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开封府乃是北宋时的第一大府衙,北接南太平兴国寺,南临汴河河道,坐落于圣启院街西侧,规模宏大,占地甚广,只是左近少有什么店铺酒楼,很是萧索。杨露只是凑合了于开封衙北侧的西车子曲附近寻了一处小小的客栈,混入里面。
那客栈中怎生光景?正厅中几个座头,桌椅甚是整洁。杨露也不着忙寻个下处,只是先于靠近柜台的一副座头上坐了,同一个店小二说道:“将了脚汤茶水来的,雨中小生忙乱中奔波了多时,口中干渴双脚乏困,且稍稍地于此处拾掇上一番再入客房也不迟晚。”
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后生,看到店主人自接了一个客官到来,很是恭敬,面上赔了笑,同杨露说道:“客官好生地静候上片刻,小的即刻下去烧水烧茶伺候客官得意。客官这副蓑笠湿了,小的拿去向火烤干了可是好的?”店小二很是伶俐,一面说一面去桌上取了杨露的蓑笠。
杨露微微笑了,同店小二点了下头,那店小二拿了蓑笠自去了。老的店主人呵呵笑了,上前同杨露说道:“客官不要见外,既是到了老夫的店中,便只视作是自己家中一般。诸般需索只吩咐下来,老夫责成店中火家替官人置办了来。官人只好生歇息上一夜,勿要为失却了同伴而心中懊恼才是。”
杨露起初见那个老儿模样委琐、形容昏聩,好生不得意他,及至此时见那个老儿温文恭谦很是知礼,心中倒有几分亲近。于是杨露微微笑了,把手扶了那老店主的胳膊,使老店主于自己身边的座头上坐了,笑着同老店主说道:“和老丈丈打听一个事儿,只不知老丈丈肯于赐教否?今日小生同几个相知于茶坊中用点心时,听闻得今日开封府中拿了一个江湖上的盗贼。小生常年寒窗苦读却是不晓得那盗贼是何等一个模样,想是一个个皆如同土地庙中的判官小鬼一般的狰狞可怖了。丈丈如是知晓一二其中原委的,还望可怜见小生见识浅薄的份上不吝赐教才是。”
杨露手上扶了老翁的手臂,一口一个丈丈叫得老翁心中好不甜蜜,这般一个可爱俊俏的后生,不说这般恭敬,自己也先有三分的喜欢了。听杨露提到开封府中捉拿盗贼的话头,老翁呵呵一笑,同杨露说道:“客官好生得有趣,想那江湖上的江洋大盗,一个个皆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只是不小心碰上就是个晦气,客官却还要打听他做什么?”
杨露只是做了好奇的样子,撒娇卖痴的,把手扶了老翁的手臂轻轻摇晃,倾斜了上面的身体,同老翁小声说道:“老丈丈何必只是口上一味的推托,小生此番到了京师满耳中听闻的皆是人们言说的什么两个江湖中的奇道人用下什么古怪法术坏了孟家赌坊的怪谈,心中直是被撩拨得好生的痒痒。听闻那个被捉的同那两个道人是一路人,我如何能不要一见他的形容呢?也算是了却了小生的一腔心愿。”
杨露说得很是兴起,不知觉地把嘴唇贴于老翁的耳边,手上握了老翁的手臂,和老翁接肩搭耳的好不亲热。
老翁是个老人,年纪大了,心中喜欢那顽皮可爱的后生,如今见面前这个外地的举子,言谈举止很是潇洒随意,并且毫无拘束,大大方方,亲热狎昵,无所不能,心中好是喜欢。况且那老翁膝下还有一个孙女,年方二八,豆蔻年华,老翁思量要寻一个恰当的后生许人,如今见到杨露,便有心把孙女许与杨露。
只见那老翁微微笑了,同杨露说道:“官人所言的这些传闻,老夫也听闻了不少。仿佛是早上辰时光景,外面的街道上闹闹哄哄的,一伙公人锁了个汉子径向西去了。街上满是看热闹的行人,因是老夫腿脚不便,未能出去亲眼瞧个仔细。却是后来和一个卖果子的小猢狲打听,听他和我讲,那被抓的汉子好生英雄了得,一路走一路唱,走的是龙行虎步,唱的是字正腔圆,好生了得。一路上尽是赞赏他豪杰的,却是人人都骂孟铁鸡丧尽天良。”
老翁说了几句,气喘不定,俯下身咳嗽不迭,杨露慌忙取了店小二端上来的茶水,让老翁润口。老翁接过杨露手上的茶水咂了一口,同杨露继续说道:“想必是哪位江湖上的英雄见孟家为富不仁,方才巧施妙计坏了他的赌坊。只是当今世上,如何容得下一个理字?凭你如何豪杰,只是大不过他官法如炉,只手遮天。听人说,那位英雄如今受了六十脊杖,权被压在开封府中的府司西狱,只等到刑部的批文一下,便要开刀问斩了。客官却问他做什么?”
听了老翁的话,杨露心中只好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一个什么滋味。想自己做下的祸事,却要让师叔来替自己受苦受难,如何不愧疚呢?那六十下脊杖虽是打在刘永的背上,却好像是打在自己背上相仿,火辣辣的那么疼。杨露一时红了面颊,微微垂下头去,把牙齿咬于嘴唇上,好不懊恼。
过了片时,杨露方才抬了面颊,低低地声音同老翁说道:“这般说老丈丈是知晓那个好汉被关押的所在了的。奈何小生初次到得京师,茫然不清楚开封府是如何的一个情形。适才老丈所提到的府司西狱又是一个何等样的所在。小生得便说不定还能有幸到牢狱中见那好汉一面,亲自敬上一杯水酒以表小生的敬慕之心。”
老翁不由得呵呵一笑,摆了下手臂,同杨露说道:“客官此言差矣。那府司西狱是何等样的一个所在?客官是个何等样人?去不得的,便是去了,客官也未必能见那好汉一面。如是客官心中真的爱慕那个英雄,只到了处斩的时节,自备了水酒到瓮市子祭奠他便了。”
杨露见那老翁口上不同自己细言,有心再继续问下去,又怕露出了马脚,于是淡淡地笑了一个,同老翁说道:“承蒙丈丈的教诲,小生适才同丈丈的一席言语真胜似了寒窗的十年苦读,小生此番入京能得遇丈丈这等的忘年之交,实乃三生之幸也。适才小生礼数不周,这里重新拜揖老丈丈则个。”杨露一面说,一面打凳子上立起身,双手抱拳,躬下身去,向老翁深深一揖。
乐得那个老翁眉开眼笑,慌忙用手扶了杨露的身体,笑着同杨露说道:“官人且不可如此。这般折杀老夫了,想老夫一介市井小民,如何受得起衣冠士子的大礼?官人且请看座,老夫下去招呼小二替官人拣选上一个清洁爽适的房舍让官人歇宿。”
见那老翁要走,杨露手上却扯住了老翁的衣袖不放手,微微笑了,同老翁说道:“学生正同丈丈谈得入港,丈丈如何丢弃了学生自去?学生心中还有很多惶惑要请教丈丈于当面,丈丈只陪同了学生更闲话上片时何妨是。至于那不值当的小事只口上吩咐上一声便了,如何劳动得丈丈的腿脚呢?”
老翁为杨露扯住自己不放手,无奈何丢了手上的拐杖重新落座。正巧店小二打了脚汤来,上前唱了个喏:于杨露的脚下放下脚盆,十分殷勤地同杨露说道:“客官的脚汤好了。请客官试上一下,烫些还是冷些,不成小的自兑水来调和。”
杨露呵呵地笑了一个,三五下脱了下面的鞋子、裹腿,把一双赤脚伸在盆中,正是不烫不冷,水温正好。杨露微微笑着同店小二说道:“多感小哥儿的厚意,把学生的脚汤烧得一些不差正正是好。只学生一时手上无什么银钱赏你,待明日把身上的袍子兑了银子赏你便了。”
店小二受了赞赏,老大不好意思,把手抚摸于头上,红了面颊。老店主同店小二吩咐道:“捡最好的房间给这位客官,这位客官是老夫的一房远亲,此番到京师应举的。你小子一些也怠慢不得,只是好生伺候着,晓得?”
店小二见自家主人十二分的喜欢这个后生,心中如何不晓得其中的端的,好像是鸡啄碎米一般,一个劲地点头,同店主人说道:“省得,省得,小的便好像伺候自家的亲爹亲娘一般伺候这位公子,不劳员外吩咐。”
店小二退下去不提。老翁呵呵笑了,把干巴巴的手掌抚摸于杨露的手臂上,伏下身去,细细地端详杨露的双足。老翁端详了一阵,微微笑了,同杨露说道:“官人好一双少有的玉足阿。老夫虽是老眼昏花,却自是端详得出,公子乃是膏粱子弟、衣冠之家,日后大富大贵只在不远。”
那老翁心中喜爱杨露,一心想招杨露为婿,如何不仔细端详呢?见杨露生得眉清目秀,手臂光滑如玉,一双脚儿好像是翡翠雕琢的一般,心中欢喜异常,方才忍不住赞赏了出来。
杨露只是想要缠住了那个老儿,瞅机会再问出些什么,却不想那个老翁好像是个色棍一般,把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摩挲端详个不住。杨露心中不由地惶惑不解,莫不是自己行事不慎身上露出了什么破绽不成?让这个老儿瞧出自己是个女子。不能的,想自己行走江湖,从来是女扮男装,任是油滑的小厮也辨不出个真假,如何这么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翁却有如此眼力。
杨露心中惶惑,用手扶了老翁的身体,微伏过面去,同老翁说道:“老丈丈只恁的端详小生的双足做什么?只端详地小生好生的惶惑,想是小生的脚上有什么令老丈作怪之处,小生不敏,要和老丈丈请教于当面的。”
老翁呵呵一笑,侧过面去,同杨露说道:“老朽无礼冒犯,还望官人恕罪。想必官人也看出了一二,老夫便也不同官人隐瞒了。老夫如今无儿无女,只是膝下有一个孙女儿,年只一十六岁,生的颇有几分颜色。只是年纪大了,总不成没个人家。只没奈何那妮子性子高傲,只要懂诗文好相貌的才肯嫁人。我垂垂老矣,眼见得有今日没明日,只是身后这个孙儿放她不下。平日便留心为她寻个称心的人,只今日见到公子,便有心把小女许于公子为妾。只怕公子嫌弃小女出身寒微不肯应承,方迟迟不肯和公子言明在当面。”
杨露听了老翁的一番言语,心中暗笑,不想我杨露女扮男妆还有这么一份姻缘在身上,如果不应承下来,此番的店钱自己便多拿不出,为是酒肆中换了衣裳,身上已是无了分文。却不想正巧遇到这个喜爱自己的店主人要找自己为婿,不妨自己便将错就错应下这门亲事,待到救出了师叔刘永后再作道理罢了。
想杨露何等的聪明,只听老翁说了三两句心中已是明了,微微笑了,同老翁说道:“承蒙老丈丈看得起学生,只奈何现如今学生功名未就前途未卜,便是聘下令千金也无有能力迎娶。老丈丈的美意我权且领受在心,只是还望老丈丈等我金榜题名之后再作计较方好。如今。”那杨露装得厮像,又是沉吟不绝,又是摇头叹息,把举子优柔寡断、欲扬先抑的种种模样模仿得惟妙惟肖。
老翁一心只是要杨露入赘于自己家中做个托付终身的人,哪里理会杨露的那些计较?只是恳切地同杨露说道:“公子切勿这么说。算是老夫恳求公子,明日见上小女一面,如是称心如意,公子只说上一个可字,万般都交付在老夫身上。那金榜题名,那定金聘礼,我倒是一毫也不计较,只是看重的是公子的这个人啊。”
杨露见那老翁说得动情,心中也老大不忍,同老翁笑了一笑,说道:“小生只不过是荒村敝壤的一介寒儒,此番到了京师只好像是一个灰头土脸的乌鸦飞入了皇宫宝殿一般,只是自惭形秽懊恼自己不曾生作汴京中人。奈何老丈丈这般恩赏小生,小生如何有半个不肯?只是怕来生来生做牛做马也不能报答老丈丈恩情之万一。”
洗过了脚,老翁千叮咛万嘱咐,让小二领了杨露到最好的客房歇息不提。话说杨露到了客房。一头倒在床上,睁大了一双眼睛愣愣地出了神,眼前浮现出刘永被脊杖的画面,心中好像是开了锅一般,只是迟迟不能够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