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自从生病之后，何慕烬的体力直走下坡，常常一不留神就陷入昏睡。随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他的生命也在流逝当中，健康状态每下愈况，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
为了不让洛菲担心，他总是强撑者不让自己失去意识，他知道他每昏睡一次，洛菲就要提心吊胆一次，怕他这一回再也醒不过来……
抽筋、疼痛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想拿个东西，手指头也动得不甚顺畅，吃东西时，逐渐感到吞咽困难，最后就连多说几句话都快耗去他所有的精力，他心知肚明，他快撑到极限了。
伪装成了极艰难的一件事，他渐渐力不从心，漏洞百出，洛菲或许早就发现了……
昨晚，又不小心睡著了，醒来后是在房里，他摸索到床头的陶偶娃娃，指尖顿了顿，再移到左方。
他感到口干舌燥，记得水杯好像是在这个地方……
他碰触到杯子了，手指却不受控制，握不紧杯缘，掌心一阵空虚，然后传来玻璃碎裂声。
菲菲——没听到吧？
他心急地摸索地面，身体失去平衡，跌了下去，他一心只想在她发觉前收拾好地上的碎片。
指尖有刺痛传来，也许是割伤了，但是伤口应该不大，他不怎麼觉得痛，这种小伤口血不会流太多的——
突然，一双柔软的手扣住他，身子一阵腾空，他又回到床上。“菲菲？”
“嗯。”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也不晓得来多久了。
一张面纸压上他带伤的指尖。“以后叫我一声就好。”
“被你发现啦？”她吐吐舌，故作轻快地说。
她不吭声，沉默地帮他止血、上药、缠上纱布，倒了杯水放在他手中，然后才回头清理地面的碎玻璃。
他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扯出虚弱的笑。“菲菲，我肚子饿了。”
将碎玻璃以报纸包好丢入垃圾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想吃什麼？”
“嗯……土地公庙前卖的红豆饼好了。”
“很远。”声音听不出情绪。
“人家想吃嘛！”
她眸光深沈地盯视他数秒。“好，我马上回来。”
听到关门声，他抽干了力气，整个人虚脱地倒回床铺。
头好昏，天地像在眼前旋转，要命的痛楚又在此时造访，他隐隐抽搐，颤抖的手探向床头，如同每一回先碰触到老公公陶偶，胸口一暖，他有了撑下去的力量，移向右边的止痛药……
止痛药早他一步被拿起，取出标准的剂量与水杯让他吞服。
他惊吓得动弹不得。“菲菲……”
她还是闷不吭声，不发一语地替他按摩痉挛的双腿。
一滴、两滴，温热的水气掉在他腿上。
“菲菲，你不要这样，不要哭……”他怜惜地轻抚她微湿的面颊，她好像——又瘦了些。
“我没事。”洛菲僵硬地回了句，第三滴、第四滴水气，无声滴落。
“菲菲！”好痛，心好痛，远超过病体的痛，他最在乎的人在为他落泪……
“我说我没事！你都没事了，我该死的怎么会有事！”她挫败低吼，声音一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搂住她，洛菲将脸埋进他肩头，颤抖著，相拥。
窗外细雨流光轻泄，窃不去，情痴几许。
左肩，一片湿热。
能够清醒的时间，愈来愈少。
他的生命，装在一只沙漏中，剩下多少，几乎可以估计，但是他还有太多牵挂，菲菲的样子让他好担心，她已经连着好几夜不睡，呆呆地看着他到天亮了。
她以为他不知道，就像他刻意掩饰的病痛，其实彼此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
他怕万一他走了，菲菲会受不了的，她一定会疯掉。
他去了柳明家一趟。哪一天他不在了，他希望能有人帮他看着她，走过这一段。
柳明送他回来时，在门外惊呼“哇咧——菲菲疯啦？”
“怎么了？”他不解地询问。
“啧啧！”柳明不敢恭维地摇摇头。“你家活像遭小偷，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被翻过一遍了，有够惨。”
怎麼会这样？正欲发问，洛菲已经发现门口的他，一声暴吼轰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菲菲从没用那么火爆的口气对他说过话，他一楞一楞地解释“我去柳明家——”
“去柳明家？！你现在什么身体你会不知道吗？就算要去，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一个人到处乱跑是存心想自杀是不是？”
“我、我有打电话叫柳明来接我……”
“慕烬送到家，我先回去了！”柳明立刻脚底抹油，以免卷入战场。
别怪他不讲义气，没人会头壳坏掉去惹一个抓狂中的女人。
“菲菲，你冷静点听我说——”
“你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行动不便，又看不见，难道不知道我会担心吗？你晓不晓得我回来看不到你，心里有多恐惧？也许你突然病发，也许你被送进医院，也许你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回家，也许你又偷偷躲起来，自己忍受病痛不让我知道，也许……也许还有太多可能性会让我失去你，只要想到这些，我还冷静得下来吗？我几乎翻了家里每一个角落在找你，找你可能留给我的只字片语……”她一口气吼出满腔的怒火，压抑在怒火下的，是极端的恐惧。
说穿了，她只是害怕，害怕失去他。
他懂了，眸底泛起泪光，试图靠近她。“菲菲，我没事——”
“你走开！反正你没有我也可以，你什么都不需要跟我说，病发时也可以自己坚强地熬过去，我只是多余的，我什麼忙都帮不上——”她手一挥，不让他靠近。
他很清楚，她不是气他，而是气自己无法为他分担丝毫苦痛，气自己的无能为力，还要让他强颜欢笑地在她面前苦撑……
“不是的，菲菲，你很重要——”他伸手，再度被她挥开，他突然一阵晕眩，失去平衡感，由轮椅上跌落，她赶紧接住，心脏差点停掉。
“慕烬，你别吓——”
他一仰首，吻住她的唇。
她闭上眼，心痛地搂紧他，相贴的唇畔尝到咸涩的水气，分不清是她还是他的泪。
“这样，就不怕了吧？”将自己揉入她怀中，以实质的体温安抚她惶惧的心，低喃：“下次我去哪里一定会告诉你，让你陪着，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每次都骗我。”信用破产的大骗子。
“这次不会，我发誓。”她情绪逐渐平定下来，他放下心，窝进她胸怀，声音渐弱。“我可能又要再睡一下了，两个小时后叫我，晚上我们还要一起看星星，别让我睡太久。”
“嗯。”她轻应，温柔地推他回房，舍不得离开他，也跟着在一旁躺下，陪他小睡一会儿。
“慕烬，醒醒。”
声音温柔的呼唤，催促他由睡梦中挣脱，睁开眼时，有一瞬间茫然得不知身在何方。
“清醒了没有？你不是说要陪我看星星？”
“星星？有吗？”他忘记了，最近记忆力愈来愈差，有时早上说过的话，晚上就不记得了，可是却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真奇怪。
“我刚刚梦见舅妈了，她问我是不是要去陪她……好奇怪，舅妈不是在煮饭吗？她早上去买菜时还问我要吃什么……”
“闭嘴，不要再说了！”洛菲一阵心惊，严厉斥喝。
梦见往生的亲人，这代表什么？她不迷信，却忍不住心头发寒。
“都说你是大笨蛋了，既然你连晚餐都睡掉了，现在当然是半夜，不黑黑暗暗难道还要有十个太阳等你射？乖，闭上眼睛再睡一下天就亮了。”
“那你陪我睡？半夜醒来找不到你，我会怕……”
“不会，我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她搂紧了他，想安抚的，分不清是她还是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要怕……”
何慕烬的思路时而清楚、时而混乱，清楚时，会如往常般陪著她说说笑笑；混乱时，总是分不清楚过去现在。她看在眼里，心痛得难以言喻。
她想送他去医院，但他坚持不去，他要待在他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把他丢到陌生的环境里，他找不到路回家，会害怕。
这两天，他老是说梦见舅舅舅妈，她每听一次就不寒而栗，厉声斥责他不许胡说。
夜里，她再也不敢合眼，深怕一不留神，他就会忘了呼吸，她必须时时刻刻提醒他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