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无人。柳折言走近了,放软了语调:“婧儿,三年没见,必须这样吗?”
婧昭下意识地抬头,这才看仔细了他。白衣轻扬,折扇徐起,神情中多了一丝的飘逸,脱然出俗的仙风里又如沾染着凡尘。而那张脸,玉细琢出一般,流顺中似可闻轻流缓过的细吟,修长的柳眉,未有轻颦却因带点病态的苍白面色,更显一种销魂的姿态。有一种气息,是不容人靠近的,却又平生亲切,未有丝毫距离的隔阂之感。较之三年前,他几乎没什么改变;但较之三年前,他又仿佛改变了那么多……空灵媚动的眸子光色一暗,她咬了咬唇却不再说话。
沉默下,柳折言将视线向门口一投,带开了话题:“刚才那位公子是你的仆役吗?”
“你说说蔺浮?”婧昭也配合地随着投去了视线,摇头,“我哪能有像他这样的仆役。”
“那他是?”柳折言看向她,“这样的身手,为何只身处江湖?如果为朝廷效力,这一身的气度就足以是将帅的人选了。”
婧昭不由看了他一眼。别过三年,他何时开始这样一心只为江山社稷?她妩然一笑,透着几分狡黠:“我也希望浮能找到一种新的生活,可他偏偏不愿。他不愿,我又有什么办……”
“马车备好了。”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在这时传入,打断了她的话。
门外一辆雕木龙纹的马车。蔺浮的发线时起时落,同黑衣的翩摆,眉目间是一种阴冷,世间的冷暖永入不了那双黑瞳。
“来了。”婧昭很自然地拉过柳折言的手向外走去,被握住的人不易觉察地顿了一下。很小的一下。她感觉到了,但没有松开。她是故意的。
自她掌心透过肌肤传入的温度竟然是冰凉的,而他,没有挣脱。步出茶舍时阳光陡亮了四面,她掀帘入内,随手一松,他的手就一时空下了。明明反而温暖了几分,却仿佛丢了什么。只一愣的片刻,柳折言回神后也上了车。
车帘缓缓放下,柳折言在视线阻断时触见了蔺浮一眼的锐利。他不解,转过头去询问,婧昭却是一脸老神在在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挑了下轻隽的修眉。仿佛明白了什么,柳折言只能无奈地一笑。
这人,该是听到了他们方才的对话,即使是那声催促,怕也是故意的。柳折言暗叹。对与朝廷,蔺浮的态度怕不只是不屑,或许更甚至有几分抵触。
靠着车,起程后是一阵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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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苍郡的路并不好走,甚至于崎岖。但自然有人会设法减轻“折磨”。
柳折言的视线不时落在婧昭身上。
她已经换了个极舒适的姿势。懒懒地躺在那,发带疏松,垂下乌发衬着红艳的长袍,乌得几分寂静。她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又扩开了些许的惰意。这很多的小动作,和当初在麓水书院求学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几乎都没有太大的改变,而他,却已经变了那么多。当初他的离开,此时注定已成了无法弥补的。现在再次相见,却彼此陌路生疏。
他将视线投向了帘外。
渐渐行去,四面烽火浓郁。兵器残骸一片零落,几具尸骸都已有腐态,在阳光下一过,又似多了几抹焦味。尸体都保留有断气时的神色,又或被马匹的蹄足踩地模糊一团。眼眶往往显得格外宽大,里面的眼珠几乎只留了一片眼白,嘴角怪异地咧开弧度,而身体的姿态,完全是扭曲地不似人形。
柳折言不由地皱了皱眉。
婧昭却仍是原来斜躺着的姿势,稍一抬眸,视线就正好透过车帘的缝隙透了出去。可她看地很安静,仿佛一个无波的湖。略抬头,她触到了柳折言的视线,突然一笑之下闭眼假寐,只当没有留意。
一时间,寂静。
“吁——”突然一声马的长嘶。
陡然一个刹车,天旋地转。靖昭惊觉下睁眼,已是在冲击下向前掠了出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攀,抚过四面的车壁时只留了满手木屑的痛。倒吸了口气,她暗自低骂了驾车的蔺浮几句,干脆任自己这样失势栽去,也不挣动了。
“抓住了。”温和透一丝坚定,一只手将她一把拉了过去。贴着一个胸膛,并不宽大,但很让人安心。她稍稍抓了抓他的衣衫就没了更多的动作。很熟悉的味道,她的嘴角却多了一丝自嘲的笑。
柳折言顺势拉过了婧昭,手中折扇一扬,干净利落地扫开了四面散起的碎石细沙,一扬手又是过了一阵风,车帘刹那间翩起。他足下一动,在马车陡然倾倒的刹那,从槛栏那跃了出去。几乎同一瞬间,马车轰然坠倒。
马匹的嘶鸣依旧不绝,却是渐渐地远去了。
这一切太过突然,他疑惑地向四面一眺,眉目间多了分了然。
“可以把公子放下了吧?”蔺浮的声音冷冷的。
柳折言不由几分尴尬,小心地让怀中人站回了地上,动作略不自然。
婧昭理了理衣衫,已经掩下了所有的神色。
马匹受惊的原因在于四处遍地的尸体——满目野狼的尸体。明显的一场恶斗,几乎将这一切都染成了血潭。藏红色,几近泥土色泽的红色。有人用了毒,所以那种红色中又隐约有粘稠的墨迹。而这些野狼所袭击的人,也以满地残尸作了惨痛的代价。
“看来有人想用山上的狼来对付敌人。”婧昭扫了眼,“确是好方法,不过,似是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以尸体的装束来看,几乎有八成是村人打扮,只有不足二成是鬼方的士兵。“这本来就属于鱼死网破的计策,并非所有人都可以承受反噬。既然能引下狼群,何不将敌人直接引进狼窝?虽然较前者难上一倍,也并不是没有办法。这样一来,只需要牺牲一人就够了。”
“也许他们想过,但没有施行。”声音淡过,婧昭看去,柳折言正看着她说,“任何人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去送死,随意宁可选择了这种最愚蠢却是最问心无愧的方式。”
任何人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去送死……
婧昭的眸色触了下,毫不在乎地一笑:“这样啊……”散散的,她的视线落在了蔺浮身上。
会意,一道身影闪过将她轻轻地抱起。蔺浮的衣衫在她略偏头的姿势中掩过了一时有些僵涩的神色。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的眼睫略颤了下,什么也没说便迈步顺着山路走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柳折言感到这个男人身边的寒意。
“既然马都已经跑了,也只能自己上路了。”婧昭始终没有看他,声音很闲,“柳文相,你也跟上吧。”
黄昏。林间鸟鸣低散。这里的山道静地没有虫声,只有战争后的残色。
她在蔺浮的怀中不时地动一动身子,换上几个舒适的姿势,而双目渐渐的有几分倦意。衣衫轻轻垂下,恰好没有落到地上。低启唇,她低唱:“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扬花,檬檬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注①]”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注:①《踏莎行》晏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