。龚真说,这些年来,他在我哥的公司当差,陆陆续续攒了一笔钱,他想拿这些钱买一辆奶车,重操收购运输牛奶的旧业,再把手头那辆客货两用车租赁出去;我姐只操持家务,侍奉好父亲就行了。这样一来,日子就会安稳红火地过下去。普通农家,不图别的,就图个平顺、安然。

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在我家发生了。

这天傍晌时分,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敲开家门闯进屋来。我们定睛看时,不觉吃了一惊:来人是王妮。

王妮怀抱刚半岁的娃儿,站在地中,大咧咧说道:“你们于家的各位都在,我就把话敲明了。前两天,法院已判我和于安国离婚,这娃虽然判给了我,可我现在孤身一人,又无分文收入,我靠啥来养他呀。这娃我就交给你们了,他好歹是你们于家的种子,你们于家能一个一个地收养别人的娃,且都养大了,难道不能收养自己的亲孙子?”

说罢,将娃儿放到床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追出门外,大喊:“王妮,你回来,回来把话说清楚再走。”

可王妮根本不听,一头钻进来时的出租车内,一溜烟走了。

我回到屋中,见父亲和姐正看着床上的娃儿发愣。娃儿全然不知他的亲娘已抛弃了他,甜甜地酣睡着。娃儿长得胖乎乎的,模样很可爱。

父亲说:“又是一个作孽的。这女人,当初根本就不是冲我家儿子而来,而是冲钱而来,如今钱没了,就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父亲让我到法院去打听一下,看王妮和大哥离婚的事是真是假。他则去了王妮的娘家。

我的法院之行证实了王妮没说假话。父亲是想去说服王妮的爹妈劝王妮回心转意。可父亲却失败而归。王妮的父母说王妮丢下娃就可能坐着那辆出租车奔省城机场去了。她已傍上了另一个男人,据说那男人在广东开公司。

父亲说:“又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没人要了,如今这世道,人咋就变得这样无情呢?没人要咱养着,权当我又捡了一个娃子回来。”

这无疑在父亲受伤的心上又撒了把盐。

我们的心都沉重起来。

姐经过好几个不眠之夜的思忖,最终做出抉择:“这个娃我来养,我做娃的母亲!”

这是个痛苦的抉择。姐能这样抉择,完全是为了父亲!毕竟,这是父亲的亲孙子,这个亲孙子要是没人养,他不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