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欺近，整个长安城开始陷入沉寂，在还实行宵禁的公元七世纪，是没有什么夜生活可言的。耽误了回宫时间的上官婉儿，在杨老的掩护下，终于顺利从通明门回了掖庭宫。她轻手轻脚地贴着门缝往房间里溜，可惜，在她自以为成功的时候，却听到一声“婉儿”自暗处传来。
她惊了一惊，转过身看着来人，心有余悸地说道：“娘，你吓死我了。”
“你又跟着杨老出宫了？”郑十三娘走到月光照射到的明亮处，“竟然还回得这么晚，若是叫掖庭令知道了，她可不会饶你的。”
“娘放心，有杨老帮衬着我们，还有大明宫里多位姐姐的帮忙，她现在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上官婉儿上前握住郑十三娘的手，轻呵了一口气，说道，“娘，现在天已经有些凉了。快进去吧，省得冻着了。”
“你啊。”郑十三娘点了点女儿的鼻子，心中却对这个鬼精灵的女儿毫无办法。她本是大族之女，虽然自幼父亲早亡，但是身为荥阳郑氏的旁支，靠着族里给的补给，却也还能过下去。再加上弟弟郑休远十分出息，年纪轻轻就做上了朝廷的太常博士，又得了西台侍郎上官仪的赏识，仕途眼见是一帆风顺。其后，上官家的公子上官庭芝在郑府巧遇了为了照顾弟弟而没有出嫁的十三娘，两人得了上官仪的认可，结为夫妇。郑十三娘本以为如此，一切苦难都过去了，谁知道，在她产下婉儿不足一月时，却传来了公公得罪武皇后，上官家满门抄斩的消息。弟弟到处奔波，却也只能从屠刀下救下她们母女二人。
婉儿一个月大，便要随着自己到这冰冷的掖庭宫来受罪。开始的时候，自己还庆幸这孩子从来不哭不闹，没有让掖庭令抓到什么把柄来对付自己母女。后来却开始忧心忡忡，这孩子一直到三岁多，都不曾说过一句话，表情也是傻傻的，双眼更是无神，仿佛她的灵魂根本不在这个世界上。那段时间，她还以为这上官家留下的唯一的骨血，已成了痴儿，常暗自抹泪。幸而，这孩子在四岁的时候，却忽然变了，开始懂得笑，懂得唤自己娘亲，懂得照顾自己。
看着这孩子偷偷计算着那些来去的宫人，费尽心机拜了杨老为师，以便换取自己母女二人宽松一些的生存环境。郑十三娘心中感到无比的欣慰。然而，近半年来，婉儿频频随着杨老出宫的举动，却引起了她巨大的不安。这孩子太聪明，就像她的爷爷一般，虽然有杨老掩护，但是若让有心人知道，上官家仅剩的这个遗孤，不安于掖庭宫。这会不会引起大明宫中那人的疑忌，进而，为自己母女二人带来杀身之祸呢。
想到此处，郑十三娘伸手将自己跟前的婉儿紧紧拥入怀中。
“娘，怎么了？”上官婉儿抬头问道。
“婉儿，我的婉儿，答应娘。别再出宫了，别做那些危险的事情。”郑十三娘颤声说道。
“娘……”上官婉儿有些怔怔的，她知道郑十三娘想必是从她平日的言行中猜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忧心。但是要她做出承诺，不做任何努力，今生今世就此老死于掖庭宫，却是不可能。
“娘，不要担心。没事的。”上官婉儿笨拙地反拍着郑十三娘的背部，保证道。她的目光透过郑十三娘的发丝，落到了外间花草上，在月光的照射下，那些花草都闪出亮亮的光芒。她心中说道，娘，对不起。虽然来到了这个时代我迫不得已。但是这个新的人生，我想自己把握，而不是被任何人左右，更不想就此困在这方寸之地，不得动弹。她轻轻开口说道：“娘，你相信我，十年，最多十年。在我可以保护你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天下之大，总有你我藏身之处的。”
郑十三娘浑身一震，才真正明白，这孩子竟然想着离宫而去。她松开拥抱着婉儿的手，透过月亮的光芒，看着女儿幼小的脸，那脸上竟然有着无比的自信，那眼中的光芒，竟然更胜她的祖父。
同样一片月光下，在皇宫东北侧的蓬莱宫①蓬莱殿却是一片嬉笑。大唐当代皇帝李治正同他的妻子一块享受着天伦之乐。只见李治坐在最高位上，身边放着一扶手，斜靠着，他的皇后武后则在一边端着汤药伺候着。下面则是五张小案，分配给四位皇子，一位公主。这就是如今大唐皇室的全部成员，至于后宫那些名义上的妃子，在武后的严密监控下，李治是多年未接近了，而排行前四的皇子，更是放逐的放逐，赐死的赐死，武则天四子在排行的时候，根本就不算上这四位异母兄长了。
原本按照规矩，虽是血亲，诸位皇子公主和皇帝共餐时，也必须规规矩矩的。但是高宗李治却更喜欢自己的孩子能够和自己亲密些，倒没用这个规矩去束缚他们。因而才出现了眼前这一幕，皇帝皇后在自己席位上坐着，而下面的几位皇子公主却各玩各的。
“照大哥这么说，那女孩子和我一样大咯？”太平公主李令月咽下奶娘椿娘送上来的香汤，仰起头，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是啊。月儿可要向人家学学。”李弘放下筷子，含笑说道。
李令月却是撇过头去，说道：“母后，皇兄把那人夸得那么聪明，你去唤她到宫里来陪我玩，好不好啊？”
武后服侍皇帝喝完汤药，转头微笑道：“你皇兄连人家的名字都没问，现在还去哪里找这人啊？小月儿，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是在精心保养下，武后仍然拥有着夺目的美貌，这一笑别有一种风情。
“这倒简单，我们去问窥基大师，他要是不知道，就叫他去找，不然就罚他。他寺里出现过的人，他怎么能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呢。”十三岁的李显答话道。他刚才胡乱吃了点东西，早就不饿了，现在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中的新玩具上。
“三哥，放下。”李令月看到李显的动作，立刻扑上前去，从他手上将新玩具一把抢下，说道，“这是大哥和二哥买给我的火不思，不许你乱碰。”
李显无奈地看着小霸王似的妹妹，双手扣到脑后，翻了个白眼道：“真是的，这蓬莱宫什么都是你的，碰都不让我碰。”
“当然是我的。你都不住这。”李令月哼道。
“还你的。我告诉你，这整个天下都是父皇的，以后是大哥的，哪里有你的份！”李显继续翻白眼道。
“三郎，莫乱说。”喝了药，终于精神了一点的李治开口教训儿子道，“还有，那窥基大师是你皇爷爷的师弟，怎可以对他无礼？你们五人要记住，无论如何，不得对大慈恩寺的人无礼。那是为你们的皇祖母祈福所建的寺院，冲撞了他们，就是冲撞你的皇祖母，知道吗？”
“是，父皇。”五小见难得发言的父亲如此严肃地说话，立刻齐声应道。
“大家，臣妾想，那小姑娘说得也有理。大慈恩寺塔是玄奘大师千里跋涉的标志，也是佛门诸多前辈高僧诚心向佛的标志，与其拆毁，还不如由皇家派人去重修一遍。臣妾愿将今后两年的脂粉钱捐出来，作为重修佛塔之用。”武后柔声说道。她是最了解高宗的，只听得一点话语便猜到高宗此刻的心思。
“嗯。阿武，还是你懂得朕。”李治刚训完话，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又将将身子往后扶手上一靠，说道，“大郎，二郎，你们负责玄奘法师迁葬一事，一定要注意，不可亵du了法师灵骨知道吗？”
“是，孩儿知道。”李弘恭敬地应道。
随后，李治就不再说话，双目紧闭，呼吸绵长，仿佛睡着了一般。武后微微起身，为他将披上一件薄衫，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大家，晚了，妾送孩子们回东宫去。”李治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武后的请求。
武后站起身，对那个一直服侍在太平公主身边的宫女说道：“椿娘，你带公主去偏殿休息。”那椿娘立刻应声而去，李令月对着自己的三哥和四哥做了一个鬼脸后，跟着自己的奶娘离去。
蓬莱宫是帝王起居之所，而太子居东宫，诸皇子一般在封王的同时兼领某地刺史，并前往该地就职。但是高宗李治的子嗣相对于他的父亲和祖父来说，是大大不如的，数字直接由两位数跌落到个位数不说，其中大半还都是武后所出。所以，在武后的强势干预下，武后所出的诸皇子都住在东宫之中②。而李治对于当年自己所经历过的太子之争，心有余悸，对于武后用这样那样的手段加强自己儿子间的感情也乐见其成，而让他们同住一宫，朝夕相处，自然是最重要的一个方式了。
“大郎，你父皇今日身子不爽。听说近来，英国公李绩亦是病重在家，你身为太子，要代你父皇去探望他，知道吗？你要做一个贤太子，切切不可寒了老臣的心。”武后一边走，一边柔声嘱咐道。而此时除李弘外的其余三子则各自将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这倒也不能责怪三子对朝政漠不关心，而是此时，豫王李旭轮才九岁，英王李显十三岁，正是跳脱顽劣的年纪，而在武后主导下的高宗家庭一向是一派和乐，他们自然也还没学会什么叫是城府，什么叫夺嫡。便是稍大一些的沛王李贤，此刻也远没有后来作为章怀太子时的英明能干，有个受众人敬重，天下归心的太子哥哥，对他来说只要做一个贤王、闲王便是，这些他自然也是不予理会的。
武后虽然在和长子说话，其实以她的聪慧哪能不注意到其余诸子的动向，见他们纷纷露出不耐的神情，心中有了一丝安然。其实这几年，几个儿子纷纷长大，她心中倒是真有些担心是否会出现所谓的夺嫡。如今看来，这几个孩子倒没受到朝里什么人的挑拨。她心中自我告诫道，看来让他们一起住在东宫果然是对的。这样能够隔绝那些投机取巧的小吏来离间他们的兄弟之情。
“母后，夜深了。你回去吧。”李弘素来是最乖巧的孩子，他微笑着安抚武后，说道。
武后看着这个自己最为信赖的儿子，心中一暖，握着他的手说道：“大郎，听说你最近身体有些不适，可要注意。努力功课是好，可身体还是最重要的。父皇母后年纪都大了，你兄弟几人，眼下只有你是母后能依靠的。”
“母后，儿臣知道轻重。”李弘反手握住武后的手，说道。
武后知道自己不宜离开皇帝身边太久，见已到了蓬莱殿门口，便对其余诸子说道：“你们三人，随大哥去，莫顽皮，知道吗？”
“是，母后！”仍然是一丝不苟的齐声回应，足见武后教子之严。
四子别了武后，仿佛是脱去了缰绳，健步跃上早已备好的马匹背上，由年纪最小的豫王李旭轮最先提议道：“大哥，我们比比谁跑得最快吧？”从蓬莱宫到东宫虽说都还在皇宫范围内，但是那距离却实在远了些。所以，这四位皇子得了皇帝的特许，可以在宫中骑马行走。李唐皇族拥有胡族血统，族中子弟向来都有尚武的习气，便是以羸弱称著的高宗李治也还有过代父出征高丽的光荣战史。所以这四子虽然养在深宫，骑术却都非常不错。
李弘微微一笑，应道：“好，不过你们不可惊扰了宫人。我们从崇明门出，到下马桥为止，如何？”
“好。就这么说定了。”李贤一挥鞭，很是意气风发。
“那么，出发！”
一声之下，却是马蹄声四起，在空旷而静寂的宫殿内，变得更加的清晰。值勤的侍卫们早就习惯了这些皇子们的跳脱，只看了一眼，便又将注意力转向了别处。大唐的皇子们爽朗的笑声，随着夜色飘荡开去，公元九世纪的夜空下，尘土飞扬。
武后才转入蓬莱殿一会儿，自然是听到了儿子们的笑闹声，她脸上露出了微笑，对身边的贴身宫女说道：“平娘，你看这些孩子，竟然还是这么胡闹，都已经是大人了。”
“娘娘，太子和皇子们如此亲厚，那是好事啊。”平娘跟随武后已经有十几年了，算得上是她的心腹之一。
“自然是好事。”武后点了点头，随即回到内殿，发现皇帝已经睡着了。便来到梳妆台前坐下，平娘立刻到她的身后将她头上的发簪一根一根卸下，如丝长发散落了下来。
武后对着镜子，扶了扶发髻，叹息道：“本宫太久没注意了，这蓬莱宫，竟然变得如此静寂。”
宽广的蓬莱宫，有着后世故宫四点五倍大的面积，而这诺大的皇宫中，如今的主人，却只有皇帝和武后及他们所生的五个儿女。在武后多年的操控下，皇帝的后宫早已经形同虚设，那些所谓的后宫佳丽在宫中其实比一些宫人还不如。所以，自然是寂寥得很。
平娘笑着说道：“娘娘会有这种感觉，是如今宫里的人少了。”
武后若有所悟地说道：“是啊。少了，记得我刚进宫的时候，那还是在太极宫，在掖庭，也是那么的热闹……”
“呵呵，依奴婢看，既然娘娘觉得人少，不如添些也便是了。”平娘说道。
“添人？”武后挑了挑眉。
“是啊。奴婢看太子年纪也大了，该是为他选一个太子妃，为娘娘生一个孙儿的时候了。有了皇孙，我大唐的江山才能更加稳固啊。”平娘拿起梳子，将武后的头发一梳而下，说道。
“太子妃？”武后一愣，再想了想方才见到的儿子，忽然笑道，“大郎竟然这么大了，本宫也老了。”
平娘笑道：“娘娘说的什么话，您看您这头发，这肌肤，哪里像是老了？”
“可还是老了啊。”武后微微敛眉，说道，“已讨不得陛下的喜欢了，比不得当年……”
平娘听到她这话，心中一惊，手中的梳子也有些拿不稳，脸色更是霎时变得惨白，说道：“娘娘又在说笑了。”
“说笑？”武后面道，“除了对着陛下，本宫是从不说笑的。”
……
一口气驰过了含元殿前的大广场，抵达下马桥下，这场比赛便出了结果，李贤是第一个到的，而他的身后则是李弘、李旭轮、李显。
李贤露齿一笑，说道：“大哥，又是我赢了！”
李弘也不生气，跃马而下，说道：“已经很晚了，快些回宫吧。明日还要出宫呢。督造玄奘塔的事情，可是不能耽搁的。”
李显也落下而下，牵着马儿走到李贤身边，挤眉弄眼道：“二哥，我新得了一只斗鸡，正让那些奴才们调教着，过两日，让和你的大将军比比？”
“好啊。比就比。不过，这次你要再输了，赔什么给我？”
“去，这次我才不会输！”
李弘看着两个弟弟的笑闹，摇了摇头，转头对李旭轮说道：“四弟，你还好吧？”虽然李旭轮的骑术也是不错的，但是他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如此高速疾驰倒是令人有些不放心。
“我很好啊！”李旭轮牵着马儿走到李弘的身边，说道，“我的马术可是得到过刘大人夸赞的。再过两年，等我可以打马球，一定能把你和二哥都打败！”
“好大的口气啊！不过没事，你继续说，二哥允许你保留做梦的权利，直到你踏上马球场的那一天。”李贤和李显玩闹的同时，也听到了最小的这个弟弟的话语，转过头调侃了他一番。
“去！”李旭轮啐道。
①即大明宫。太宗时改名为蓬莱宫，到武则天神龙年间复改名为大明宫。
②此处为杜撰。虽然武则天三子都是在京中遥领刺史之位，但不一定住在东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