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晌时分,大哥又来医院看望姐了。大哥不但带了许多礼品,还给姐买了件价值千元的纯羊绒套裙。姐这一病,大哥能格外关照,这让父亲和姐都感到意外。大哥这次是良心发现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谁也看不透。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其实大哥本该这样。要知道,他的事业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姐有不可磨灭的功绩。大哥是靠两辆收奶车起家的。大哥中断学业那会儿,也是全县奶牛业兴起之时。父亲卖掉了家中的一半羊只,买了两辆收奶车交到大哥手上,让他收购牛奶赚钱。大哥雇用两名司机开车,他押一辆车,让姐也押一辆,分南北两头挨家逐户收购牛奶,然后送往乳品厂。这是一桩极好的买卖,每天跑下来,每辆车可净赚二三百元。那时节,最辛苦最忙碌的人要数姐了。她见天五更起床,先把一家人的早饭做好,吃过早饭,她便押车出发了。等日落收车回来,她又一头扎进厨房做晚饭。即使是这样,姐每天收的奶都比大哥多,而且从不短斤少两。因为姐手脚麻利,心又细致,谁想在秤上做点手脚,都逃不脱她的眼睛。二年下来,大哥早已赚足一笔钱。他又添置了三辆车,把收奶的范围扩大到外县乡村。有了资金实力后,大哥想,收奶跑运输是能赚钱,但是太辛苦,也不风光,别人提起,只不过说你是个“车老板”。于是数年之后,大哥就势创办了自己的乳品厂。就此,跑车购奶的一揽子事全交给了姐。姐是个多么能干的人啊,她把一个购奶的车队管理得井井有条。她凭藉自己每天跑车购奶的数量,分别给别的车辆下达指标。为使她下达的指标有说服力,她押车跑最远的线路。如此一来,姐的辛苦可想而知。就是这样一位既能干又能吃苦的女人,大哥却忍心将她一脚蹬了,真不知大哥嫌弃她什么。大哥蹬了我姐另寻新欢,最气恼的是父亲。父亲为此做了他一生中最过火的一件事——上大哥的厂子找大哥论理,气盛之下,一连抓起三个茶杯砸坏了大哥办公室的电视机和空调机。
大哥新娶的妻子名叫王妮,是个十分妖艳的南方女子。听说大哥为讨好那女子,特意把那女子的两个哥从南方接来,出资在山里办了一个煤矿交给那两人管理,赚了不少钱。
这次姐住院,大哥频频探视,表现出一种大度,一种超然的关怀。他的关怀,引起了父亲的不悦。这天他又来探视,告别时,父亲把他拦在医院走廊的门洞口,告诫他以后不要再来探视了。大哥不解,反问为什么。父亲说:“这还用我明说吗?医生早就说了,月娥需要静心养护,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也不能太过激动。你们闹离婚,你对他伤害过大,她每见你一面,心里肯定不好受。早上吃饭时,她还提及你们当娃娃时的事,可见她没忘了你,心里牢牢装着你,你不能再刺激她了。”大哥好一阵没反应,末了,嘴里嘀咕了句什么,扭头走了。
5
姐在医院一住就是一月有余。在那一个月里,父亲早出晚归,精心陪护照料着,我姐的病也逐渐好转。可虎子仍然没有消息,父亲曾几次向二哥打探,问公安局那边破案如何,有没有线索。二哥总是说暂时还没有,等有了消息,一准告诉他。虎子没有消息,父亲便胡思乱想。他猜测他的虎子可能被劫匪拐卖到遥远的地方了,那样的话,虎子的罪可就受大了。那些卖或买他的人,并不了解它的性格,秉性,不知道它的饮食习惯和规律,把它不喜欢吃的东西硬塞给它吃,它不吃,那些人肯定会打它,打它,它反抗,他们会打得更凶,说不定早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了。他又猜测它的虎子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它到了一个地方,水土不服,会闹病而死。或许它思念主人,早就不吃不喝了,早被活活饿死了。这样想来,他就一个劲叹气。他叹息又不能当着姐的面,在姐面前,他尽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一离开病房,他便感叹不已。他白天思念过度,晚上就做梦,梦里尽是有关虎子的事。这晚,他又在梦中见到了虎子。他赶着几只羊到野外牧放,却见虎子从一个树林中冒出直向他奔来,他迎了上去,大喊着:虎子,虎子,然而却见几个黑影从林中蹿出追上了虎子并拦住了虎子的去路,抡起棒子就是一阵猛打。虎子汪汪叫着,眼见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他大喊:“虎子……”可声音却哽在喉咙喊不出,憋得浑身一激灵,惊醒了。醒来一摸,浑身全是冰凉的汗珠。他再也睡不着了,大睁着眼到天亮。
这天,父亲做了午饭送到医院让姐吃了,他回到租住的小屋,正想躺在床上小睡一会儿,不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父亲打开门一看,来人是数月前陪伴父亲上成都寻女的那个名叫龚真的男人。姐病重住院,需要有人照看家院,大哥又指派了龚真。父亲忙请龚师傅进屋,他却不进,站在门首,一口气讲明了他前来的原因。他说,他一早起来,未及洗漱,便听到有只狗在一个劲拱院门,他开门一看,见是只类似狮子样的长毛狗。那狗大概见他陌生,并不进院,只是拿警惕的眼光看着他,看半响,扭头跑了。可它并不跑远,就在村子周围转悠,并不时叫唤几声,像是要引起人注意的样子。他问村人,村人都说是虎子,并要他立马跑来找父亲。
父亲当下就乐了。父亲未及说一句话就跟着龚师傅骑车往家跑。父亲一路想,虎子不敢进家,是发现家中换了主人。一次被打动,它高度提高了警惕。虎子一时找不到主人,又进不了家,肯定急坏了。他恨不能插上翅膀,一口气飞回村子。可他骑的是自行车,偏偏路又不平坦,车轮颠簸,咋也蹬不快。
父亲隐隐约约看到前边的村庄了。他在看到村庄的同时,也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点在滚动。影点越滚越近,越近越看得清晰——是条狗在奔跑。虎子,是虎子,父亲在心里大叫:它闻到我的气味了,它冲着我的气味跑来了。父亲索性扔下自行车,张大手臂,迈开双腿向前奔去。人和狗都在奋力飞奔。近了,彼此看到对方的眼睛了,也看到对方的神态了。人和狗猛地抱在了一起,又滚在了一起。虎子像是久违的孩子见了亲人,双爪抱着父亲的双肩不松开,伸出舌头猛舔父亲的脸颊;舔一阵,突地跳开,睡地上打滚,兴奋得唁唁叫着;父亲先是高兴地大笑,待虎子再次把双爪搭上他的肩舔他脸颊时,便老泪纵横了。他摸着虎子的头,喃喃自语:虎子,你还活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想不到你自个跑回来了,你说,那帮歹人把你怎么了?没伤着你吧?他说着,果真检验起虎子的身体来。他让虎子站在他面前,他从头到尾细细查看,毛发长的地方,便把毛发掀起来,看皮下有无血迹、伤痕。还好,虎子皮毛无损,看来没被伤害。可虎子明显瘦了,手摸到腰部,感到骨骼硌手,原先肥嘟嘟的大腿,似乎没有一点肉感;眼球也不像以前那样神采照人,疲沓沓的,失了精神气。他看着,又是一阵伤感,泪水禁不住又夺眶而出。
父亲到家后就忙着给虎子弄吃的。他先挤了半盆牛奶让虎子喝下,亲手宰了两只鸡,三下两下煺了毛,又三下两下剁成块,盛在盆里让虎子吃。他叮嘱龚师傅,今晚一定将院门锁好,把虎子放在月娥住的屋子过夜,千万别让劫匪再钻了空子。安顿完一切,他就急着往医院赶。他要及早把虎子归家的消息告知姐。
父亲一进病室,姐便发觉他的精神状态与往常不同。姐说:“爹,你今天准遇到什么高兴事儿啦,脸膛上挂满喜色。”父亲说:“没错,你看得确是挺准,猜猜看,是什么喜事儿?”姐说:“大概是月姣有了下落?”父亲摇摇头。姐又说:“要不就是虎子有了下落?”父亲说:“这回倒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虎子要只是有个下落,我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子。”姐脱口而出:“要么就是谁把虎子找回来了!”父亲说:“谁也不是,是它自个跑回来了!”姐听后,激动得跳起来:“哎哟,太好了,太好了!”突然眉头一蹙,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下胸口。父亲马上意识到她这是心绞疼的表现,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看你,看你,快别激动,小心再犯病。”姐说:“不要紧,不要紧,只是想打个嗝儿没打出。”随后,父亲一字不落地讲叙了虎子回归的经过。
虎子是回来了,可它是怎么逃出魔掌跑回来的?这在父亲和我姐心中,都是个不解的谜。
虎子归来,搬掉了压在姐心上的一块沉重的石头,她的病很快好起来,不出十天便出院了。
姐归家,见到虎子,自然又是一番亲热。她精心照料虎子,晚上也让虎子留在她的住屋过夜,只怕有个闪失,虎子再次被劫。
这期间,有条不成文的故事在当地口头传递。说是一位省级高官的儿子喜欢玩狗,不知从哪弄了条健壮的藏獒养起来。那小子把藏獒关在一个精心制作的大铁笼里,亲手喂养。在开始的一段日子里,那宝贝狗不吃不喝,在笼中猛扑猛咬。后来终于吃食了,也变得乖巧了,对天天喂食的新主人温存亲热起来。一个月过后,那小子以为狗完全依顺了,便试探着将其放出笼子,谁知那狗刚一出笼,一个猛扑咬住了那小子的脖颈。幸亏身旁有人,一阵乱棍将狗打开,狗又连连扑倒咬翻几个人逃出院落,跑得不知去向。之后,那位高官的儿子被送到医院疗伤,医生说幸亏没咬断颈动脉和喉管,不然就没命了。但左脖颈的韧带被咬断了,虽是保住了命,但却永远地歪了头。
父亲是在县城的一个饭馆吃饭时不经意间听到这个故事的。父亲那天上县城赶集,中午饿了,便走进一家饭馆吃饭。父亲听到有人在谈论有关狗的事,便凑过去听。父亲听后,很自然地联想到虎子。父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藏獒?省级高官的儿子?当初于安民要出五十万元的大价替人购卖虎子,说的不就是一位省级高官的儿子吗?虎子被抢劫,说不准是安民暗中搞的鬼!
父亲这一联想不打紧,气得一口饭噎在喉咙,差点没憋过气去。他在心里大骂二哥不是东西,当官都把心肺当黑了。他当下就去找二哥问问清楚。县政府机关没找到,又上家去找,家里没有,他就坐等到天黑。
天黑之后,二嫂打电话把二哥叫回了家。二嫂那个电话是到门外用手机打的,没让父亲听到。二嫂说:“你再忙也得回家一趟,老爷子来家了,说是有话当面跟你说。老爷子看来气生得很大,你得有个准备,回来时说话防着点。”
二哥这时已是代理县长,确实很忙。
二哥回来了。二哥进门就冲着父亲笑,问他吃饭了没,没吃就到外边的餐馆吃大餐。
父亲没好气地说:“气都气饱了,还能吃得下?你坐下,坐下我要问你话,你必须如实回答。”
二哥从未见父亲这样严厉过,心里掠过一阵凉风。心想,老爷子今个是咋了,哪来这样大的火?他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依然面带笑容。“爹,谁把你惹着了,让你生这样大的气?你先喝口水压压火气,有话慢慢说。”
父亲审视着二哥,见他堆在脸上的笑容似乎不大正常,不禁又气噎嗓眼。父亲说:“你狗日的做下了亏心事,还装得像个人模样?我今天才算闹明白,当初虎子被劫,原来是你小子在背后使坏,指使人干那没屁眼的下作勾当。”
这是一个顶顶关键的时刻,二哥是不是虎子被劫一事的背后策划者,从他瞬间的表情上就能判断出来。可惜当时我不在场,我要是在场就好了,我会把目光牢牢盯在二哥脸上,抓住这顶顶关键的时刻。但父亲却把这关键的时刻错过了。父亲当时怒气特盛,话一出口就气冲脑顶,没在乎二哥脸上的表情变化。据我猜想,二哥十有八九是虎子被劫事件的主谋者,要不,他咋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代理县长?我家虎子咋就恰巧在一个月之后跑回家了?被藏獒咬坏脖颈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一位省级高官的儿子?世上有巧合的事,但巧合得这样对路对眼,恐怕很难见到。但二哥却是个倒霉蛋,他用尽心机才把虎子送到该送的人手中,哪想又惹出一个大麻烦——高官的那个爱狗如命的混小子的脖颈子一歪,还不把当官的老子给心疼坏?官老子心疼儿子,心里肯定憋着气;官老子憋气,二哥的仕途就不顺。这真叫拍马屁不成反被马屁熏。要是那样,二哥肯定为这事焦虑着。二哥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老爷子又上门问罪了。因此,二哥当时的表情肯定是复杂的。可惜这复杂的表情……据父亲后来讲,他的话出口之后,二哥只是愣怔了一下。愣怔后的二哥,显得极其沉着、镇静,他反问父亲:“爹,我咋就一点儿也听不明白,虎子被劫,我都替你着急呢,我在背后干下啥没屁眼的勾当了?”
父亲说:“当初你撺掇我卖虎子,你说的要买虎子的人,不就是省上一个什么狗屁高官的儿子吗?现在,虎子就是从那个狗屁高官的儿子家中跑出来的,它咋就恰巧落在那狗屁高官儿子手中的?”
二哥问:“你是从哪听说这事的?”
父亲说:“街上饭馆里。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高官的儿子不知从哪弄回一个不听话的藏獒,咋也养不乖,后来看着养乖了,从笼子里放出,一口就把那狗儿子的脖颈子咬坏了,藏獒也跑得没了踪影。你说,那不是虎子还能是谁?”
二哥听着,反而笑起来。二哥笑着说:“爹,当儿子的再不孝,也不能干那种对不起你伤害你的事呀!你这是听到谣言了,如今社会上的谣言很多,黄段子也多,那些谣言和黄段子,尽是糟践领导的,你千万别信。”
父亲说:“人家说得寅是寅卯是卯,我怎能不信?”
二哥说:“寅是什么,卯又是什么?你不能听人谣传就胡思乱想,天下的藏獒多呢,又不是咱家一个,省级高官也多呢,高官们的儿子也不止一个,你断定就是当初我说的那一个?没准人家还是省委书记或者省长的儿子呢?如今高干子弟玩狗,那是小事一桩,人家这美人那小妞的都玩得多去了,你能怎么样?爹,我劝你千万别这样去联想,你这样联想,事情传出去,对你的儿子我有什么好处?”
二哥这一反问,反把父亲给说问住了。父亲心想,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凡事都要有证据,没有充分证据的事不能轻信。父亲说:“既然你没做,那我就是瞎猜疑了。不过安民我可告诉你,无论你的官当得有多大,你都得把人给我做好了,把路给我走正了!”
之后,二哥安排父亲吃饭。
父亲本不愿留下吃饭,可他心里有种隐隐的愧意——他怕那事二哥真的没在背后参与委屈了他——勉强应允了儿子请吃的恳求。
我们的父亲,可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二哥糊弄过去了。
我家虎子被劫的事,也就这样糊里糊涂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