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琼花
哈尔滨会不会是中国冬天最冷的地方?尹哲后来总是这样疑问:温度可以达到零下四十三度。他想着他童年那么单溥寂寞竟然没有在那种地方冻死。
尹哲是浙江人,但是由于爸爸是地质工人,大学毕业后被分到哈尔滨一个小山村里,他们全家就只得随行了。那个小山村刚好夹在大小兴安岭的褶皱里,总共只有十来户人家,尹哲是那样地不适应和不喜欢,但是年纪尚小的他有什么办法呢。妈妈知道他难受,想念江南的四季如春,就给他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大大的黑眼睛,圆圆的身体,说:“哲哲,南方可没有这么漂亮的雪娃娃哦。”尹哲就笑了,开始和雪娃娃玩。爸爸经常地到工地上去考察,妈妈也有自己的家务事,集市的买卖要做,尹哲是非常寂寞地,不过现在好了,他有雪娃娃。他跟她不停地说话,问她冷不冷,有没有家,想不想爸妈,饿不饿。说她要是能活动就好了,他们两人可以一起打雪仗,雪娃娃就红着腮帮子,在寒风里望着他笑。
和雪娃娃唠了两天的嗑,他就认识了小琼。小琼穿着大红袄子,胖呼呼地,可是雪白肥美,晶莹剔透得可爱。她笑着跑到尹哲面前,说:“你哪来的呀。”一口的东北腔。尹哲就害羞地笑了他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爸爸在这里工作。”小琼就说:“这样啊。我家就这的,我叫小琼,你叫什么名字?”尹哲就觉得东北妞就是不一样,那么豪爽。他就说:“我叫尹哲。我以后常跟你玩可以吗,我没有什么朋友。”小琼就说:“好啊。”两人就成了好朋友。小山村里好冷啊,经常的是零下二十二度,尹哲在炕旁也觉得冷,可是小琼好像一点都不怕冷,她在院子里的雪地里叫啊,笑啊,把雪球砸向他,叫他出来玩,他才又跑出来,玩得久了才热起来,两人坐在雪地的干草垛上,把雪拂开。小琼就看到他的手生着累累的冻疮,青红发紫,很是难看。她说:“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尹哲就缩回手,放在袖子里藏起来。小琼就说:“你等等我。”然后飞也似的跑回家去。尹哲就听话地等在那里,过了一会就又看到她喘着大气跑回来,手里多了个小瓶子,她倒出来,是绿色的药膏,说是她家的祖传密方,治冻疮再有效没有呢。尹哲就任她把药涂在他的手上,凉凉地,可是很舒服,看她那么细心,长长地睫毛密密的往下铺着,心里就很温暖。觉得这个女孩子真好。小琼回去的时候,把药瓶留给他,又反复的叮嘱药的用法。
两人成了最好的朋友,且越来越大,感情也就自然地往恋爱的方向发展了,尹哲考上广州的大学,心里开心得不得了。心里想,他终于可以靠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只是有点舍不得小琼。小琼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胖,只是也还是那样的美丽。他走的时候,小琼在他面前掉眼泪,尹哲说:“小琼,我读完就回来了。回来我就娶你。”东北姑娘就笑了,说:“好,我信你。我等着你。”
然后就是四年的离别,和四年的鸿雁传书。但是尹哲毕业后,他却留在了深圳。他挥不去童年对寒冷的厌恶,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但是却还念着那个地方整个冬天的雪花,想念着美丽善良的小琼。他打电话回去说:“小琼,我不回去了,你能不能过来。”小琼就不说话了。他在这边认真地解说和劝了许久,小琼只说了一句话:“我怕热,我到了南方,看不到雪,我会死的。”他就笑,他说怎会呢。小琼就伤心地说:“你不懂我,你不在乎我。”说完就挂了电话。剩他一个人在风中发呆。
但是两人也还是深爱着的,谁也舍不下谁。他还是执着地打电话过去,劝说小琼来深圳。他苦口婆心,他说:“我父母都回了浙江。小琼,我现在那边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过来是我们在一起的唯一的办法。而且南方经济发展快,我在这边机遇多许多。”小琼就迟疑了,她说:“过去了,有办法不热吗。”他说:“当然有。这里也有冬天的,也冷,要是到了夏天你受不了,我们可以呆在家里开着空调,想要多冷就可以有多冷。”小琼就心动了,她说:“那我过来。”尹哲就松了口气,开心地等着她的到来。
去车站里接她,小琼一个漂亮村姑的打扮,在火车站找不着北。可是看到尹哲就整个人扑过来,像只快乐的小鸟。两人就开始同居。来的时候是冬天,尹哲带着她去步行街买衣服,她第一次看到南方的花花世界,开心得不得了。抓着尹哲的手紧紧的,对什么都好奇都兴奋,尹哲带她去哪里,都说:“好漂亮。”尹哲请她吃任何东西都说好好吃。尹哲就笑着看着她,说俺家媳妇可真好养活,这么容易满足。她就哈哈的大声地笑,有许多人就往他们这边望,很多人惊艳小琼的美貌。小琼珠圆玉润,丰满洁白,是广州女人做梦也想拥有的。尹哲就觉得那一刻很幸福。
总是在夜里,半夜起来,就听到小琼掀开身上的被子直说热,又把他叫醒,说:“我们回去行不行,我怕。再热下去,我会死的。”尹哲有时候也很累,刚开始还抱着她安慰几句,后来就故意装醒不了,惹急了,就忽地坐起,骂她神经病,说没见过这种女人,这也叫热,你是雪人吗,天热了会化啊!小琼就不言语,伤心地看着他。
夏天一步步地来了,小琼越来越怕,她现在连门都不敢出了。刚来的时候,她没有学历,尹哲又养得起,就不让她出去工作。她也很乐意地在家里呆着做饭。可是日子久了,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小琼又吃得多,尹哲就说:“你能不能出去找份工作。”她就寒了心,冷声说:“你要我到哪里去找工作,我能做什么?”眼里有泪,尹哲也知道自己错了,连说对不起。可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能有什么高收入,两人的生活越来越拮据,又不好向家里要钱,尹哲就只好更加努力地做兼职,希望能过得好一点。
可是夏天每每顶着日头回来,一看家里开着冷得夸张的空调,饭也没做,她还站在空调口上吹着,一身的汗呢。问她为什么没去买菜做饭,小琼就说太热了,不敢出去。他就火了,想着自己在外面拼死拼活,回家来一顿饭也没得吃。他就忽地拉开窗帘,让烈日直射进来,怕热,我让你怕热!又冲上去,推开她,把空调关了。小琼哭着拦他,说:“尹哲,我真是雪人啊,我为了你不顾一切地跑过来,你怎能这样待我。”可是生气到极点的人,又有几个还有理智。他就是不肯开空调和关窗帘,她一次次地上来央求开空调,烦她了,就干脆把她推出门去,“我让你怕热!”外面有使劲地砸门声,他冷着血不去理。许久,慢慢的声音就小下去,没了,他才慌张地去看,才看见门槛上一堆水渍子还有小琼今天穿的衣服。恍惚间才知道自己真的哪里出了错。
难道她真的是雪人,他想起小时候那个陪伴他的雪娃娃,是这样的熟悉与心痛。在深圳街头找了几天,没有找着人,她也没有回来。又不服气地自己跑到童年住过的小山村里去打听,问过那些住了几辈子的人家,都说谁家也没有一个叫小琼的闺女。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是亲手的杀死了那个深爱自己的雪娃娃。“小琼——”在雪地里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是万簌俱寂里,只有雪花在轻悄地飘动。再也没有那个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