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轻巧明快的雨线在窗外织成帘子，微风吹来，帘子顽皮地翻动，飞出几滴小小的雨珠打在他的脸上。他已经在窗边站了很久，一直到天空的阴霾逐渐散去，却阴暗下去。预示夜的脚步近了。他空茫的双眼出神地望着远方，穿过雨帘和房屋直到远处那座孤单屹立的苍翠的山。那是一座空寂的坟墓，埋着他少年时青涩的暗恋，和他唯一的朋友。那个曾体验过飞行的朋友，叶飞。
他做了一个梦。在台风中丧生的父母，跳楼自杀的叶飞，被枪毙的水他，死于异乡的灵，他们化身为迷梦，寻着隐约的古道找到他。这些进入他的房间却又离去的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人，他们回来找到他，似乎有话要向他诉说，却又紧闭双唇不发出一个音符。
这依然是执掌人的轨迹的命运最喜欢的游戏，猜测。命运总是把人逼到未知的路上，拿出游戏的证券，让人去猜测自己的前路。
他在很多的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在路上，所以少有参与到游戏的机会。他总是安静等待，等待风吹来雨，不急不燥，相信一切自有定数。只需把房间的两个门打开，然后蹲坐在地板上吸一支永远吸不完的烟，该来的就会来到身边，从面前的门进来。自然，要走的也自会消失，从身后的门离开。很多的人，从一个门进到房间里来，然后从另一个门离开。各行其道，循规蹈矩，自然得如新陈代谢。
他从不离开房间，是留守空城的人。很多时候，他只能一个人蹲在冰冷的空气里发抖，因为寂寞。
然，现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找来了，从离开的那一扇门走回来。他不明白其中的寓意，但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是他，或者房间。
他觉得也许要去看望一下他们。那些离他而去的人。这样多年来，他都没有去看过他们，除了自己的父母。就在明天，哪怕下雨，也要去看望他们，一个一个来，不急，时间可是有得是。他已经决定。忘记说，他，曾是服务于公司的杀手，花，现在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有一个在半夜跳到他房间的阳台的老婆，有一个年轻女孩为他带来的女儿。他已经很满足，已经可以从脸上的汗水看见他的幸福。只是，那颗留在脑袋里的子弹，带着未知的危险性。医生说，也许一生都不会有事，也许会突然就死去。
他怕死，现在。很怕很怕，因着拥有了太多的美好。所有他所不舍的羁绊，都让他疼痛。他的头时常会痛，求生不得，求死不甘。医生说，不该喝酒，烟也别抽，要静养。他却总是付之一笑，在晓生气的时候。他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不让我潇洒走一回。
他经营着父辈留下来的三亩地，一个鱼塘，一片果林。他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池塘边的房子修了修，并另盖了一间三层小别墅在旁边，一家人住在山上。自己种菜，养鱼，养几只鸡和鸭，放一头大黄牛，养两个大黑狗。他还种花树在房子旁边，养两缸荷花，并立起几杆路灯，像芬兰一样打蝴蝶的路灯。一切浪漫得如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的仙境。
他非常有钱。杀人赚来的钱，很多很多。一般的开销，每个月银行的利息就足够。
他的朋友大多是朴实善良的农民，和他一样的农民。他们一起劳动，一起喝酒，一起在夏天到溪里洗澡，一起帮着朋友盖房子做农活……
夜来到之前，会有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雨。他张开双手，敞开白色的衬衫，听风的声音。
爸爸，爸爸，吃饭了。已经长成美丽少女的女儿来叫他吃饭，校服的裙摆随风轻轻晃动。她学习很好，与他和晓不同，轻而易举就考上县一中。现在是初二的学生，当班长，是学校风云人物，像极了当年的灵。因为离家有些远，所以住校，一星期回来一次。他和晓没有要孩子，一心在她的身上。
也许是灵转生来当我的女儿。他有时会这样想。
爸爸，吃饭了，想什么呢？这样出神。女儿再一次唤他。
听见了。他转身走到女儿的身边，伸手摸摸她的头，女儿很乖巧听话。他希望女儿可以开朗一些，哪怕泼辣，因为他深知孤独的害处。
爸爸，最近我们学校有两个学生被流氓勒索了呢。
他皱起眉，想了一下，说，过几天我给你买个手机。
真的，你要给我买手机？太好了。女孩高兴起来，蹦跳着跑到客厅去和晓说。
晓和女儿都睡了。他睡不着，闭上眼睛就看见叶飞站在月光下对他笑，手里拿着酒瓶，还是背着那个脏脏的书包。他一直到叶飞死后才知晓书包里的秘密，那是少年纯真的梦，一个关于流浪的梦。
他悄悄下床，走到客厅去。不开灯，坐在红木靠椅上望着黑暗的角落发呆。黑暗中似乎支起一个小小的幕布，放映着一部毫无章节和逻辑的电影，他是唯一的观众。
第一个场景是台风。
夜，阴暗的天空，风起云涌，暴雨狂倾。一切色调换成浓墨色。
少年一个人在家，脏脏的洪水已经漫到他家的客厅，淹没了父亲最爱的古旧茶几。一些杂物无力地漂浮在水中，晃来荡去。屋顶也漏了一夜的水，整个阁楼没有一个地方是干的，到处是湿湿漉漉的。他睡的古老大床积着一处水，被子可以拧出一桶水来，放在小桌子上的书全都粘在一起，像坏掉的豆腐块。
少年在小桌子的左角点了一支粗粗的蜡烛，看它飘忽闪烁的火光，看自己映在墙上如厉鬼的巨大影子。他觉得冷，感到害怕，想哭。他时不时打开阁楼小小的门，看外面肆虐的风雨和可怕的黑暗。他在等待，等待父母的归来。他还是一个孩子，渴望能够躲在母亲的身后，哪怕换来父亲的一巴掌。父亲时常说男孩要坚强一些。可是，他就是不能够坚强，是一个怯懦的孩子，胆小，怕见生人，不懂人情事故。就喜欢一个人躲起来，藏在阁楼上画画。他喜欢画画，但画得不好，从来都是一个人胡乱涂鸦。但这是他所喜欢的事。
终于，他一直等到台风过去也没有等来自己的父母。只有一个穿脏脏的中山装的老头来告诉他，他的父母不再回来。
他把自己关在阁楼，不理楼下所谓的亲戚。他依然在夜里打开阁楼的小门看外面的黑暗，也会悄悄落泪。他告诉自己，要长成一块坚硬的石头。
场景二，建设中的大楼。
还是夜，两个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的少年坐在大楼顶层边缘喝酒，一瓶接一瓶，灌下去，丢下去。远处的天空有美丽的烟花盛开，一朵一朵，长开不败。
其中一个少年站起来，对另一个少年说，我要死了。然后纵身跃下去，张开双手，像飞鸟一样。
少年转过头对还坐在边缘的少年微笑，然后闭上眼睛。
他看见少年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面，支离破碎，鲜血乱飞。他看见少年轻松的微笑。
远处的烟花更加热烈，竞赛一样地往天空飞上去，以盛大的方式开放。
少年死了，微笑着死去，似乎接近了他所要的幸福。
场景三，蝴蝶谷。
空寂的山谷，蝴蝶伴着美丽女孩起舞。
她光着的粉嫩小脚踩过的小草还带着露珠，采下的野花吹出淡淡幽香。女孩在奇迹中欢笑，银铃一样的轻巧的笑声在晨雾中飘散去，一直飘到那遥远的古代。惊起的亿万蝴蝶，乖张调皮，在薄薄的迷惘中起舞，跟随女孩的带领。
女孩不知疲倦，一曲接一曲地舞下去，在清风的伴奏下。一直到将军的墓碑前。她停下，伸出一根手指，顺石碑上的古文，一笔一画，干净利落，认真执着。那些她不能识破的文字似乎带有神奇的魔力，深深吸引着她。
等到写完最后一个字，女孩回头看他，眼里的光带着怨恨。
场景三，迷宫。
他路过孤儿院，遇见一个翻墙跑出来的男孩，男孩的眼里有坚硬的仇恨。他走到男孩的面前，问他，你是否愿意随我一起走。男孩盯着他的脸看，一分一毫，仿佛在确定什么。在他准备伸手去拉男孩的手的时候，男孩突然拔出一支枪，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
他向后倒下，身体抽动着颤抖。男孩哀伤地望着他，然后离开，融入夜的暗中。
场景四，黑暗。
透不进一丝光的黑暗，他置身其中，窒息，心跳停止。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
在想什么？晓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身边，轻声问他。
他拉她坐下，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双手抱住她。晓把头抵在他的胸口，闭起双眼，等待他开口。
我要去看望他们，那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他亲吻她的发丝，用下巴抵在她的头上。
那些对你来说重要的人，在何处？晓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能够和他面对面。你不能走远，你在家在这里。
不必担心，他们也住在此处，就在不远处的山上。他说。他们都死了。
你生命里重要的人，都死了吗？她小心地问。
不，还有你和我们的女儿。他俯身亲吻她的唇，缠绵久长的吻，深情热烈，带来水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