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小龙坐火车去上海，没有买车票，因为害怕买票的时候会被发现是离家出走的而被送回老家。他背着书包拉着小虎的手，挤在人群里，趁着检票的人不注意，偷偷溜上车。在外面听说火车上有厕所，本来他想要带弟弟躲在厕所里一直到车开。可是，他怎么也拉不开厕所的门，而穿绿色制服的公安已经到了身边。
弟弟轻轻拉他的衣服，他也知道，脸上直冒汗。他低头对弟弟皱一下眉，示意他准备一起跑。可是，公安只是拍拍他的肩说，小弟弟，火车停站的时候不许上厕所，等车开了再上吧。
谢谢叔叔。小虎的声音微微颤抖。
公安笑着摸摸他的头，问，小弟弟，去哪里啊？
我带弟弟去上海找妈妈。小龙硬逼着自己转过身，并微笑。
不舒服？
小龙摸了一把脸上的汗，说，肚子疼。
再忍一下，火车就开了。公安笑了一下，然后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小龙出了一口长气，说一声吓死我了。
哥哥。小虎叫他。
怎么？
你抓着我的手好紧，现在已经上来了，放开好吗？小虎说。
小龙放开弟弟的手，发现手上都是汗水。他让弟弟拉着他的衣服，一只眼睛盯着弟弟，一只眼睛谨慎地看四周。他还在村子里的时候就听说了，火车上坏人最多，要特别小心。
哥哥，怕什么？我们自己就是坏人。小虎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是小学生的天真。
别乱说话。小龙和弟弟靠着厕所边的墙面站着。周围是穿着脏大衣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的高大男子，应该是南下打工的农民工。小龙警惕地看着这些人，他在广东时常看见像他们一样的男人蹲在路边赌博，还打老婆孩子，更坏的就逼老婆出去做妓女。
在小龙看来，真正的坏人是这些大人，这些打自己老婆孩子的大人。
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不会打我的孩子，我才不会和我老爸一样。孩子嘴上都这样说，可是，等到长大了，谁又能打包票他们一百个里面能有一个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就连我自己，叶飞，也不能肯定自己以后不会变成另一个赌鬼，酒鬼，不会打孩子老婆。所以，我一直想，我还是在没有犯下太多罪恶的时候让魔鬼把我带下地狱。因为我是真的不要当一个让现在的我讨厌的大人。
火车开了，轰鸣着驶出车站。
哥哥，火车开了，我们离开了。小虎高兴起来。
是，我们离开了。小龙应道。他想起石头的话。走到哪里都一样，饿着肚子就只能走上险路，除非你可以找到事做。可是，我们能做什么？有谁愿意给我们事情做？
走一步算一步。小龙喃喃自语。
哥哥，你说什么？小虎问。
没什么。你累不累，坐一会吧，路还很长。小龙把书包拿下来，放在脏脏的地上，让弟弟坐上去。
小孩，兄弟两个要去哪里？一个留一撮小胡子的男人和他们搭话。
小龙向弟弟递了个眼色，两兄弟都把头别向一边，不理会搭话的男人。
小孩，不怕，大叔不是坏人。男人见两人都不说话，于是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糖，递到小虎的面前，说，小朋友，吃个糖吧。
小虎不搭理。
哈哈，有意思。男人干笑两声，还不识趣走开，继续问他们。小孩，你们去上海？
你再不走，我叫公安了。小龙瞪了男人一眼，尽量地狠一些。
公安？公安？呵呵，你叫啊，我会怕吗？我又没做什么。男人故意把说话的声音提高。
哥哥。小虎拉小龙的衣角，指给他看正走过来的公安。
男人也转头看过去，看公安真的来了，也就怕了，挤进人堆里消失了。
火车已经开了很久，小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干净，递给弟弟吃。小龙说，小虎，吃完就靠在哥哥的腿上睡一下。
哥，还是你吃吧，我不饿的。小虎把苹果递回来，手伸得直直的。
哥这还有，你先吃，半夜我再吃一个。小龙说。
小虎知道强不过哥哥，也就吃了。已经半夜，困了，靠着哥哥微微晃动的大腿睡着。小龙低头看弟弟睡了，手扶着墙尽量不让身体抖动。
小龙一直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巨大的夜行兽带着困倦的旅人在星光下奔跑，不知道疲倦，也没有思想。
小龙想起石头，他总担心他会出事。石头最讲义气，爱充大哥。可是，小黑那家伙已经抢红了眼，又心里藏着坏水，在村子里就时常告密。狗子虽然和石头最好，也讲义气，可是太好色，时常去找女人，还对抢劫的女人动手脚，若不是石头拦着，早做出强奸的事来了。丫头太软弱，迟早坏事。
一但出事，石头一定是第一个冲上去，最后一个跑。所以，他会第一个出事。
火车又在一个站停下，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小虎醒过来，说要上厕所。小龙刚要带他去，却想起刚才公安的话，车停站，不许上厕所。
再等一会，等车开了再去上。小龙说。
哥，你说，石头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小虎问。
也许早睡了，也许在喝酒，谁知道呢？小龙答道。
哥，我想家了，爸爸一定着急了。
小龙说不出话来。
哥，你也坐下来休息一下，你都站了一晚上了。小虎一直仰望着哥哥。
哥不累。小龙强挤出笑。他想，我带小虎出来，做对了吗？
火车又重新启动，小虎去厕所，小龙留在原地占着位子。
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去往上海的车上了吧。石头坐在天台喝酒，看一天的星辰，偶尔也会有一闪一闪的飞机经过。他仰望着飞机，觉得小龙就在那上面。他没有醉，也知道小龙是坐火车去，而那飞机也并不是飞往上海。
石头哥，出去逛逛吧，一个人喝什么酒啊。小黑上来叫他。
滚。石头粗暴地吼，心情坏到极点。
你凶什么？不就是小龙兄弟走了吗？少了他们两个，我们可以拿更多的钱，这不是很好吗？小黑不知道死活，还在说个不休。
你说什么？石头回头看他，一字一字地说，像一头发怒的兽。
小黑也怕，不再答话，讪讪地下去了。
石头把手里的酒丢到楼下，再拿一瓶来喝。丢下去的酒砸在一楼店铺的门口，老头跑出来看，骂他神经。
石头看见小黑狗子和丫头走出去，走过大街，拐进一个混乱的小巷子去。他心内突然有一种被抛弃的酸楚感。
要散了，这些一起出来的伙伴。石头想。
石头喝酒，然后哭泣，大声读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你怎么了？
石头仰起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他的身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所忌惮地盯着他看。女孩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衬衣，白色裙子刚好到膝盖，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一直拖到胸前。
石头笑，用小混混的语气说，小妹妹，要陪哥哥喝点酒吗？
我不会喝酒，可是愿意和你说说话。女孩居然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你在读书吧？石头问。
恩，初二了。女孩答。
那就回家去好好读书，哥是个坏人，好孩子是不和坏人说话的。石头还是一脸混混的样子。
可是。女孩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楼下已经响起她妈妈刺耳的声音。她往楼下应了一声，然后起身走向楼梯。她说，下次聊，晚安。
喂。在女孩即将下楼的时候，他叫住她，他说，你很像我妹妹。
女孩跑下楼去。
石头又喝酒，然后倒在天台睡觉，也不理那呼啸的北风。
天亮之后，石头被冻醒，发现身上的衣服凝结了薄薄的一层霜。
他打了个喷嚏坐起来，觉得头很重，昏昏沉沉的。
你不是在这里睡觉吧。女孩走到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本英语课本，奇怪地看他，似乎他是个怪物。
哦。他模糊地应了一声，站起来，摇摇头。天地都动了起来，黑暗的幕布一下子拉上了。
小虎，小虎，我们到了，到上海了。小龙兴奋地对弟弟说。
我们到了，太好了，我们到了，小虎跳起来，欢喜地拍手。
各位旅客，上海站到了，请带好随身行李，准备下车。列车员的声音从左上角的喇叭里发出来。
门口的乘务员小姐不耐烦地说，请遵守秩序，一个一个下，不要急，不要挤，一个一个下。
可是，谁都不愿意听她的话，哗啦啦往外挤。
小龙拉着弟弟的手，夹在人群里挤了出去。
终于再一次见到天日，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兄弟两个觉得无比高兴。
小朋友，怎么，妈妈还没来？一只大手拍在小龙的肩膀上，小龙回过头，发现是昨天刚上车遇见的那个公安，暗暗吞下一口口水。
又见到你们了，真是有缘，走，叔叔请你们吃饭。
不用了，叔叔，我们自己去吃就行了。小龙推托。
我看你们也是饿了一天了吧，我们先去吃个饭。胡子渣渣满下巴的公安极热情，但显然也是一天一夜没有睡。不要客气，听你们说话就知道你们是闽南的，我也是，大家是老乡，就不用客气了，我们到外面吃个饭，然后等接你们的人来。
这都是什么家长，孩子来了也不来接。公安一边走一边抱怨。
眼看是推托不了了，小龙只好带着弟弟一起和他去火车站的食堂吃饭。
饭吃得差不多了，小虎说要去上厕所。小龙陪着去。然后，两人跑得没了踪影。
可是，上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