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又要远行了。
父亲依然让龚真开着车,带着虎子。
当然,这次远行,我是顶顶重要的角色。
这次远行,父亲同样做了精心准备。
他先让我给张石柱寄了封信。寄信有二层含意,一是言明我们是前去认亲而不是有别的意思,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以防误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二是探明石柱是否已回到村里,他要是还在外打工,事情就不好办了。
遗憾的是,信发出去将近一个月了,却收不到张石柱的回信。父亲和我都不禁着急起来。我们在急切的等待中,商量该怎么办。我们分析,张石柱不回信,可能有两个因素:一是他不在家,没接到信。二是他在家,接到了信,但持怀疑态度,或者根本就不相信。那么,该不该动身前往呢?父亲说,咱们还是走吧,不管那小子在不在家,都得走。他在家固然是好,若不在家,我们就到西安去找,他肯定与家里联系过了,他爹有可能知道儿子打工的单位。这样的话,我们就不难找到他。
冬末春初,天气虽然转暖了,但空气中仍存寒意。我们怕虎子冻着,让它也“坐”在客厢,它一路无心赏景,大部分时间都是趴在座位上睡觉。这次远行和前三次远行的目的不同,前景又可观,因此父亲显得轻松乐观,一路上话语不断,笑声不断。龚真也显得很愉快,不时找一些话题扯开来,让父亲开心。他提议我们先到延安住两天,大街小巷逛一逛,宝塔山上走一走,陕北的风味小吃尝一尝,也不枉到延安一趟。父亲说,延安是该逛一逛,但最好还是回时逛,回时拉着张家父子一块逛。龚真又说,要不咱们先去一趟黄陵吧,到黄陵拜过老祖先黄帝再走,请祖先保佑我们大吉大利,平平安安。父亲说,黄陵该去,老祖宗该拜,但也该是回时拜,回时拉着张家父子同去烧香拜祖保平安。
听从父言,我们直奔目的地。
这次熟悉路径,我们没把车停在乡上,直接开到了叉八村。路坑坑洼洼曲曲弯弯虽然难行车,但却比步行强得多。
我们是在村后石山上找到张家父子的。我们到他家后见窑门紧锁,便直奔石山而去。走到半道,我们便听到了从山上传来的叮咣叮咣的砸石声。走到山脚,抬头望去,见山上有两个身影在晃动。我心中不禁一喜,看来,石柱没在西安而是回到家来了。
我们急速向山上走去。看清楚了,张家父子正吃力地抡锤砸石,我甚至连断腿老汉垫在断腿下的那块高高的石头也看得清了。父亲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个特殊的劳动场景。父亲仰起脸默默地看着,不时地嗟叹几声。不知他是钦佩那父子俩的顽强与坚韧呢?还是对这近乎原始的劳动寄予哀怜。
我们又躬腰向前走了一段。看看越来越近,我禁不住喊了声:“张石柱——”
我的话音未落,虎子也汪汪叫了两声。
先是石柱猛然回身,惊呆地看着我们。接着是断腿老汉停了手中的活,也猛然回过身来,愣怔地朝我们这边张望。显然,我们的出现对他们来说太突然了。他们不可能想到我会来,我的家人会来。
“石柱——”我又喊了一声,喊声发颤。
可是,张家父子还是站着不动,仍旧那样惊呆地看着我们,手中砸石的锤子紧紧攥着。我断定张家父子肯定是误解了,说不定以为我们把警察也领进村来了。
虎子汪汪叫了两声。虎子的叫声带着愤怒。显然,虎子先我们一步看出了张家父子的敌意,它又连着吼叫几声。父亲赶忙将虎子制止住。
我又上前几步,柔声说道:“石柱,你把锤子放下,放下走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石柱还是一动不动,依旧满脸警惕地看着我。忽然急促地喊了声:“我问你,你们跑来干什么?”
我赶忙搭话:“我们不干什么,我们来看你,你不要胡思乱想。我身后的这两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姐夫,他们和我一块来见你。”
石柱说:“那不可能,你是跑出去的人了咋还能回来?你是带人来抓我们,抓去送公安局。”
我说:“石柱你傻了,我们要是来抓你送公安局,我们何苦要自己跑来抓,公安局派警察来就行了。再说,你难道没收到我写给你的信吗?我在信中把我们要来的意思都说了,难道你还不信吗?”
石柱听我这一说,似是省悟了。他回身跟他父亲嘀咕一阵后,冲我说:“于月姣,你真的是来看我们吗?”
我说:“张石柱,你快别怀疑了,你看我们打老远跑来,受了一路罪,你不快些接我们回家,反在这里瞎猜疑,事情我在信中都说了,你还不放心,你让我把心掏出来你才信吗?”
我动了情,说到最后竟放声哭起来。
我这一哭,石柱顿时慌了手脚,扔下铁锤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连连道歉;“妹子,妹子,别哭别哭,我误会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
2
时隔数月,我又踏入这个曾给我带来苦难、也给了我温馨的窑前小院。小院旧貌未改,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父亲踏进小院,没有急着进窑,转着圈儿将窑洞门面看了又看。进了窑洞,也没急着上炕就坐,眼睛盯在窑内唯一的摆设——一张旧漆斑斑的八仙桌上久久凝视。他像是认识那个东西,又像是稀奇那个东西,上前摸了摸,口中喃喃:这是我儿时用过的东西,我们那搭早当柴火烧了,可这里……他在张家父子热情的招呼下,上炕盘腿坐在炕桌前喝了杯茶,便下地让我领着到偏窑和厨窑转着看了看。在厨窑,他先是饶有兴味地点着灶火叭嗒叭嗒拉动风箱试着烧了会水,接着叹息:“唉,真没想到,这里的牛羊粪,竟然成了烧灶火的柴禾。”
父亲自从踏进窑洞,便是张家父子眼中的贵客了。可是,这个贫寒的家庭,又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客人,断腿老汉慌得在窑内打转转,喊叫着让石柱赶快抓上两只鸡宰了,可是,没等石柱动手,又喊叫着让他赶快到村小卖部打两斤酒回来。
我们开来的车进不了村子,仍旧停在村小学门前的路上。父亲让龚真辛苦一下,由石柱领路,把放在车上的肉取回来食用。
这又让断腿老汉不好意思起来,站在窑中地上直搓手:“唉,你看我这个家……我这个家连个做饭的女人也没有,你们来了,反让你们……”
龚真虽然取回不少生肉和熟肉,但我们还是让石柱宰了两只鸡。不然,断腿老汉和石柱的脸上都不好看。
这样,张家招待我们的第一顿饭也算丰盛,有肉也有酒。两家人围坐在那张陈旧的八仙桌前,伴着兴奋、激动和内心的酸楚,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吃罢饭,我把石柱叫出窑外。我们来到窑后一个僻静的山湾,立住身,开始了见面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攀谈。我说:“石柱,你是啥时回到家来的?”石柱说:“过年前。年前在外打工的都回家过年,我也就回来了。”我说:“年后咋再没去?”石柱说:“没心思去了,你走了,我干啥都没心思了。”“那你一定是恨我了。”“不,”石柱摇了摇头,一对饱含深情的眼睛放射着忧郁的光:“我一点也不恨你,只是想你。我恨你没道理。我到外边打工,才知道外边的天地有多好,也才知道我生活的这个山沟有多龌龊,我也才明白,为啥掏钱买来的婆姨都拼死拼活往外跑,咱家穷窝窝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嘛,鬼才愿意在这地方呆呢。你走了,走得好,我情愿让你走。你要是没走,我从西安回来也要放你走。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让你留在这穷地方活受罪。你走了,我也没盼着你回来。我想,你是根本不会回来的,我盼也是白盼。我就是害怕——怕你告官,怕你有天突然带着警察来村,那样,我们叉八村掏钱买婆姨的人家就……”我说:“我给你写信,言明我要来,而且讲了要来的意图,你就不信吗?”石柱说:“我不敢信,我只是认为你心疼我,写封信安慰一下罢了,谁知你真的……”我说:“我真来了,这回你信吗?”石柱坚定地点下头:“信。”我说:“我要接你走,你走吗?”石柱说:“走,就是天上掉刀子,我也要跟你走。”
我们的交谈暂时中断。我们定定地对视着。我见他干涩的眼睛忽然湿润起来。许久,他口中喃喃:“月……月姣,你……你能让我抱抱吗?”
我说:“你抱吧,你想抱就抱吧。”我凑前一步,把头扎入他怀中。
……
3
当晚,两位父亲一夜未睡,在油灯下彻夜长谈。
父亲十分坦然地向断腿老汉讲明了我们前来的意图,动员他这次就跟着我们走,看着两个娃把婚结了,再送他回来。讲完这些,父亲又讲叙了他三次出门寻女的经历。父亲还风趣地说:“三次外出寻女,虽然差点搭上了老命,可细细想来,也得到不少好处。最大的好处是临到老了却开了眼界,知道天下的平山平川不多高山多,也知道守在高山深沟中过日子的人,命有多苦了。我要感谢老天爷,老天爷把我放在一个有吃有喝的平川,滋滋润润地活着,真是知足了。”
断腿老汉不多言语,多数时间是在听父亲说,偶尔说几句,也都是些道歉的话。
两位老人拉了一夜话,到天亮时,父亲才睡下迷糊了一会儿。可断腿老汉没有睡。断腿老汉起身到窑外把院子扫净了,又到厨窑点着灶火烧了一锅水,然后走出院落,不知忙啥去了。
我们以为他一夜没睡,家中有客人又不好意思大白天在窑内睡觉,可能到谁家借睡去了。可是,都将近午时了,还不见回来。石柱有点急了,到附近的几户人家找了找还是找不到。我们猜不透他去了哪儿,去干什么,不禁也有点急。石柱又出去了半天工夫,回来告诉我们,说他大去了石山,他找到时,他大坐在石山下的一个楞坎上低头纳闷。他劝他大回家,可他老人家说啥不肯回来;问他为啥不肯回来,他大说心里愧疚得很,无脸再见我们了。石柱还说,他大愧疚,是缘于昨夜与父亲的一夜长谈。他大说,他没想到,从外边买一个女人给儿子做婆姨,会给一家人造成那样深重的灾难。从昨天我们进他家的时候起,他就一直感动着。他原以为我走了之后,肯定是不回来了,肯定是告官了,他害怕警察哪天突然来抓他,来抓张大顺,万万没想到我会带着父亲和姐夫前来认亲,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养父带着一条狗三次出门跋山涉水远走千里历尽艰险寻找养女,还差点搭上一条老命。他感动了,被父亲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他越感动,越愧疚得要命,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我问石柱:“你大不回来,我们该咋办?”
石柱说:“我大让你们带着我走,你们走了,他再回来。”
父亲说:“那咋行?”父亲又说:“也怪我,我昨夜咋就那样多的话呢?我不该把啥事都向他说,更不该把我开刀切瘤子的事也向他说。”
父亲决定到石山下把断腿老汉劝回来。
我们当下就去了石山。
我们是在石山下的一条沟里找到断腿老汉的。他坐在沟内一块石头上,仰头看天。午时的阳光很暖,也很亮,很暖很亮的阳光照在他一头苍发上,那一头苍发看上去也灿亮灿亮的。他大概是听到了向他走来的脚步声,回头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他看过那一眼后,缓缓起身站了起来。他站起,架着拐杖,就那样定定看着我们向他身边走近。父亲走到他身前,伸手去拉他,边拉边说:“老哥哥,你这是做啥呢,我们来了,你不在家陪我们,却跑到这里找清闲来了。”断腿老汉不说话,定定地凝视父亲半晌,单腿一屈,给父亲跪下了,口中喃喃:“恩人哪,别怪我,我是没脸再见你了,我见了你就愧疚得慌,你别怪我。”父亲忙不迭地去扶,边扶边说:“老哥哥,你不要这样,有话起来说,起来好好说。”可断腿老汉就是不起来,跪地的一条单腿像是生了根样稳牢不动。“恩人哪!”他突然哭起来“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我没资格起来说话,你就让我跪着吧,跪着把话说完,这样,我心里就会好受些……”
父亲有些慌。父亲一时不知怎么办好。父亲说:“老哥哥,你这样,我也愧得慌……你比我大好几岁,寿路比我高,向我下跪,那是折杀我呀,我哪能受得起,快起来,起来说话。”
断腿老汉还是不起,他说:“在恩人面前,年龄是不分大小的,你就让我跪着吧。”
父亲无奈,只好蹲下来,双手扶着断腿老汉的手:“你说吧,话不能长,说完就起。”
石柱眼尖手快,抱起脚下一块石头放在父亲臀下,让父亲坐下来。
断腿老汉这时才说:“你带着石柱走吧。这回我是彻底放心了。我这个残废老汉,活着,其实就是为了儿子,要不,我早就去死了。我现在放心了,你这样的一个好人把他带走,我咋能不放心呢?至于我……我留下来,是想赎清我的罪过。我这辈子活人活得清清白白,就做了一件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人的糊涂事。你们走后,我要用我的老命去逼张大顺到公安局自首交出人贩子,让公家治他们的罪。我的叉八村再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了,就是断子绝孙也不能再干了。张大顺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去告他。我要说的就这个。恩人,你们走吧;石柱,你跟着你的恩人走吧,你娃娃这辈子走运,遇上了贵人,恩人,你要好好孝敬他。到了外边,你就忘了你的大,忘了这个穷叉八村,好好活你的人!”
断腿老汉的话,我们都听到了——我们站的地方离他很近,我们清清楚楚听到了。
他要赎他的罪过。他要劝阻张大顺。他要政府惩罚人贩子。他这是感动后的觉悟。
苍茫尘世,有多少感动,又有多少迷茫呢。
4
在父亲和我们的极力劝说下,断腿老汉还是回了家。
到家后,父亲又跟他拉了一次长话。
父亲还是劝他跟我们走,看着我和石柱结婚成了家,再把他送回来。断腿老汉还是不答应,还是那句话:他是个罪人,他无法面对那一切。
父亲又劝他,说他是个没出过大山的人,不知道外边的平川是啥样子,城市是啥样子,让他跟着我们到延安城里去转转,然后用车把他送回来。断腿老汉也不肯答应。
他说:“石柱从西安回来,说西安城如何如何的好,也劝我去看一看,我就不想去。我要是去了,看了那边的好风光,再回头来看我呆了一辈子的穷山窝,两厢一比,我的遗憾就大了,就会觉得这辈子是白活了,心里反而更难受。不去,心里反而清净,觉得这窑洞也不错,夏天强光晒不进,冬天寒风吹不进,墙壁光光的,土炕暖暖的,觉得山里的五谷也养人,糜谷地绿绿的,荞面花开粉嘟嘟的,看着怪舒心。”
父亲觉得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就不再劝,可父亲还是担心,担心他只身一人生活不便,担心他劝阻张大顺会惹麻烦,劝他不要再为难自己,好好保重。
断腿老汉让父亲放心,说他会把事情处理好。
5
我们返程了。
阳光很好。很好的阳光照在七扭八拐的径道上,径道也灿灿地亮着。
断腿老汉架着双拐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直把我们送到村小学门前停放的客货车前。我们都上车了,他还抓着父亲的手不放,感激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车开出老远了,父亲又让把车停住。我们都下了车,向还站在硷畔高处目送我们的老人招手致意。老人的一头白发,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石柱高声呼喊:“大,快回家吧,过些日子我就回来看你,我一定回来看你——”
他呼喊着,泪水早已挂满两腮。
父亲信守诺言,我们在延安多住了几天,游览了宝塔山,逛了各条大街和商店,尝够了陕北的风味小吃。我们也到黄陵烧了香拜了祖,祈求一世平安。
到家时,春时的阳光正灿烂。远远地,我们便看到了我家庭院并排伫立的两棵老树,看到了庭院门前迎接我们的众位乡亲。近了,更近了,我们看到姐怀抱平平抢先迎上来了。我们都在心里说:归家了,我们终于圆满地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