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玉叮当,云髻高堆。一行人簇拥着雪燕迤逦而来。主角趾高气扬,面上笑靥如花:“臣妾见过姐姐。”我淡笑:“起来吧。”
“秋娘,上茶。难为你还记得本宫。”打击敌人,不针锋相对,反其期盼而行,有时更有成效。
雪燕帕子绞紧:“姐姐受苦了。”我淡定:“妹妹有心了。”
虚脾甜口,各自心明。
“唉……”状似无意一叹,雪燕忧伤道:“听说西罗国与南风国被人造反,两国王军溃不成军,国君一死一伤,王室成员仓皇而逃……”偷瞥我一眼,她疑惑颦眉:“姐姐并不吃惊?”
宫女进来上茶,我接了,而后浅浅一笑,不急不徐如数家珍:“西罗国空有物产,无军队建设,达官贵人恶心颇多,荒淫成性,国富民不富,官强军不强,覆灭……再所难免!至于南风国,国君色令智昏,外妇干政,君权旁落已久,再加上东扶桑这一战,国家大臣不顾民意献地求荣,百姓大失所望之下奋起而抗,早晚而已!倒是南风王后的心思让人费解,她出生东扶桑,何以投奔我北朝?”
“是啊!臣妾也不明白,南风王后与姐姐有鸩母之仇,按理……莫不是听说了姐姐失宠之事?”
我不吭声,雪燕以为戳到我痛处,愈加得意:“俗话说得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姐姐此次……听说,大王太妃以薇薇公主之死让陛下二选一,陛下若从此将姐姐打入冷宫,则可保性命和地位,若……妹妹真是替姐姐担心。”
眸光一亮,转瞬即逝。想不到有此意外之获!我“由衷”道:“多谢妹妹关心。只是,本宫素来喜静,如今,也不错。”
“是吗?”对方不复来时的得意,恨恨咬着银牙。
平静瞅着她,神情缥缈,我越发云淡风轻:“当然。”
情绪上下立显,胜败已定。
原来如此,大王太妃吗?
果真政治面前无亲情,上一次我心慈手软,这个教训,我记下了。
“娘娘,要这么算了吗?”秋娘愤愤不平。
缓缓起身,随手将雪燕用过的茶杯轻推坠地,“啪”的瓷响,白色瓷片犹如散落的花瓣,旖旎美丽,却象征死亡。
清亮的眸子闪过狠色,我沉道:“从现在起,让我们的人全力戒备,大王太妃若再有异动,就将她身后的整个家族——连根拔起!”
“如何处置良妃娘娘?”
我轻蔑一笑:“按兵不动,由着她蹦哒。”小兵小卒,不足为惧,再说,她于我,另有价值。
——西罗国和南风国相继覆灭,新君是谁?蓝天盟暗部没有任何消息。
……我心甚忧。
隐隐的,脑中有个猜测浮现,却总被我自动忽略。
“母后,父王为什么不来看辰儿?”小家伙颠颠跑来,满脸委屈和抱怨。入宫这么久,他已经学会了王室称呼。
我将他抱到膝上:“辰儿想父王吗?”小家伙忙不迭用力点头:“想!”旋即又问:“父王什么时候来?”我默了,敷衍道:“辰儿再长高的时候,父王一定来看你。”
“真的吗?那,那……辰儿要吃好多好多饭!要快点长高,这样,父王就会早早来看辰儿。”
我摸摸他的头,巨石压胸,只觉沉甸甸。
天朝永五年八月初,西罗国、南风国被最新崛起的太平朝取代。
天朝永五年八月八日,太平朝正式称雄,平发请柬至北朝、东扶桑两国,即述立国之实,又诚邀两国大王于次年三月会猎。
天朝永五年八月十日,西罗国、南风国遗孤先后抵达北朝,北王亲切接纳。
“陛下决定赐宴,哪位王妃出席?”我问。
秋娘答:“太后属意良妃。”
这在意料之中,我轻笑:“本宫以为,德妃更好,你认为呢?”
秋娘亦笑:“是,娘娘。朝廷大臣也是这么想,本来兰妃可当此任,可惜,有伤在身。”
“去办吧。”
我与秋娘正对话,辰儿身边的小翠火急火燎过来:“娘娘,小殿下身体有恙,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一个踉跄,我手中的茶杯失手坠地。
奶娘抱着辰儿左摇右哄,辰儿“嗯嗯”直叫。“怎么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医呢?怎么还没来?”辰儿浑身冒痘,烧痒难捺,想挠,又被我们按着。呜呜嗯嗯,神情痛苦。“娘娘,这是水痘。”奶娘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
一名小宫女跑进来,见了我,慌忙下跪。“太医呢?”看她身后无人,我火冒三丈。她结结巴巴道:“回娘娘……奴婢……奴婢已经去请了两次,可是,太医让兰妃宫里的人留着,奴婢不敢擅闯。”
“什么?!”我只觉气血上涌,一时间怒气填胸,实在忍不住教训:“怕什么?!闯!有什么比太子储君更重要?本宫还是正宫王后,要怕,也等本宫死了再说!”
秋娘忙上来打岔:“娘娘,言重了。”人多口杂,她环顾示意。随即厉声:“该死的丫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我不放心,道:“秋娘,还是你去一趟。”
秋娘称应。
“辰儿发烧,是什么时候的事?”
奶娘道:“午饭后开始。”她跪下,诚惶诚恐:“请娘娘降罪,都是奴婢大意了!若是早点警觉……”
“算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出过水痘吧?”她点头。“如此甚好!即刻起,整个大殿许进不许出。你负责查问所有宫人,凡是未出过水痘之人,一律安排到别苑软禁,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许踏出一步。违令者,杖毙!”
这是她第一次见我疾言厉色,不怒而威的气势吓到了她,她颤抖着:“是,奴婢这就去办。”
我又叫住她:“辰儿身边的人,仔细查查,如发现有异,立刻来报。”她再次领命。
奶娘离开,我又朝小痘子道:“仔细宫中的一举一动,找几个手脚利落而又不惧水痘的宫人过来。”
“娘娘,您怀疑……”
我摆摆手,“一切皆有可能!”水痘易传染,此事即使不是人为,也会被有心人所利用。
太医来了,身后跟着三王子。多日不见,他清瘦了许多。我睨他一眼,带着堵气情绪:“臣妾母子真是罪该万死,竟然惊动了陛下。”旋即回头,对太医:“太医,您快请。辰儿发烧,浑身起痘,您快想想办法。”
太医望一眼辰儿:“娘娘莫急,请先将殿下平放。”
我点点头,一脸紧张。
三王子亦是一脸焦急:“辰儿如何?”
我怨他心狠,对他并不搭理。
诊治半晌,太医道:“这是水痘,太子殿下年纪小,痊愈希望很大。陛下与娘娘不必过于忧心。”顿了顿,“只是,没出过此痘之人,不能在此呆了。”
我心宽少许,老实交待:“本宫原也猜到了几分,已将这里的宫人集中到了别苑,万不会让大家将此疾扩散出去。接下来要如何治,还请太医明示才好。”
太医眼中赞赏,抚须道:“首先,太子殿下所用之物一律不能再用。要用,必须沸水去毒。下官开方,让人煎药,按时让殿下服下。”
“还有呢?”
“殿下身边,日夜不能离人。重要的是,得为殿下降温,不能让体温再高了。不然,容易烧坏脑子。”
我连连点头,用心记下。
“陛下,您是万金之体,还是避避吧。”太医犹豫开口。
三王子顿怒,“王儿生病,寡人怎能无动于衷?!不行!寡人要陪王儿!”
我冷笑,一阵不见,已是“寡人”。既已成“寡”,何不索性以江山为重?心中五味繁杂:“陛下,您明日还得上朝,您不怕染疾,也该为那些为国为民的王公大臣想想。”
“王后娘娘说得对,陛下,请以大局为重。”
三王子瞪我,深邃的眼神沉痛而复杂;蓦然间,我顿有身心疲惫的无力感。
“慧明,我们谈谈。”
我咬唇:“好。”
隔阂一旦产生,总会在无息间造成距离。
两人相望,脉脉不知言何语。
“禁足令,一开始是因为生气,后来则是迫不得已!”
我抬头,极目远眺天边白云,声音缥缈:“陛下,你可还记得臣妾说过的话?臣妾想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的丈夫。”无视他的愧色,我继续道:“臣妾曾说过,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陛下没忘吧?”
“我没忘!”他接,声音透着急切。
苦苦一笑,我摇头:“不,你忘了!”我的语气哀怨起来:“陛下没有像以往那样相信臣妾的忠心。你怀疑了,甚至,害怕了……所以,你选择了逃避,逃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
“别急着否认!”我侧身,神情专注:“臣妾的势力有多大,从未想过瞒你。你若问,我必答。身为一国之母,太子亲娘,这世上,除了你和他,我还能为谁?你我相识这么久,你见我贪恋过权势?还是我有过不臣之心?”
“慧明……”
晶莹的泪珠成串而滑,我哽咽:“你伤我心了。”所谓刚柔并用,不外乎如此。
终于不再坚持,叹息一声,三王子靠过来,“对不起!”他轻道。
我抬起泪眼:“我们回得去吗?”
“回得去!回得去!当然回得去!”他道,一叠连声。
跌进熟悉的怀抱,却没有以往的心安。我蓄泪望天,心中既喜悦又忧愁。这个人,不再是唯一。摔碎的水晶,黏得再好,也不完美。更何况,我们之间,横亘了太多。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对母亲来说,子女才是。我终于体会到母妃的心情,她是心甘情愿为我而死……
辰儿这次出痘,三天之后才见好转。太医院的太医十有八九候在左右,宫中人抬高踩底,对我们有求必应。
事情查出眉目,辰儿之痘是由人诱发,是个小宫女,事发的第二天,莫名死了。我心寒如冰,心中的某个念头再次坚定。
“娘娘……”
“得了什么新消息吗?说吧。”
秋娘欲言又止,我疑惑,奶娘见机识趣,连忙将辰儿抱进内殿。
“市井间有不少流言,大多不利于娘娘清誉。”
“嗯。”
没想到我反应如此平淡,秋娘的胆子大了些,“事情是这样,有关西罗国长公主,也就是……南风王妃被处死的原因,现在众说纷纭,四处谣传……说……说……”
“说她红杏出墙,所以才招已故南风王的嫌弃,落得赐死的下场。本宫猜得可对?”
秋娘惊讶:“娘娘,您如何得知?难道?”与我目光一撞,她立刻垂头,“奴婢该死!”
我冷声解释:“母妃当日招人毒害,南风王后为搪塞众悠之口,用的,就是本宫刚才的说词。本宫不过随口一猜,竟准了。如此,本宫倒知道谣言背后,都有些什么人。”若不是有人栽赃嫁祸,主使之人便是南风王后或良妃无疑。
天朝永五年九月一日,三王子解了禁足令。
——当然,事情如此顺利,是发生在秋娘为太后送“经书”之后。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恭贺娘娘重获圣宠。”
“都起吧。”秋娘将手中的红包一个个递出,口中道:“这是娘娘赏赐,得了彩头,以后服侍主子,要更加用心。”
众人情绪高涨,一个个笑应:“是!”
殿内五十六人,秋娘手中的红包只有四十九个。
“知道为什么没你们吗?”秋娘在几人前站定。
剩下的宫女太监战战兢兢,一个个跪下磕头:“娘娘饶命,娘娘开恩!”
“哼!饶命?开恩?娘娘饶了你们,是要你们背地里再嚼舌头?还是要你们背着她另寻别主?”秋娘火冒三丈。
此言一出,众人立马明白。
倚强弃弱,这本是生存法则,在宫中,算不得什么。可惜,她们倚错了强,也判错了弱,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她们是咎由自取!
“来人呐,将这几丫头发了出去。平日给谁传话,你们便去求她。新主子若是留你们,你们便留下,否则,就充军做妓去!从今儿起,王后这里,再没你们!”
粗使太监进来拿人,宫女们哭天抢地,爬地求饶。我漠然而视,不再有往日之仁。
好半晌,我才睨着其它人,懒洋洋道:“非是本宫狠心,实在是太气人。本宫平日待你们不薄,没想到刚有风吹草动,她们不但背弃本宫,竟还合着外人回来算计……
本宫平日里不大管事,有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从现在起,不!是从这一刻起,不愿随本宫的,即刻从这里出去,断了主仆之情,本宫也不为难;但——若你们选择留下,再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事情就不如今日了。
到时,你们只有一个下场——当场杖毙!
丑话说在前头,事到发时,别怨本宫心狠手辣!”
“娘娘,奴婢不服!”一名宫女挣扎着站起来,裳鬓凌乱,狼狈不堪。
“不服?”我示意将她带上前,“你有何不服?”
只见她红着眼,口齿伶俐道:“奴婢八岁进宫,自幼谨慎,伺候娘娘和小殿下,更是谨小慎微,打起十二分精神。今日娘娘一句话,没有任何理由将奴婢赶走,扣上卖主求荣的罪名,奴婢不服!”
“好!你叫什么名?”我起身。
“奴婢秀琴。”
“秀琴?”我盯着她,一瞬不错,“对,你伺候本宫确实‘用心’。但是,说你卖主求荣,却是一点也不冤!天朝永三年冬天,你还记得见过谁?上次狩猎之后,兰妃出事之时,你在哪?本宫与陛下对话,你敢说你从未传给别人?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背后的主子!就是你主子上面的主子,本宫也一清二楚!”
自信嚣张的气焰霎时偃息,秀琴身子一软,颓在了地上。
蓦然转身,我气势如洪问:“还有谁不服?”
众人缩了缩脖子,也不再大闹,只咽咽而泣。
其实,剩下的人,也不全是忠心之人,至少,有两个不是。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我才将她们留下。刚才我给了她们机会,它日死于非命,那也是她们的选择。
此次大清理,宛如平静的湖水被人散了几筐巨石,自会溅起无数水花。
三王子闻得此事,只说了句“随你”。
或许猜到我的用意,他用怜惜的眼神看着我,用他特有的方式抚慰着我。
这一夜,我们痴缠到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