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兰六世*
引子:我生如魇,我合无光珠蚌敛,我死之年,我是池中素色莲。
我曾归去,我入倾城冰冷雨,我欲归来,我与优昙缓缓开。
十五岁的少年,还在荒野草尖做着摔跤奔跑的游戏。带着伙伴们占山为王,拿着竹杆做成的弓箭,骑着伙伴装扮的马上,在假想的场景里,正在追逐着一只山鹿。
父母是农奴,没有身份地位,可他从不曾抱怨什么,他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于这个纷繁喧闹的尘世,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
只是小小的人,只是命运的一颗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攥改了理想和前程。
仓央,你长大后想做什么?一个伙伴问他。
十五岁的少年神采飞扬,我啊,我长大后,要成为西藏最厉害的勇士,要成为最优秀的猎手,要成为最英俊的男人,要娶上最美的女人。要成为,要成为——
许许多多的要成为,那么多的憧憬和梦想。且真的不是吹牛,他现在就是伙伴们中最厉害的勇士,猎手,长得也是最出色的。所以,只要假以时日,这些想要的东西,红尘中的名与利,爱与欢喜,他真的可以全部得到。
但是不能够。一夜之间,被人告知,他是转世的五世*,被人前呼后拥着接到拉萨去。
在华丽宏伟的布达拉宫。他茫然地站在静寂空旷的大殿里。头顶的塔形佛香烧了一节又一节,他被告知道站在一个年老的喇嘛身边,受着许许多多人的朝拜。
刚开始是兴奋的,可是久了,才明白,所谓转世灵童是怎么一回事。
从此又无喜无嗔,无妄无念,入山成佛。
小小的年纪,人生的一切还是这么的新鲜,你叫他怎么成佛。
稚气的少年不语,然,心却在抗争。
布达拉宫里最有权望的喇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仓央,师傅——想求他放他回去,他不要做什么转世灵童,他只想回去,回到他的父母,回到他的伙伴身边去。
话刚一出口,却被无声禁止,年长的喇嘛微合双目,轻轻告他,我叫桑结嘉错,你就叫仓央嘉错好了。过一阵子给你受戒,从此后你就是布达拉宫的主,是所有西藏人的活佛。
不,仓央嘉错摇头,我不想当活佛,我想回家。
桑结嘉错望了望他,说道,你是转世的灵童,你的生命不属于你父母,也不属于你自已,它是整个西藏的,它是佛的。你明白吗?
他摇头,他不明白,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这么荒唐可笑的逆转。
明着央求不行,他拿定主意,打算暗地里逃走。
可是心思却逃不过老喇嘛闭着的眼睛,他仿佛还有一只眼睛般,仓央嘉错,你如果逃走,我们找不到你,会直接去找你的父母,如果找你不到,就会对你的父母逼问。总之,一定不要你走,如果你想给你父母添麻烦的话,你可以逃跑。
你当了活佛,你的父母也跟着受尊敬,你应该多为他们着想。活佛啊,许多人修几千年都成不了的,你不要糊涂。
少年低下头去,打消了所有的念想。
从此后,就在空荡荡的布达拉宫里,成了人人磕头信仰的佛,无需说话,无需思想,只要在那里打坐冥想就成。
虽然是六世*,权力却全在桑结嘉错的手里。长成的少年,渐渐明白了整个的阴谋,他只是个傀儡罢了。
只是桑结嘉错统治西藏的遮羞布而已。长大了,人更见英俊挺拔,心却更寂寞枯槁。剑眉星目下,有的只是难以诉说的无奈。
白日里受着众人朝拜,晚上独自对着青灯,身前身后到处都是摊开的佛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偷偷地去看从中原流传过来的唐诗宋词。那里面有爱恨悲喜,有他想要的生活。
人生若只如初见,无那尘缘容易死,当时只道是寻常,风尘老我似凌迟,同来何事不同归,在天愿作比翼鸟,这么多美的遗憾的故事。
沉浸在诗词里,想着自已近乎空白的寂寞的岁月,孤独感有时入骨剜心。
由其是在重大的节日典礼上,他穿着*的礼服,受着善男信女的膜拜,身下黑压压的人,只有他是高高在上的,风从布达拉宫的上空吹过,传来数千个转经铃的声音,他却仍然听到自已孤独的心跳和呼吸声。
在这个时候,会莫名的流泪。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吗,注定了的,无法改变的,不能爱,不能痛,不能喜也不能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伙伴,没有爱人。
前面是一大段可以预知的空白枯槁的生活。
没有入过世的人,却要他出世与看透,往往发生的只有悲剧。
二十岁的时候,终日地坐在大殿上,面前放着一卷佛经,佛经下面压着一卷宋词,那是他唯一的安慰。
有一次看宋词被桑结嘉错发现,他指责他,你是活佛,只能看佛经,这些勾起人欲念的东西你不能看。
他冷笑,望着这个年近老态的刽子手,是他掠夺了他原来自由幸福的生活,是他,将他活佛的权力尽情剥夺。
所有的恨全在鄙视的眼睛里,他纵无心于佛,至少他不会利用它来满足自已的私欲,而面前的这个人,穷其一生,却是穿着大喇嘛的礼服满足着自已的私心和yu望。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是五六年布达拉宫的生活中,和他接触最多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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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也还记得那个静寂的午后,他如往常一样静坐在焚香经殿里,翻看着一卷诗词,风吹过,檀香如烟似雾,将他重重包裹,他让他眼神迷离。耳边却听到有人诵经的声音,“缘起。因爱而取,因取有缘,因缘步入固执我执我爱。
缘灭。****人事,皆逃不出生、住、异、灭的轮回,不得永执,于是深受其苦。人世八苦,最苦莫过于相爱别离苦与所欲不得苦。
缘,起于无心,灭于无声”
是低低的温柔的女子声音,反复的念着这几句,他静静地倾听,在烟雾中慢慢地站了起来,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寻去。
是在大殿的一处偏殿中,他站在门口,不敢惊扰她。一个白衣女子,黑亮浓密的长发编成许许小辫垂下来。他从后面望,看不到她的脸,然而,笔直庄严跪着的身姿却能看出极细极柔软的腰身来。她,应该是很美的女子吧。
人世八苦,最苦莫过于相爱别离与所欲不得苦。
一时发征,为她诵经的真言,触动了自已的心事。
风吹过来,吹起他*的礼服,扑打在门槛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这声音却惊动了她,声音停了下来,她轻轻地转身。他却依然纳纳的站在门角,不知所以。
活佛?是她惊讶和谦恭的声音,认出了他,倒身下拜,头碰着地,匍匐在他面前。
他敢忙进去,扶她起来。
如此近的看,才发现她真的是美,白晳的肌肤,精致的五官,一双大眼仿佛深幽的潭水那样温柔动人。
成为活佛以后,站在高处,看到过无数的善男信女,这其中不乏美丽的女人,然,她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
心就这样动了。佛说,不是风动,不是帆动,是心动。的确,是心动。心一动,便什么都改变。
恍惚间想起年少的愿望,我要成为最优秀的猎手,我要娶最美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