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民国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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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争万世

棉花胡同。蔡锷住所。

内进,将近四十的戴堪坐在一张松木椅上,白面晕红,形容焦灼。已是十月中旬,刚下过几场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戴堪的额头却是生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不用摸,他都能感觉到汗珠在皮肤上慢慢下滑的痒痒感。

昏暗中,一道低沉焦虑的嗓音从戴堪喉中发出:“将军,时不我待,今袁逆帝制自为,昭然若揭。若不遏制,非我国民之福,实我国民之祸。堪今日此来,即是求取将军一言,若将军首肯,堪必当附骥效后,与西南诸将通声联气。以待将军逃脱樊篱,登高臂呼,我等闻风而从,共创讨袁大业。”说罢,戴堪诚恳看向蔡锷。

蔡锷端坐于供桌下方,如同佛像,纹丝不动。

戴堪心底一凉,为了说服蔡锷滇南讨袁,他费尽口舌。但是,费了半天功夫,一点收获都没有,蔡锷始终纹丝不动,不见丝毫态度上的松动。他真不知道,如果说服不了蔡锷,他的出路将在何方?戴堪深知,离开了蔡锷为偶像的西南军阀,他什么都不是。

两年前,他一无是处,仅仅一个矿务局事务员。公口之乱,利用滇系的唐继尧四千兵马,他一跃成为黔系嫡系,成为贵州省民政长。后来受老袁所猜,不得已进京,闲置至今。帝制一旦成功,老袁势必要拿西南开刀,当今若论民国之大,唯有西南一隅不在北洋控制之内。

一旦西南军阀被清洗,他这位出身西南,却又无兵无将,又无名望资历的闲职将军,只有被抛弃的下场。想往日在河南一月不足四十元的困境,他就是眼角一缩。再也不能过那种日子了。只有出人头地,北洋既不纳,那只有干老本行,以西南军阀起家。

只是今日不比往日了,他已远离贵州,早已脱离了西南军阀的嫡系。手中既无兵又无将,更无财,投靠西南,根本没有敲门砖。环顾国内,唯有眼前这位将军可以争取。蔡锷虽也远离西南,但其人名望资历远非他所能及,云南人一直对其念念不忘,尤以中下层军官,莫不以蔡锷为偶像,拜服于蔡锷的军事才华之下。

西南若成事,离开蔡锷绝难成事。

他深明这点,故而前来投效。他现在没有其他资本,只有一张嘴,一双腿,和一个相对自由的身份。恰恰,蔡锷因为风头太盛,老袁猜忌过甚,无法脱身,远离西南,急需一个从中串联的联络人。他来之前,一直认为他只要提出,蔡锷必会答应。万万没想到,蔡锷却一直没有表态。他真得很惶恐,也很不解。

不行!无论如何也要获得蔡锷的谅解。戴堪心下一横,说道:“将军,今日不管如何,我都将会赶赴云南,以将军名义招揽西南诸将,共图讨袁大业。”来软的不行,他就决定来硬的。不论如何,他都要会自己的命运搏一把。

蔡锷听之,一动不动,只是凝视戴堪。

良久!

盯着屋内中堂上那副白色洗练的瀑布,戴堪只觉仿佛时间过了数万年。而每一秒过去,戴堪每次都能听到一次自己的呼吸声。他心里无比地紧张,如果蔡锷再不答应怎么办?蔡锷的态度究竟是什么?

戴堪越想越觉得不对!他初始很惶恐,生怕蔡锷反对。继而迷惑,不解蔡锷这么看着他有什么意思?戴堪再看供桌下那位身材瘦小的将军,再看那双深邃不见一毫杂志的眼神,顿时恍悟过来。

过了这么久,蔡锷都没有反对。毫无疑问,他在默认。

戴堪想通这点,心中狂喜,他顿时觉得自己一个上午的苦劝终于没有白费,起身行礼道:“堪深知将军为忠义之士,堪将作前驱,先入西南,为将军滇南讨袁与那唐继尧周旋。他日若将军得志,勿忘堪鞍马劳顿之苦。”

蔡锷依旧默然,只以凝视的目光注视于他。

戴堪欣喜不已,再也不作他言,再次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许久过去。

屋内再次进来一人,说道:“蔡公,戴循若走了?按照我大哥的吩咐,我是不是该把他来过的消息交给大总统了?”来人就是袁瑛,他口中的戴循若就是戴堪。字循若。为了好联系蔡锷,他通过他父亲向大总统讨了一个差事,监视蔡锷!

蔡锷点头,却又问道:“他为何那样做?”

袁瑛一笑:“不把他出卖了,我怎么去西南呢?”

蔡锷眉头一皱,状似不解梁栋这么一招的意图。

袁瑛解释道:“我大哥说了,戴循若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到这儿,老袁不可能不知晓。与其让老袁猜疑,不如索性坦坦荡荡,让老袁明白,蔡公什么都没答应他。刚才,我可是在屋外听得很仔细,蔡公您可是一个字都没说啊!”说罢,袁瑛不禁笑了起来。

蔡锷不解,嘶哑嗓子说道:“公子为何发笑?”

袁瑛听了,眼神立刻变得肃然起敬,道:“我大哥早就算到,戴循若过来,蔡公必不会发一言一语。这也是我来的时候没有提示蔡公的缘故,我真得不太相信大哥的判断。但真想不到,我大哥一点没有算错,蔡公您居然真得一个字都没说。”

蔡锷闻之一动:“那你大哥解释原因了吗?”

袁瑛点点头:“大哥说了,戴循若过来,蔡公必不会留给戴循若只言片语,原因有二。一在考验戴循若,言行一致方为真英雄。口上说得再动听,也不能代表他的良心不坏,以默认的方式暗示,戴循若即便言行不一也不致拖累蔡公。二是为了云南大局。如若蔡公以强势策反云南诸将,必然引来云南将军唐继尧不快。只有默认,戴循若在没有确凿口实的情况下,只能依靠个人能力说服云南诸将,到时,唐继尧即便心有猜疑,也断不会过于不快。”

蔡锷长叹一声:“你大哥真人杰也!”梁栋所言,全部猜中了他的心思。

袁瑛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那当然,大哥还说,戴循若一走,我就得跟着他走。戴循若手中只有蔡公一人,只能勉强说服西南诸将共图讨袁大业,不能为蔡公争来将来讨袁的主导地位。与大事有碍!大哥要我想法过去,为蔡公争取更大地位。”

蔡锷摆摆手:“锷讨袁,不会个人名利……”

“不然!”袁瑛一喝,顿时犹如梁栋附身,侃侃而谈:“大哥每每日夜忧心,不在帝制,只在军阀。民国当今,军人乱政,五代覆辙早已隐现。袁逆帝制自为,不得人心,必招败亡,其后北洋无人可制,军阀内讧,祸国殃民……唯有以兵家对兵家,既为国人争人格,更为国人争生存。”说到此,袁瑛行了一礼,道:“还请蔡公以国家大义为重,争这一次个人名利。”

说罢,袁瑛挠了挠头,想了一下。然后脸色一喜,手臂用力一挥,用力说道:“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对,就是这么说的。”

蔡锷默默品味这么一句话,念着念着,那双深深隐藏了锋芒的眼神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

他盯着眼前这么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小子,想到了另外一个飞扬跋扈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犹如从天而降,即刻即在这民国天空上划下光彩夺目的一页,阳奉袁贼,阴反袁逆,正反之势,随手掌握,无人可及。不计个人名利,只计国家得失,不论一生,只争万世。想到此,蔡锷一拍桌子:“既如此,锷无以再言,一生只为国民争人格,争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