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上,父亲又来到我的住屋。同来的还有姐和姐夫龚真。父亲要我把昨晚向他讲叙的事原原本本再讲一遍。我遵从父命,把被拐经历复叙一遍。
姐和姐夫龚真听着,也不住地嗟叹。
又过几天,父亲又说要跟我细细谈谈。这次细谈不是在我的住室而是在庭院两棵老树下。那是个正午时刻,没有风,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庭院充满冬日里少有的暖意,父亲的脸上也是一片暖意的温和气色。
父亲说:“月姣,自从那晚你向我讲叙了瘸腿老人和那个叫张石柱的小伙子的事后,我反复琢磨,那小伙子人品不坏,他爹也是个好人。现在,我想问你一句话,我问的话可能不中听,问出来,你别生气,也别往心里去。”
我说:“爹,你问吧,问啥都行,我不会生气。”
父亲端起茶杯喝口茶,缓缓咽下,又仔细端祥我好一阵,方说:“你说,你是不是跟那个张石柱有了感情?”
面对这样的提问,我确实不好回答了,但又不能不答。我说:“爹,怎么说呢?正如你前边说的,我也觉得张家父子都是好人,善良、本分、仁义,谈不上有哪点不好,就是穷,没多少文化。”
爹说:“好,我再问你,要是你和张石柱结为真正的夫妻过日子,你说行不行?”
我说:“那怎么可能呢?我咋能窝在那样一个穷山沟,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呢?”
父亲说:“你把我的话听岔了,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嫁给张石柱,没问你去不去那个地方。”
我说:“这不都一样嘛,你要我和他做夫妻,自然要到他们那个地方过日子,嫁人也就等于嫁给了那个穷地方。”
父亲说:“你先别考虑去不去那地方,你先说喜欢不喜欢那个人。”
我说:“单说人,我不讨厌。”
父亲说:“好,我要的就是你这话。”
之后,父亲便不再问,仰起头看天,目光所及,天空辽阔深邃。
我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想啥,只看到暖暖的阳光下他的满头苍发闪耀着明亮光泽。
许久,父亲又抿了口茶,目光转向我,不紧不慢说:“月姣,刚才你说了,你既然不讨厌张石柱,喜欢张石柱,我们就有了商量的基础了。爹打算把张石柱接到咱家来,就像我把你姐夫龚真接到咱家来一样,做咱家的上门女婿,爹也打算把那个可怜的瘸腿老汉也接来,要不,张石柱来了,他一人留在山沟里,怎么过?”
父亲的话着实让我吃惊。父亲的这个想法,我不是没考虑过,但那都是一闪而过的事,只要那个想法一冒头,我便立即否认。在众人眼里,凡是拐卖妇女儿童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人,我被迫跟这样的人生活了大半年,本是奇耻大辱了,再把这样的人接到家来过日子,岂不是端起屎盆子往自个头上扣——自寻肮脏嘛!家里人会对这事怎么看?能接纳吗?村人和亲戚朋友会对这事怎么看,能认可吗?
可是你看父亲他……
我说不上是激奋还是激动。我只觉我的眼眶有点热,头有点晕。我的心中泛起了无数涟漪,圈套圈地向前延伸。我说:“爹,你容我多想想,容我多想想,想好了再说。”
我陷入了极深的矛盾之中。
我一连几天彻夜难眠。
我要感谢父亲。我确实想把张家父子接过来。父亲的抉择,也是我的抉择。可反过来,我得为父亲着想!如果真的把张家父子接来,父亲得承受多大的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他们来了,要吃要住要开销,还要……我爹这辈子,承受的苦难够多了,如果再……
我把我的想法如实“掏”给了父亲。
父亲说:“月姣,你不该那样想,你那想法是错误的。张家父子从人贩子手中买女人做媳妇固然不对,可你不想想,他们也是出于无奈呀!怎能眼看着自个的儿子讨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谁又甘心讨不上媳妇一辈子打光棍?他们那样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不,一个做公公的,哪能轻易跪倒在儿媳面前请求宽恕?……你说他们来了会累赘我,我会跟着他们受罪受苦,这个你也想错了。张家父子有的是手,他们也会劳作,会创造财富。你看那个张老汉,少了一条腿照样上山打石头,多强的意志呀。他能上山打石头,就不能下地种庄稼了?这几年你哥办工厂,我养牛,地撂给别人种,每年只向种地人收点饲草和饲料。他们来了,咱把地收回来,交给他们去务育,再让他们养上几头牛,不是照样能赚钱过日子吗?”
我的眼圈儿红了。我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我说:“爹,我想到的你都替我想了,我没想到的,你也替我想了,可我,还有个心结没打开——他们来了,村人会小瞧他们,也会小瞧我,被人瞧不起是十分难受的事。”父亲说:“活人是活给自己的,又不是活给别人的,自己活得快乐,那就是快乐!”
啊,尘世苍茫,父亲,您就像清清的流水,冲刷了我人生路上的尘埃,让我认清前方的路。
我的眼泪噗簌簌滚落下来。我把脸埋在父亲宽厚的大腿上,轻轻啜泣。父亲抚着我的头,深情说道:“娃,想开些,尽量想开些,成个家,好好过日子。”
3
对于父亲,我是感激涕零了。可我还是不想让父亲替我受累,不想让我的心身受累。尽管张家父子善良仁义,但他们的底细,只有我清楚,父亲也只是听我讲叙了他们的行为之后才略知一二的。他们来了,在众人眼里,无法逃避“拐人”的罪名。这个罪名何时才能洗刷清呢?而父亲,而我,也逃脱不了被人蔑视的目光。被人拐了,又嫁给了拐人的人,还把他们接来养着,岂不是太贱了吗?经过几天的反复揣摸之后,我最终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远离家乡外出打工。当然这次的外出,不是我一人,而是和张石柱一道。张石柱不是已经在西安打工吗?我去找他,也在西安谋一个职业,好也罢,孬也罢,此生都在一起了。
我把我的想法先告诉了姐,让姐再转告父亲。
姐在当天晚上就给我回话了。姐说:“月姣,爹同意了你的想法,但爹提出一个条件:让你们先完婚后外出。”我禁不住问:“完婚?在哪完婚?”姐说:“还能在哪?当然是咱家呀!”我说:“哪咋行呢?那样一来,众人不是照样知道我嫁给了拐我的人吗?再说,我不是已结过婚了吗?”姐笑了。姐说:“你那叫结婚呀,纯粹是逼婚,不算数的,再说,你们也没扯结婚证书,不合法。”我说:“爹为啥想这样做呀!”姐说:“爹想的多呢,爹说,咱月姣被人拐了,这是想瞒也瞒不住的事,事越瞒越臭,还不如彻底公开,亮相,让众人都来看看月姣嫁的是怎样一个人。你俩正式结婚了,成了合法夫妻了,你们想走哪儿他都放心。爹说,你不想让人把你看贱了,不想在众人的冷眼下生活,离开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你被拐的事就成了个人隐私,谁都不知道。爹说你年轻,人生的路长呢,被人小瞧,一辈子抬不起头,确实是件大事。至于爹自己,他说他老了,人生的路也快走完了,众人咋说咋说去,他不在乎。爹还说,你跟那个张石柱外出打工,好是好,可他还是有顾虑。顾虑啥呢?你们到了外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钱,也没有房子住,一切都靠自己打拼,靠一双手生活,实在太难了,因此爹想……”
姐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满脸忧戚,眼中似有泪花闪烁。
我说:“爹想干什么,你快说。”
姐还是沉默不语,两眼望着窗外。
我有点急了。我说:“姐,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爹肯定是想把咱家两头奶牛卖了,变成钱,让我……”
姐说:“你说对了一半。爹想卖奶牛,也想……爹想在你们打工的城市,给你们买套住房,你们有套房子住,就轻松多了。在大城市买房子,可不是两头奶牛的价格,想办就能办到的。”
我的眼前倏然跳出一个形象。我惊呼:“虎子!姐,爹是不是想卖虎子?”
姐默默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一急之下,脱口而出:“不,那是万万不能办的事,就是把我卖了,也不能卖虎子。”
我当下起身就要去找父亲。我要给父亲说,我谁也不嫁了,我要当寡妇,当独身女,独身一辈子。
姐起身拦住了我。姐说:“月姣,你急什么急?你以为卖虎子爹不心疼?我不心疼?你坐下,坐下听我慢慢说。”
我只好坐下,呆望着姐。
姐说:“你知道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想卖虎子的话的吗?爹先说想在城里给你买套房子,接着说钱的事不好办。此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走出村子到野外转了一圈,直到太阳傍落时才回来,来看着虎子吃完食到窝里睡了,才进屋接着跟我聊。爹没有直接说出要卖虎子,而是先问我:‘月娥,我要是把虎子送人了,你能受得了吗?’我说:‘爹,你咋说这话呢?有谁值得你送虎子给他呀?’爹说:‘你先不要问这个,先说你能受得了受不了。’我说:‘我哪能受得了哇,我一天不见它,心里就发慌。’爹说:‘可是月姣……月姣又给咱出了难题啦——她要和张石柱进城打工,他们进城,免不了要带着她那个断腿公爹,可进城没个房子住,咋行呢?要买房子,那就得数票子,唉,票子……难死人了。咱家值钱的东西,你说有啥呢?月娥,你说有啥呢?’我恍然明白了,爹不是想把虎子送人,而是想卖虎子。我说:‘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虎子,虎子是你的……’爹说:‘月娥,实话给你说吧,真要卖虎子,那是拿刀从我心上往下剜肉呢,可虎子再珍贵,也比不上人珍贵。月姣受了那样大的罪,可不能再叫她受罪了,不把她安置好,我的心就不得安宁。这事你先别对她说,说了她肯定受不了,说不定又另打主意了。等她把婚结了,我们送她走的时候,悄悄把虎子卖了,她想拦也没办法了。’月姣,这事爹不让我向你说,可我还是说了。我为啥要说呢,目的只有一个,让你记住咱爹的好。另外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让你到时看住爹,让爹千万别把虎子给卖了,卖了虎子,爹肯定受不了。爹事事为咱们着想,咱们也得替他着想。以后你到了外边,受多大的罪吃多大的苦,都自己去扛。还有我,有你姐夫在,能帮你的,该帮你的,得帮,得助。你说我想得对不对?有没有道理?”
我的泪水大滴大滴往外流。其实,在姐说出父亲要卖掉虎子替我买房子那一刻,我就心潮涌动,泪水在眼中闪烁了。多好的父亲!多么宽容的父亲!又是多么慈爱的父亲!还有面前的这位姐,心柔如水的姐,我该如何报答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