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这天清晨何慕烬醒来，表情一片空白。
“菲菲，我昨晚又梦见舅舅舅妈了。”
心一沉，她低斥：“我不是叫你——”
他恍若未闻。“他们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平静。他们的样子没变，一点都没有老，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舅妈还是和以前一样慈祥，然后还问我，要不要过来陪他们……菲菲，我好想，好想去陪他们，可是、可是那里没有你，我舍不得你，我怕你想我的时候，会找不到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别去，留下来陪我！”洛菲紧紧地抱住他，不敢松手片刻。
“可以吗？”他的表情一片茫然。
“可以！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就可以！”
他眨了眨眼。“菲菲，你知不知道，黄泉路是什麼样子？会不会很黑、很暗？可不可以带手电筒去？你知道我一向怕黑、怕孤单的，如果没有人陪，我一定会吓哭……”
“慕烬，你想要我陪你吗？我说过，我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哪里都陪你去。”
要吗？
他偏头思考。“我也答应过你，以后去哪里都会让你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了，可是，我不知道要不要你陪……”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想好再告诉我。”她微微松手，“来，我们去吃早餐，吃完去柳明家串串门子，你好几天没去了，柳明的儿子很想你。”
“好。”他微微笑了。
小柳明很黏她，与是柳明就说，既然他们和他儿子那么投缘，干脆收了当干儿子，将来也好多个儿子孝顺他们。还可以给晨晨找个伴哦。
他笑着附议，和洛菲一起包了个大红包给干儿子。
一整天，何慕烬精神特别好，好到不可思议，赖着她说了一堆话，像个刚发现说话乐趣的小娃娃，聒聒絮絮讲个不停。
洛菲抱干儿子，陪他玩了一个小时；又和他到溪边去，要他抱着她，踩踩水花。经过田间小路，嚷着要吃杨桃，他爬上去摘了一颗。
她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精神好得出乎寻常，他心底隐隐有股不安，怎麼也不愿往回光返照的方向去想，宁可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傍晚回家时，他还一路嚷着晚餐要吃她煮的白菜饺子，谁知一进了家门，他就像颗洩了气的皮球，倒了下去。
“慕烬！”洛菲心惊，立刻抱他回房。“你休息，不要说话。”
“菲菲……菲菲……我胸口好闷，快不能呼吸了……”他揪着她胸前的衣服，慌急地攀附。
“别怕，我在这里。”贴上他的唇，想将氧气渡入他口中，也将生命力分送给他，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将生命分给他，只要让他活到她生命最后一天就好！
心急地取出床头的药，和着水想让他服下，但是他根本吞不下去，难受地又呕了出来，不管她试多少次都一样，
“慕烬，你听话，吃了药就会好一点……”她没有办法，将药丸含在嘴里，嚼碎了强迫送进他口中，再用水强灌进去。
他还是吐，痛苦得直流泪。“菲菲，我好难受，我可不可以不要吃了……”
见他这个样子，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再受更多的折磨。
“好，不想吃，那就不要吃了。”
他伸手，攀住她肩头。“菲菲，你抱抱我……”
她小心地想移开身体的重量，哑声道：“我会压痛你。”
“没有关系……”紧搂住她的腰，肢体亲昵相贴，怎么也不肯放。
“但是这一次，我可能会躲很久很久，久到让你找不到……”他轻喘了两下。“菲菲，我想过了，我死了以后，你就回去找乐黎和晨晨，不要陪我。”
“你——”她抬头瞪住他。
他根本早就打算好了，却故意挑在这种时刻来告诉她。
“你……不是怕黑、怕孤单吗？”她轻道，声音颤抖。
他摇头。“没关系，我有舅舅，有舅妈，他们会陪我，那不是好地方，你不要去。”
“慕……”她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自私地占住你半年了，这半年……我很快乐，你已经给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这是我……从来都不敢奢望的……
他想要啊，可是要不起。“对不起，菲菲，我太想舅舅舅妈了，我要先去陪他们……”
“不许！”她大吼。“你去陪他们，那我怎么办？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我……”他哽咽得难以成言，泪水汹涌滑落。“你还有晨晨。”
“我不要，我只要你，慕烬，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只要你，你听到了没有——”
她吼得好大声，吼得他耳膜生疼。
眨了眨眼，淡淡光束穿过角膜。“奇怪……菲菲，我好像看见你了……”
她微震，说不出地一阵寒栗。
他伸手，抚上她憔悴的面容，心，好痛、好痛，她的泪水，一颗颗落入他掌心。
“菲菲，你不要哭，我死了以后，还是不会忘记你的……”他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抚触她的脸庞，以指掌记忆。“我好久、好久没看见你了，你长得很漂亮哦，我好怕会忘记你的模样……”
“那就趁现在好好看着我，牢牢记住我的样子，我们谁都不要忘记谁。”她深深地凝视着他，以便储存日后思念的依据。
“嗯。”这张脸，他要牢牢记住，永生永世不忘。“菲菲，你可不可以吻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她俯身，心碎地吮住他的唇，辗转吻出一世的爱恋，一世的辛酸，一世的相思情愁……
他满足了，很满足，她的吻告诉他，她的心情与他一样，这一生她爱过，也被人如此爱着，不该有遗憾。
她不语，只是不断地吻着他滑过颊畔、耳际、颈间的泪痕。
“天色……好像暗了，菲菲，我又看不见了……”他用力地眨眼。“菲菲，你去开灯，我怕黑……”
“好！我立刻去，你不要怕！”她用了最快的速度打开屋里屋外所有的电灯开关，再回到他身边，牢牢地、颤抖地紧抱住他。
“好像……真的很晚了。”他放弃寻找光明，疲倦地垂下眼皮。“菲菲，我想睡了，你唱歌给我听……”
“好……”她强忍哽咽，努力由发酸的喉头逸出声来，哼出他最爱的那首云海。
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
走音了！
他嘟嚷：“菲菲，你认真点唱，都唱得零零落落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重唱。”
“山清水明幽静静、山清水明幽静静……”下一句是什么？她记不起来了，泪水淹没了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变得好遥远，远得难以捕捉，但是他没有忘记叮咛：“吃晚饭时要记得叫我，别让我又睡过头了……”
他记得，他记得他还要吃她做的白菜饺子……
那一晚，她唱了整夜的云海，唱到声音都哑了，但是他没再醒来过，也没吃到她为他做的白菜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