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时间到了。叶飞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想，只是看见一朵停留在窗边的云，就确定自己的生命该结束。他轻声说出来，时间到了。
什么？花不经意听见他的话，于是问。
如果我死了，请你看我的小说，一本一本地看完。叶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的小说，不是每本都只写到一半吗？花无精打采地问，虽然是在朝气蓬勃的春天和青春期。
那是因为它们本来就不该有结局。叶飞眼睛看着窗边的云，觉得那云离自己很近很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
不是不让任何人看吗？你的小说。花问，隐约觉察出他今天的不同。
我是说在我死后。叶飞还是痴痴地望着窗外的那朵云，仿佛那云就是他的情人。
那恐怕我很难看得到，因为我一定比你先死，没有听说过，出来混的，没一个有好下场。花趴在桌子上，看叶飞棱角分明的脸，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是那样的英俊，好看。
我把小说放在书包里，埋在坟场那棵杜鹃树下。叶飞说。
花不说话，趴在桌子上装睡。
第一节下课，叶飞站起来，从后门走出去。
花稍微一歪头看了眼他的背影，看见他没有带书包，以为应该不会走太久。可是，他却一上午没有回来，直到放学，花才反应过来，叶飞今天并没有带书包来学校。花知道不好，但也明白自己的无力。每个人都该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既然叶飞已经选择了道路，那就只能由着他自己走下去。花这样想。
叶飞离开教室之后，像往常一样翻过不是很高的围墙，逃出城堡一样学校。跳到外面之前，他被来代课的沈连华看见，他认出是班上的学生，叫他停下。叶飞不理，一歪头跳到外面去了。只是这一次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他跳到外面，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学校至少有二十秒，最后才转身离开。似乎带有不舍。
他沿着脑海里的熟悉的陌生的记忆行走，走在回家去的路上。那是他很久没有走过的路，那是他走得最久的路，那是他每一夜都故意避开的路。可是，今天，他要回家去，再回去看一眼。
因为，他的时间已经到了。
街上的人投过来一眼看透的目光，厌恶，似乎可以刺穿他的身上穿着校服。但他面无表情，只是前行。今天，他终于目的明确。是的，今天他目的明确，他要死了。
他终于还是站到自己家旧旧的木门之前，很久之前，他离开的时候，把这门狠狠地关下去，让它与墙撞击发出很大的声音。今天，当他再一次回到这家门前的时候，心觉得疼痛，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停在它的前面，轻轻抚摩。
他轻轻一推，打开门走进去。他家的门几乎都是不关不上锁的。他爸爸时常晚上赌博喝酒很晚才回来，白天睡觉，门一向忘记关。
他走进去，走进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走进自己离开了很久很久的家。乱乱的，什么东西都是胡乱丢着，和他记忆中的还是一样。他爸爸还是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做出一点改变，就像他的妈妈离开时一样。他小心地跨过地板上的障碍物，家里的陈旧摆设，一样一样慢慢地摸过去，手沾染上尘埃。
他走到爸爸的卧室，果然看见他手脚张开，大大咧咧地躺在上面，呼噜打得比雷都响。他小心走进去，站在他的面前，安静地看着沉睡中的父亲。历经沧桑的脸上多了一道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也许是和某个和他一样的赌徒或者酒鬼打架后留下来的。他看着他，心里沉积着的恨突然就消失了没有了一丝踪迹。其实，他是很爱他的，爱得不行，可是，他无能为力，看着他沉沦，生不如死。幼小的心一再受责备与伤害，所以，他选择了离开。他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过着这样的生活。
永别了，我爱的人，他轻声吐出一句话，然后转过身，走出门去。门关上的瞬间，泪水流下来，心有了一丝的迟疑与留恋。但他依然决绝地踏出最后一步，走上最后的路途。
夜悄悄地来了，脚步轻得连他都不曾注意。
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无目的地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灵的家门外。
雨也轻轻地来了，沙沙地打在他的身上，打在大地上，也打在灵的房间的窗户上。
他靠在灵家门外的一棵大树上，点起烟，在雨中望着灵房间的窗。她的房间没有开灯，一片黑暗。这是当然的，她现在住在学校，那个房间自然是要被黑暗占领的。但他并不失望，只是安静地观望，吸着烟。
他是多想要再看一眼灵，那个他暗恋的心爱女孩，虽然他知道那个女孩的心里装着的是另一个男孩。他爱她。这是在他的心里说过无数次的话。这是真的，他一直相信。不容怀疑。
于是，他想象灵出现在那个窗边，或许拿着一杯水在喝，或者伸伸坐久了发酸的腰。她在笑，是向他微笑？她发现了他，于是向他微笑。
雨越下越大，打湿他的衣服。他再抽出一支烟，可是还没有点燃就被雨打湿。他摇摇头，看见窗子里依然是一片黑暗，直起身离开。
建造中的大楼，亮着一两只灯，白的灯光刺得人眼疼。但没有人，守夜的人躲到小屋里去看电视了，工人该是睡了。他翻过墙，进入大楼，走上一级一级的台阶，想象花在身边。
哟，要去自杀啊。花说，如果他在的话。
可是他不在。
叶飞走到了顶楼，抽出最后的一支烟，叼上，没有再试图点上，因为才叼上就被雨水打湿了。他站在天台的边缘，十五层楼的天台上，风很大，雨却和地上一样的无力。
真的要下去。花说。
他回头，花却不在。
是。他轻轻说了一声，然后张开双臂，身体向前倾斜，眼睛也闭起来。他想象自己是一只张开了翅膀的飞鸟，终于可以自由地飞。在这冷清的深夜里，或者凌晨里。
他装开了双手，想象自己是飞鸟，觉得欢喜。只是，他不是向上飞起，而是向下下坠。
他依然欢喜，无论飞起，或者下坠。
下坠似乎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久久不着地，于是，他睁开眼睛，却看见一片黑暗，大地迎面而来。身体撞击在坚硬冰冷的大地上，撕裂开去，破碎。灵魂一点一滴地从破碎的身体里溢出来，闪着淡淡的蓝光，飞向天空，却在半空被一阵风吹散。
我死了吗？叶飞的眼睛睁得恐怖。
你死了。花说，如果他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