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神子
引子:我亦钟情于洛水,恍若当年,屈子吟山鬼。微步凌波闻玉佩,秋菊恰值荣矅岁。
翩若惊鸿思缟袂,不料风云,不管江头尾。自此相思终一世,重来也得情如此。
那年,曹植14岁。从京城办完事,回自己的封地甑城。长途跋涉,马倦人烦。14岁的少年却只是下得马来,令随从歇息,自己却到附近走走。耳边有滔滔江声,绕过一片长满芳草的洲畔,来到一条大江边,看地图,才知是已到了洛水。他在江畔席地而坐,西边的太阳即将西沉,红色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他年少却多愁的脸上。唉,他幽幽叹口气,父亲曹操,从来忽视他,上有哥哥曹丕,下还有一个年少尚小的聪明曹冲,中间的儿子,大概总是遭冷落的吧。纵有才华又如何,哥哥对他虎视眈眈,疑心甚重,怕他谋他王位。可笑他子建却从这份心,如果人可以在出生前选择生在哪里,是多么幸福的事。他肯定选择生在渔民之家,一生守着大江大河过日,无功利之争。想到这里,却听到有轻轻笑声,他纳闷,循声望去,却见一女子赤足立于江中一块岩石上,正望着他笑。长得明眸皓齿,美丽清纯。她说:“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你可愿陪我说话?”他笑着点头,她赤足从岩上下来,向他走来,他惊呼水深!她本来在江中央,要过他这边来,却无船只,女孩子又怎能趟水而过,且不知水深水浅。却见她笑而不答,轻盈立于水面,凌波微步而来。原来不是平凡女子。她笑着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坐下。问道:“你从哪来,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曹子建。从京城归来。”“哦”,她说:“子建,我叫阿宓,是洛水之神。当然,其实就是水妖。不过我从不害人,我还助洛水之上的渔夫多捕鱼,所以他们颂扬我,叫我洛神。”她俏皮的笑,洁白的手腕托着腮帮,美丽得让人不敢呼吸。曹植心里一动,仿佛心灵深处某根弦被触动。他说:“当神仙应该很好,可以随心所欲。”“啰,才不”,她瞪眼瞧他,站起来,立在他面前,说:“你看我多寂寞,在这里几千年,沧海桑田,浩荡江水里,只有我一个。唉,连说话的人也没有。”她又坐下来,霞光映着她明媚的脸庞,她却少年不知愁滋味地道:“随心所欲又有什么意义,没有人没有人。”曹植忍不住笑,他说:“我以后可以陪你,你嫌寂寞,你可以嫁我做妃子。”是开玩笑的口吻,却是真心所想。小小的少年,也知道爱恨欢喜。洛神回过头,她说:“我也有此意,我想换一种生活。”她说:“我初见你,也心生欢喜。”因为是冥冥之中极其偶然的一见,所以没有迂回曲折,表白的双方都像谈一场生意。曹植笑着望她,轻轻握她洁白的手,“那你等着我,我来娶你。”她笑答好,说:“到时我自会到你身边。你不要负我。”他温柔答:“怎会,我会一生待你。今生候不到,来生再接着等。”说罢解下身上至爱的玉佩,说以此物为信。说完有随从唤他名字向这边寻过来,他不由心酸,说我要走了,勿忘今日承诺。她说好,然后重归洛水,在汹涌波涛中消失。随从走至身边,说陈王,天晚了,要走了。他说好,跟着回去,却一步三回头。恍惚间也觉她正立于洛水之中,向他频频挥手。才相遇却是这样的舍不得。
回到自己的封地甑城,一到家,就赶紧问:“可有女子来寻过我?答说没有。只得笑笑,心里默默等待。却有哥哥曹丕的信。他展开来读,大意是他又相中一女子,是甑逸之女,非常漂亮,是他此生最爱,于下月迎娶为妃,子建有空来见见嫂子。读完心下叹息,想又有一女子惨遭冷落寂寞之苦。因为曹丕是出了名的花心蛮横,他大老婆也是出了名的泼辣善妒。
曹丕现在意气风发,江山美人同时得到,自是忍不住炫耀,曹植不去计较,一笑置之。白天忙着治理自己的封地。晚上在烛光旁等待着那个人。想着江边一见,想着她的承诺,但是春去秋来,却没有人,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就这样过了许久。一日得到哥哥的宣召,即刻进京,有要事相商。匆匆去,为着蜀国有侵犯意,问要不要开打。殿上臣子议论纷纷,大部分支持开战。他突然厌倦,哥哥问陈王何意,他说:“现在三国鼎立很好,正好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要打还是过几年再打吧。”曹丕大为恼怒,哼一声不再理他。他只得一壁不作声,直到退朝。退朝出来,独自回去,匆匆走着,万分的抑郁和不得志,却见有女子过来,言道:“见过陈王,甑妃这边有礼。”声音是那么得熟悉。想是曹丕的又一个爱妃。他说免礼。见她腰间玉佩在风中摇摇作响,甚为眼熟。不由疑惑。思量时却见她慢慢抬头,一见之下,直觉天旋地转,原来他久等不至的人竟然在这里,成为他哥哥的妃子。女子望他无言,眸子内无限哀戚。他在心里质问:怎么是这样可笑的重逢。他想问她,却不知从何说起,心里直觉大恸。恰此时曹丕出来,走到她身边,哈哈地笑,说:“爱妃在这里候我吗?”曹植只得无言。曹丕说:“你们终于见了面,子建你应叫声嫂子。”他只得吞声,叫声嫂子。却是有泪往肚里流的不可言说的苦楚。
回来就害了病,没想到是这样的收梢。再也没有回旋和重来的机会。她现在是他嫂子,他若再爱她,于兄弟之道是为不义,于君臣之道是为不忠。也罢也罢,从此永不再见死了这份痴心。第二天就急急回了自己的封地。只是心里却是这样的痛,他从小到大,什么都输给曹丕,江山他到手了,现在自己唯一爱过的女子也做了他的妃子。江山美人都输与他,纵使才华胜过他,七步能诗,又有什么意义,也不过是破了他一个荒唐的借口,救了自己一命。他是这样的不甘心,难道晚出生几年,他为兄他为弟,他就只能这样吗?从此无心欢笑,抑郁的陈王更加寡欢。
只是她却来找他,做了人间妃子,却还是那时候的任性性格。在一次曹丕来他封地的时候,她寻着空档来见他。她说:“子建?”欲语泪先流。他想起洛水之畔初相见的情景,她是那样天真浪漫,快活开郎,与现在判若两人,他心里有如刀割,愧疚感如潮水般涌来。他说:“阿宓对不起,是我让你受苦了。她笑着摇头,泪珠滑落,她说:“我为你而来,无奈何却嫁与了他。做了凡人,却法力尽失,一点由不得已。受此劫难。”他忍着疼痛默立在旁,他也是封地之王,却得不到救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她说:“你送我的玉佩我一直带在身,是我来凡尘唯一值得珍惜的东西。”他含着泪点头,却闻一声断喝:“甑妃,你在做什么?”曹丕匆匆出现,看到她泪痕未干的一张脸,不由大怒,立马就是一巴掌打过去,大骂贱人,她倒在地上,疼痛不言语。曹植看不下去,欲过去扶她,他说:“大哥,这与阿宓无关。”却更让嫉恨,“阿宓?你们以前认识?”他呐呐道:“没有。”曹丕却已不顾他,对着地上的甑妃拳打脚踢,并叫随从,立马回宫。
回宫后三天,寄得一封信来,寥寥数语,言道你的阿宓被我杀了。你这样爱慕她,她生前的枕头送给你。他拿过那个宓妃枕,转过身去,有泪如雨。
晚上含泪入睡,却见风吹过,珠帘沙沙地响,他睁开眼来,恰见阿宓轻轻向他走来,一脸悲凄,他轻叫她,阿宓!她含笑点头,脸上却泪珠盈盈。她说:“我来见你最末一面。我要走了。”他心里痛苦又慌张,他说:“你要去哪。”她轻笑,拉着他的手坐他身边,“我自哪来,当然回哪去。重去做我的洛水之神。”她用手抚摸他脸庞,她说:“我以前做神仙好怕寂寞,遇见你之前在洛水水底寂寞了几千年。好不容易等来你,原来想会快乐的。来到人间却遭此劫难。现在想想,还是做神仙好,虽然寂寞荒凉却无爱无恨。不必受此有爱不能得的痛苦。”他望她无言泪流。她取出一精致耳坠子放他手里,她说:“我送你江南明珰,这是我最爱也最贴身之物,留作纪念吧。我此一去,从此再不恋红尘。你好自为之。”言罢消失。他大声挽留她,在梦中醒来,却月光如梦,只他一人。手心有两两明珰,晶莹闪烁,原来她真的来过,跟他告别。
曹植死于四十一岁,终生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