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犬类在揣摸人心上有比人类敏感得多的第六感官,不然你看,对于二哥的来家,虎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表示出应有的热情,可能它已看出二哥对它不怀好意。
父亲也不痴钝。父亲不但明白了二哥的真正意图,而且听出了弦外之音。父亲直截了当地说:“你是要把虎子送人呀!”
“不不不,”二哥矢口否认,“人家是真买,而且出的是高价。”
“高价?多高的价?”
“三十万元。”
“三十万元就能买走?他怕是太把这狗看低了吧?有人还出过五十万的价呢!”
“你要是五十万元肯卖,我就让他出五十万元的价格。”
“你当得了他的家?”
“当得。”
父亲气恼了。其实父亲先前就有点气恼了,只是忍着没发作。父亲呼地站起,兜圈子训斥起二哥来:“我说安民呀,你好孬也是个县级官员了,你这官怎么当得越来越没人味了?你明明知道我们一家人与虎子有多深的感情,你却还要……我早告诉过你,升官要凭本事升,靠溜尻子拍马屁,就是升上去了,那也不是个好官,你趁早断了送狗的心思,好好当你的副县长吧……我再给你说一遍,谁也别想打虎子的主意,就是给我一座金山银山,我也不卖!”
二哥失败而归。
之后,二哥又来家两次,同样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拒绝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要带着虎子千里迢迢寻女儿。二哥也是个乖巧的人,在最后一次来家告别父亲时,向父亲说了许多软话,说他已经想开了,能不能当上县长已不要紧,关键是要把人做好,做人是第一位的,父亲重义轻钱,品格高尚,他要好好向父亲学习。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二哥走后,父亲就要远行了。父亲计划先奔商南,因为那地方离家近。他寻女的策略是“先易后难”。
3
就在父亲要启程的头天,虎子被人抢劫了。
虎子被抢劫让父亲始料不及,抢劫虎子的盗匪真是费尽心机手段高明。
那天,父亲进了趟县城。他进县城的目的是给自个选购两双旅游鞋。他晓得商南那地方山大沟深,进山后要走许多的路,不预备两双好鞋是不行的。他进城去了,家中只有我姐在照看庭院。约摸小晌时分,一辆小型农用卡车停在了庭院外,从车上下来三个青壮年男子,笑嘻嘻敲开了院门。他们向我姐说,他们是来给他们家的母狗配种的,请姐行个方便。说得也是,在这之前,我家虎子曾无数次地给远亲近邻家的母狗配过种。我家虎子往年的主要义务是替父亲看护羊群。近年来,当地政府为保护草场,禁止野外放牧牛羊。这样一来,养羊的成本便加大了。父亲索性将他养的羊全部处理掉,买了三头奶牛饲养起来。奶牛不用放牧,虎子也就无事可做了。村里村外的乡亲都喜欢虎子,当谁家的母狗发情时,便来央求父亲,让虎子与母狗交配。谁来请求,父亲一律应允。当然,交配成功的大都是那些体型较大的母狗;体型小的母狗一见虎子便吓跑了,哪敢轻易让其爬背?谁家母狗交配成功,主人便想出点钱给父亲,父亲一律拒收,乡邻们不好意思,便送点粮食、肉食之类的东西,权做给虎子的滋补品。有远方的陌生人带着母狗慕名而来,父亲也不拒绝,只是要例外地收点钱,三百元五百元不等。这天,这几个陌生人开着车载着狗而来,姐自然也不拒绝。
然而,就在虎子与那条母狗亲近亲吻过后即将跨背那一刻,一条细密的大网像是从天撒出将虎子牢牢罩在了其中,在虎子挣扎喊叫的瞬间,一面长条帆布又将它蒙了个严严实实。接着,三个男子一齐动手,将蒙在帆布里的虎子捆棕子般捆绑起来,随后抬出院门扔进车厢,开着车一溜烟跑掉了。
那一系列动作做得干脆、利落,整个过程似是在三分钟之内完成的。姐在那一刻被吓懵了,等反应过来呼叫喊人时车早已开出村庄了。那天因是集日,村里的青壮年大都上城赶集去了,只有一些老人和娃娃留守。几位老人听到姐的呼叫赶来后,无力追车,只能眼巴巴望着劫车消失在村外尽头。那只被抛弃的母狗,拖着尾巴跑出村子,在野外蒙头瞎窜。
姐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哭泣。几位老人不敢离开,一直守在身旁劝慰,直到父亲从城里归来。
虎子被打劫,无论对于父亲还是姐,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父亲像丢了魂样坐卧不宁;姐呢,除了哭泣,就是向父亲赔罪认错,说她太懵太傻,一点也没看出贼人的骗术,糊里糊涂让他们进了院子。还说从明日起,她就挨乡逐村去找,哪怕搭上性命,也要把虎子找回来。父亲说,我的娃,你就是长一百个心眼儿,也看不破他们的诡计,即使我在家,也会放他们进院的。这不能怪你,你一点错也没有,要怪,就怪咱家虎子名气太大。父亲感慨道:树大招风啊,人、狗都一样,名气太大,也不是件好事。
父亲当天就把虎子被劫一事用电话告诉了二个儿子。大哥在电话那头说了许多安慰话,表示一定关照这事,让他厂子跑外的员工留心观察,一旦发现,他会立即出面追究。二哥听说丢了虎子,异常激愤,在电话中一个劲说,怎么能出这事呢?怎么能出这事呢?他安慰父亲,让父亲千万别慌,这事他一定替父亲管到底。他说他放下电话就替父亲向公安局报案,让公安局来侦查破案。果然,在出事第二天,就有三名警察来家详细看了作案地点,作了详细的谈话笔录,还把几个在场的老人叫来做了旁证笔录。
虎子出事,也惊动了村人。乡亲们纷纷出面帮忙,在三天之内,他们或骑自行车或骑摩托车,跑遍全县十里八乡。他们除了找线索之外,大多是去向亲戚朋友打招呼,请他们多几个心眼多留心观察着点。乡亲们这样做,除了对虎子的喜爱外,更多的是出自对父亲的感情。父亲在村中威望很高。对于父亲,乡亲们心中都有一本账:在困难时期,这人不但让村人们吃饱了肚子,而且替乡亲们坐过牢。那还是在父亲当生产队长的年月发生的事。父亲率领乡亲们在村外荒漠中开垦出一片土地,那片土地始终被父亲瞒着没有上报造册。没上报造册的土地那时被叫做“黑地”。那片“黑地”生产的粮食,一斤不少地分给了乡亲。那时候,私分粮食,如果被查出来,罪过就大了,轻者戴一顶“坏分子”帽子就地改造,重者判刑坐牢。父亲没有逃脱劫难,他被邻村的一个“嫉妒者”告发了。父亲被判刑三年。三年的牢狱生活让父亲吃尽了人间苦头。事物都有其两面性,父亲虽然吃了牢狱之苦,但在乡亲们的心中增加了光辉。
寻找虎子的事还没一点眉目,姐却病倒了。姐一病就是重症,还差点搭上一条命。姐的心脏本来就不好,而且做过手术。这次,虎子在她的眼皮下被抢劫了,她的心脏再次受到重创。在寻找虎子的那几天,她就觉得心脏隐隐作疼,浑身上下像散了架,无论怎样努力都打不起精神。那个傍晚,她做好晚饭,给父亲盛了一碗让父亲吃,自己却无心吃饭,提个奶桶到牛栏挤牛奶。正挤着,猛然抬头瞧见了给虎子盛食的盆子,忽又听见邻家传来几声狗叫,她只觉心猛地抖了几抖,便觉头晕气短,一下子昏厥过去。她在感到心脏抖动疼痛时本能地“哎哟”喊叫了一声,父亲闻声跑出屋来,见她已躺倒在奶桶旁。
那一刻,父亲有点惊慌失措。父亲先掐住姐的人中呼唤,呼唤不醒,便四处呼唤村邻前来帮忙。村人们赶来,喊的喊,叫的叫,都慌作一团。这时,有精明人提醒:赶快送医院。父亲这才想起应该拨打120请求救护车。我家距离县城二十余里,等救护车开来,姐已深度昏迷,随车的救护医生做了简单处理,便急急忙忙往医院赶。待赶到医院抬进抢救室,姐已心跳呼吸全无。医护人员急忙对她实施人工呼吸,但毫无结果,于是便电击心脏。在电波的冲击下,姐的心脏终于跳动了。抢救医生幽默地说他们又从死神中夺回一条生命。
在之后的诊断中,医生说姐是因为精神过度紧张焦虑屡发心房颤动,因心房颤动导致心肌严重缺血、梗死。如果再犯,可能会累及曾经手术修补过的心室隔瓣膜,致使瓣膜再次破损,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病人除药物治疗外,需要静心修养。预计在三个月内是出不了院的。
姐住进医院,大哥主动承担了所有费用。为使姐安心治疗不受外界打扰,还十分大气地替她承包了一个医护单间。二哥亲自出面找医院领导,让他们派最好的心血管大夫做姐的主治医生。
在经过一阵紧张之后,家人总算松了口气,紧繃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可随之而来的是:姐长期住院治疗,谁来陪护呢?光是那一日三餐的调理,就得尽心用力。大哥决定从他的女员工中选一名精明能干的前来陪护。可父亲不干。父亲说:“你们让谁来护理,我都不放心。”他要亲自陪护,亲自为她料理一日三餐。父亲说,我的女儿爱吃啥,喜欢啥,我比谁都清楚。父亲让大哥在医院附近替他租了一间民房,他住进民房,精心照顾起我姐来。大哥只好派一名员工上家,替父亲料理奶牛和看家护院。
丢失了虎子,姐又病重住院,父亲受到双重打击,身体和精神大不如从前了。在姐病重的最初几天,他走起路来双腿发抖,说话声音打颤,整夜整夜睡不着。看着我姐气色逐渐好转起来,这才能安心地吃下一碗饭去。
这天,父亲照例起个大早,照例在医生查房前将早饭送到姐面前。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稀粥从保温桶中倒出流进碗里,姐一口没吃,眼泪倒先唰地流出来了。姐说:“爹,我昨晚又做梦了,梦见我还是小的时候,我又和我哥外出玩耍,我又把哥从树上打下的沙枣全吃了,你又打了哥,这次比那次打得还重,腿都快给打断了。”
姐所说的,是早年间发生的一件事。那件事可能在她心中印象太深,时常梦起。那还是在她八岁的那年秋末,大哥带她到野外玩耍,无意中发现有棵沙枣树上还有几颗没被秋风吹落的沙枣挂在树梢上。大哥嘴馋,见了沙枣就猴儿爬杆样爬到树上去摘,无奈沙枣挂在树梢顶端,手够不着,他就折断一根枝条将沙枣敲打下来。沙枣落地,姐便捡起宝贝样装进自己的兜里,并且随口吃掉了几个。待大哥从树上下来问她要枣儿,她一颗也舍不得掏,捂着口袋向家跑去,没想脚下被一个楞坎绊了一下,重重摔了一跤,脸皮蹭破了,沙枣全撒了。这事本该就此完结了,小孩儿戏闹争食,也是平常之事。可回到家,母亲发现姐脸上有伤,追问原因,姐瞒不过,照实说了,母亲便大骂大哥;骂声传到父亲耳里,父亲便跑来向母亲询问原因,母亲照实一说,父亲拉过大哥,照准屁股就是三巴掌,那三巴掌打得委实太重,打得大哥的屁股蛋几天都没消下肿来,疼得大哥一连几天走路都唏哩唏哩斜裂着嘴。按说那事过错在我姐,可父亲偏就偏了心眼儿护她。
姐这时说她做了梦,分明是旧事重提。她流着泪重提旧事,分明是在向爹表达衷肠:爹,你们对我打小就好,比对亲闺女还好,可你们收养了我,我却给你们带来了无尽的烦恼,我这一病,害得你老又……
父亲十分明白姐的意思。父亲说:“娃,你啥也别想,啥也别说,安心养病,病养好了,就是我的最大的福分。”
姐频频点头,和着泪咽下了那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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