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荣耀大唐
8229600000140

第140章 尽人事听天命(3)

敬翔去了一个多时辰,迟迟不见回返,韩偓便有些急了。

许错却知道,这件事要是敬翔办不成,那就没人能办成了,但不管是否办成,敬翔肯定是能回来的,他便并不太急。

天渐渐黑下来,他让下人给内堂掌上灯,便开了个闲聊的话题,对韩偓道:“韩阁老近来可有新作的佳句?”

韩偓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事,不禁怔了一下。

许错微笑道:“卑职有个同窗,现下在睢阳任县令,他就最爱韩阁老的诗句。”

韩偓这才明白,许错是想聊些闲题,免得干等在这里心生烦乱,便笑了笑,道:“许掾佐的同窗爱我的诗句,许掾佐自己却不喜?”

许错歉然道:“卑职本就粗鄙无文,这一向又被俗务压得喘不过气,早就与风雅无缘。韩阁老的诗句,卑职也只是常听人吟起,自己却是未曾拜读过的。其中有一句,光阴负我难相遇,情绪牵人不自由。卑职初听之时,真是怦然入心,感慨良多。”

韩偓一笑,幽幽地道:“光阴负我难相遇,情绪牵人不自由,嘿,这人啊,总是抛不开放不下,也不知是要求个什么。古来多少豪杰,却道是,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

听得最后两句,许错大有感触,忙躬身道:“韩阁老大才,卑职五体投地。”

韩偓讶道:“许掾佐年纪尚轻,怎也偏爱这些自怨自艾的句子。”

许错自嘲地道:“人皆有七情六欲,只是踏入仕途,必须极尽掩饰之能事,平日里不敢流露罢了。但有韩阁老这般洞悉人间沧桑的妙语佳句,卑职想藏也藏不住了。”

韩偓笑道:“许掾佐倒是个坦诚之人,韩某也有些相见恨晚之感了,以后咱们可得多多联络亲近。”

许错恭敬地道:“韩阁老抬爱,卑职怎敢不从。”

这般聊了一阵,敬翔终于从王府回来了,瞧神色,却看不出这一趟的结果是吉是凶。

落了座,敬翔喝了茶解了渴,这才道:“韩阁老,下官已经竭尽所能了。”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漆封了的公函,道:“这是大王的亲笔奏疏,请韩阁老送往京里,呈给圣上。”

韩偓接过来一看,疑惑地道:“敢问敬掌事,这奏疏中说了什么?”

敬翔叹了一声,道:“不是下官刻意相瞒,实在是这奏疏之中说了什么,下官也不知道。”

韩偓有些焦急地道:“方才敬掌事去见梁王,到底是怎样一个经过?”

敬翔一五一十地道:“我到王府时,宣武节度副使李振也在,王妃也在,因此我便没提韩阁老已经来了大梁,只把崔胤的那封信给了大王。大王看过信后,便问了我与李振的意思,我二人自然是按各自的立场,据理力争,但大王到底听了谁的,我们也看不出来。不过,王妃倒是说了一句话,大弊不可猝除。然后大王便独个进了书房,写了这道疏,装封之后叫我派人送往京里,这道疏的详情,便只有大王自己知道。”

韩偓听罢,沉默着思量起来,王妃说的那句“大弊不可猝除”,他倒是格外耳熟,那分明是王抟曾对皇上说过的。当时崔胤怂恿皇上革除宦官之弊,南司与北司闹得不可开交,王抟怕事情不可收拾,便向皇上进言:“人君当务明大体,无所偏私。宦官擅权之弊,谁不知之!顾其势未可猝除,宜俟多难渐平,以道消息。愿陛下言勿轻泄以速奸变。”其意就是让皇上耐下心来,慢慢革除宦官之弊,而不可急躁冒进。也正因为此,皇上把崔胤贬出了长安,防他再和宦官激烈争斗。

现在局势已经变了,王妃又向梁王提了这句话,莫非是劝梁王不可贸然用兵?韩偓自己是想不明白的,便问了敬翔一句,盼着敬翔能给自己一句准话。

可敬翔想给也给不出来,只能据实说道:“大王给皇上的这道疏,要么是要求用兵,要么则是求皇上召回崔胤,以便抗衡阉党。至于到底是哪个意思,我只能猜测是五五开分。等这道疏呈给了皇上,答案才能揭晓。”

韩偓黯然道:“就再没有半分可以争取的余地了?”

敬翔点头道:“没了,该做的咱们都以做了,事情会是什么结果,只能听从天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韩偓也已束手无策,当即便带着梁王的疏,起程赶回长安。

随后的几天,大梁上下都在盼着朝廷的回信,王府和节度府的人都清楚,朝廷的回信一来,他们的争执就要分出胜负了。

这一场争执,不仅牵扯着梁王今后的部署,也牵扯着众多文武官员自身的得与失,更会影响天下的大局,如此大事,谁人又能踏实?

五日后的清晨,一信差快马加鞭驰进了大梁,将朝廷的公函送进了王府,直接递给了梁王朱全忠。

这件事,敬翔和李振都接到了消息,二人都在家里等着,就等着朱全忠召见他们。

但日上三竿时,朱全忠也没叫谁去见他,反而下了一道调令:梁王府兵曹史许错迁宣义镇参谋。也就是说把许错调去葛从周麾下。

梁王这样安排,让节度府的人感到苗头不对,崔协、裴迪等人便一起登门拜见李振。

李振心想,还等什么等,倒不如直接去见大王来得方便。

但他刚要出门,便又有人送信过来:梁王刚刚把敬翔叫到王府去了。

李振一听,便回到了屋里,颓然坐了下来。

*

春已近了,日头暖洋洋的,天上已有北归的雁儿悄然掠过。

在梁王府后院的一方亭台下,梁王朱全忠与敬翔相对而坐,梁王妃张惠则和一个小婢伴在一旁,拿着针线,低声商量着绣花的事。

待茶奉上,朱全忠拿出了朝廷送来的公函,放在案上,推给了敬翔,道:“这是本王当日送去的那道疏,圣上做了批复,今早送了回来,你瞧瞧吧。”

敬翔缓缓地拆开来一看,浑浊的双目竟有些红了。

原来在那道疏上,朱全忠直言了宦官之弊,并替被贬的崔胤喊了冤,然后又称,若朝中无人制约宦官,他便将起兵勤王。

这样的疏,无疑是用兵权强迫皇上收回成命,几近谋逆。但另一面,朱全忠这样做,也无疑是放弃了西进的念头,可见还是听了敬翔的劝,顾全了臣子的本分。而朝廷给的批示也让敬翔一块石头落地,皇上并没有斥责朱全忠之言逾矩,反而赞其忠正,且准了他的请,言明会把崔胤召回长安。

读罢,敬翔感慨万千,这一次西进的大好时机摆在眼前,朱全忠最后还是忍下了一己私念,站稳了立场,也不枉他几十年鞍前马后所效之力了。因而一时之间,敬翔竟有些哽咽。

朱全忠温和地笑了笑,道:“子振啊,这一次你得去谢王妃。”

言外之意,自然是若无王妃那天劝了一句“大弊不可猝除”,他十有八九就要西进用兵了。

敬翔也明白,王妃张惠一句话,胜过他们这些臣属百句千句,也幸而张惠通达事理,时常劝谏朱全忠,朱全忠才没一意孤行。有这样的奇女子,天下之幸也。敬翔当即起身道:“王妃深明大义,不让须眉,老臣亦自愧不如。”

张惠淡淡一笑,道:“某只一介妇道,可当不起这样的夸,敬掌事快坐下吧。”说完便又垂下头,和小婢继续绣花了。

敬翔回了座后,朱全忠忽然问道:“许错接了调令,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敬翔收敛心情,如实道:“他不敢耽搁,想必明天就会上路。”

朱全忠若有所思地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当日还在查贪墨军粮一案时,许错曾以血书此诗。当时本王以为,他是借头一句,指斥本王的西进迁都之议,因而稍有恼怒。现在想来,这西进迁都,的确尚不合时宜,他也算是苦口婆心了。”

敬翔垂首道:“大王明鉴。”

朱全忠忽而笑了起来,道:“话说回来,他定是当时就知道自己在大梁待不下去了,因而引了这首诗,那最后一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莫非是请求从军,求一个退身步?子振,你调教出来的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的。”

敬翔苦笑了一下,道:“老臣说句不大得体的话,他当时也是被逼无奈了。”

朱全忠轻叹了一声:“是啊。”然后便不再言语。

一王一臣对坐在亭台下,呷着茶,望着渐有春意的院落,默然无语。

良久,朱全忠才唤了一声:“子振啊。”

“臣在。”

“孔子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凋也。天渐暖了,松柏总算又熬过了一冬。”

“是。”

朱全忠望了望敬翔,又道:“这一次,真是委屈你师徒二人了。”

“只要大王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