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一笑应我相思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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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1)

万劫一定就在这下面,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的。也许再挖深一点,再深一点点,就能看到他了!

一不小心,身下的瓦砾堆又坍塌了起来,姬笑笑尖叫了一声,随着烂瓦片一起滑了下去,已是遍体鳞伤的身上,又多了一道道深长的血痕。

往下望去,这乱石堆里,到底何处埋有万劫和柳庄生呢?

突然咯吱的一声,在这里连爬带滚挖掘了三天三夜的姬笑笑心中大喊不好,这声音她太熟悉了,是埋在她身下的、尚未完全断裂的房木梁即将垮塌断裂的声音!

轰隆一声巨响,姬笑笑便觉得身下一空,整个人都像是凌空降落一般,这么高的土堆上摔滚下去,足以让她头破血流。

“丫头小心!”

忽然天空之中传来一个女声,姬笑笑还在落空的恐惧中惊声尖叫着,这天外来人已将她一把捞住,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厚尘堆积的地面上。

“长明公主!”姬笑笑回望着那张美丽绝伦的面容,正惊喜不已,忽而又想到与万劫同埋土底的柳庄生,连忙抓着长明急切道,“快!快帮忙挖啊!万劫和柳庄生都在这下面!”

长明温和的笑颜陡然变了色:“什么?为什么柳庄生会与万劫在一起?”

好不容易才从万年的禁锢中解脱了,才欣欣然地下凡来寻觅故人,不想刚刚进入凡间,竟看到姬笑笑这个傻丫头在不要命地挖柳庄生。

“没时间解释了,都埋了好久好久了,再晚些只怕就当真没命了!”

姬笑笑急得泪珠儿狂流,长明却只是温婉一笑:“不要急,这点小劫伤不了冥帝的,至于柳庄生嘛,我等了他数不清的年头了,再等他转世一次也无妨的。”

说完,长明捏起手指念起了咒语,一时间狂风平地而起,骤卷百里大地。两人的四周像是形成了一个没护栏的禁行地带,飞扬的尘土与石片只在近身圆圈外翻飞,始终不能伤害她们一根毫毛。

不多时,黄沙染色的天空又恢复了清朗的湛蓝,翻飞的石片瓦砾也逐渐落了地,宫闱轰塌后形成的乱石终于不再堆积了。

远远望去,这边好像有一个玄色蒙尘的人影,正躺在狼籍的石堆中,在姬笑笑的眼里即使毫无生机也如星光炫目。

“万劫!”姬笑笑飞奔过去,扑在万劫冰冷的身体上放声大哭,“万劫你听得见吗?我是笑笑,我是笑笑啊!呜呜呜……万劫你起来吧,你不是最喜欢骂我笨骂我吵么?为什么现在都不骂了呢?我以后都不吵你了,你醒醒啊……呜呜呜……”

“这是怎么回事?!”一声尖锐的女音划破安静的苍穹。

姬笑笑泪眼朦胧地回头去望,只见那一张举世无双的容颜现在惨白深沉到了极点。

不是说她可以等柳庄生转世的吗?难道……

笑笑心情悲痛至极,在长明质问的眼神下只能低首垂泪,在说出实情与装作不知之间徘徊踟蹰。

智慧如长明看出了端倪,立马走到她面前,沉下脸来问到:“姬笑笑,到底发生什么事?”

“柳庄生他,柳庄生他……他……”姬笑笑呜呜咽咽了一阵,终于在长明严厉的目光下放声大哭了起来,“他和万劫同归于尽了。”

“什么?!”长明重重握住姬笑笑因抽泣而抖动的单薄肩膀,不可置信地咆哮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啊!你说啊!”

姬笑笑抱着万劫伤痕累累的身体,哭哭啼啼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啊姬笑笑!”长明越来越激动,都快将姬笑笑的身架给摇散了,“为什么身为人类的柳庄生不能转世了?为什么柳庄生不能转世了?姬笑笑你知不知道,我都等了他一万年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一万年啊!他为什么死了?为什么死了?!”

姬笑笑抽泣得无法言语,也不敢言语。

长明忽然明白了什么,目光苍茫发怔:“是不是万劫杀了他?”

笑笑却只是哭泣,没有回答。

然而答案已经明确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虽然心中早已有了最坏的准备,但姬笑笑默认的答案还是残酷地让长明一时间无法接受。她踉跄地走回柳庄生身边,跪在碎瓦片上,喃喃重复着自语。

小心翼翼地扶起在她臆想中“可能还没有魂飞魄散”的柳庄生,忽然一小卷宣纸赫然从他衣裳领口处冒出了头来。不知为何,长明心中一抖,鬼使神差地又展开来看,却见一个颜色无双素衣女子,正折花画中,巧笑嫣然。

那分明,就是与他初相识的她。

“姬笑笑,为什么你不阻止?为什么你不阻止?!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悲痛欲绝的长明将柳庄生紧紧抱住,在绝望中狂躁地咆哮,“庄生!我的庄生啊!”

血漫河山,鼓角争鸣,凌乱的苍生大地之上,苍穹冰凉地湛蓝着。

悲痛欲绝的长明抱着已冰冷的柳庄生一同踏云远去了,自始至终姬笑笑都不敢抬起眼来看她,也不敢看柳庄生,因为这一切正如长明所咆哮的那样,都是她的错。

若不是她,柳庄生如何会遇见万劫?

若柳庄生没有遇见万劫,他和万劫也不会以君臣的身份发生争执。

若他们没有发生争执,柳庄生又怎么会要与万劫同归于尽?

如果不是她,柳庄生就不会死,万劫也……万劫也……

可怜与柳庄生一样,同为她救命恩人的长明,在孤独等待了整整三百六十五万个日日夜夜后,满怀着与心人重逢、携手、共赴白头的欣喜出关寻觅而来,却只得了心人一具魂飞魄散的遗体。

相思病都快煎熬成绝症了,他们连相见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彻彻底底地分离了。

这全是她的错,全是她姬笑笑的错!

一想到这里,面对现实完全束手无措的姬笑笑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溢出眼眶,划过红腮,滑落下巴,跌落在了万劫干涩的唇上。

咸咸的泪滴顺着干裂的****慢慢渗透,原本已没有知觉的万劫忽然缓缓地睁开了眼。

那一双,像极了鲜血颜色的眼。

战火燃烧在禁城门外的每个角落里,汇集成河流的鲜血将白云也映照成了腥红。

踏着满地凌乱的尸骨,踩着堆积如山的残骸,战马悲鸣嘶嚎,刀剑浴血搏杀,九州大地之上,连雨水清风都带着浓浓的血腥。

江山!江山!

这锦绣无双的万里江山,已完全地浸泡在了一片汪洋血海之中。

夺位的皇子,逼宫的叛臣,各路奔天子宝座而来的山盗野匪,那冷酷残暴的老皇帝在位时,他们就悄悄对禁城之中的宝座虎视眈眈已久了。可惜那老不死的东西固然年老却依旧凭着王者的霸气和尊荣掌控着天下大局,肆意践踏着每一个他认为可能夺天下梦想的生灵,他的暴戾都蔓延到了他的亲生儿子身上,可见这个老顽固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冷血敌人。

在老皇帝淫威的震慑之下,他们只能偷偷将梦想安放在心底的最深处,日复一日战战兢兢地隐藏着心中的秘密,生怕被暴君的耳目听去了。

如今老东西死了,好不容易,他终于死了!全天下的反贼都在欢呼,在用纠结军队烧杀抢掠开向京城的方式来庆祝。一路上,争先恐后称帝的头头们狭路相逢,用对手们的尸骨为自己冲开一条血路。

九州大地之上,锦绣的繁荣已随老皇帝的冠冕一同埋成了历史,唯有杀戮存活于世。

此时,残害天下的反贼们终于都齐聚在了皇城门下,各相厮杀,互不相让,一定要致自己之外的人于死地。

及至最后,各路队伍中的人见禁城之门近在咫尺,那天下至尊的宝座眼看着就唾手可得了,越发砍杀得疯狂了,甚至连自己的亲友、同伴、首长也不打算放过。

这场蔓延了数十载的残杀就快有结果了,活到最后的人,就能夺得天下大权。

权利!权利!

权利让血海中的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可理喻地疯狂。

忽然,一个红色光球在禁城深处出现,如初升的太阳一般冉冉上升,慢慢地射出了万丈光芒,将光源所至之地,遍染红霞。

杀红了眼的疯狂者们被这红光刺了眼,纷纷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拼杀,茫然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是父皇!”浴血的小皇子打破了沉寂,难以置信的情景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措手不及之中差点从战马上跌落下来。他尖声叫着,手中带血的剑颤颤巍巍地直指随红光一同升起的冥帝。

此时的万劫仍旧是穿着老皇帝的衫袍,红光在他身后绽开,地上的凡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却看得见他的衣着,于是连同各位还活着的皇子们,所有的人都将他视为了应死而未死的老皇帝。

曾经口口声声说忠君爱国的宰相大骂道:“这该死的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他不死,我们一起把他杀死!”

也不知是哪路的野匪提出了这个建议,各路人马居然都纷纷附和叫好,表示赞同。

既然大家都有了新的共同的敌人,那么战争的矛头就一起指向冲天红光中的地对手。

“弓箭手,准备,发射!”

一声令下后,几千名弓箭手刚才还互相争斗,打得不可开交,现在却一齐拉开了长弓,数不清的利剑密密麻麻地朝半空中的“老皇帝”飞驰而去。

“不要啊!”趴在乱石堆上姬笑笑,望着满天黑压压一片的箭雨,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真是一群愚蠢的饭桶,竟敢与神抗衡!万劫冷冷地嘲讽着在他眼中如蚂蚁一样微茫的凡人。

在与柳庄生的争斗中,他并未死去,不过是因为原本就受了重伤,一直也没有痊愈,又陷入了柳庄生手掌中符文的咒力之中,才无可避免地昏厥假死了过去,不料姬笑笑那一滴滴咸湿的热泪,竟是可医治他身体的良药。一滴滴泪珠滑落在他的唇上,使元气大伤的他不仅恢复了体力与法力,甚至连失明的双眼也得以重见光明了。

哼,天族的人大约再料想不到,这个在传说中可以致他性命的丫头,也是他治愈自己的良药。

万箭嗖嗖飞来,只差一毫就要挨上他的皮肤了。姬笑笑惶恐地都忘记了呼吸,却见万劫丝毫未动容色,只消轻轻一挥手,如暴风雨一般袭来的箭头立即掉转了方向,带着万劫赋予的凛冽寒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来时的方向飞去了。

他要干什么?他一定要杀光所有的人吗?

姬笑笑挣扎着站了起来,使出浑身力量招来清风云彩,飘至万劫身边,拉着他哀求道:“万劫,不要再杀人了。”

万劫看了她一眼,又回头望着下面那一片血火之海,道:“不是我要杀他们,是他们自己杀了自己。”

“他们伤害不了你的……”

“但是他们已有要将我伤害的心。”

铁箭所落之处,俱是惊心动魄的惨叫声一片。

灰飞的残骸之影,渐渐隐没在了遮天蔽日的红光里。

人间的繁华,已在他的诅咒之下湮灭消逝了。没有了云下那群不知好歹的蝼蚁的碍事,抱着最深的仇恨的冥帝万劫立马又踏上了夺回冥君之位的路程。

这一天绝对是四海八荒的劫难的起始日。

绝音浅醉横卧在宝座上,品着仙露佳肴,看着天姿国色的舞女们在靡靡之音下轻歌曼舞,享受着只有冥帝才能享受的尊荣。当她在迷醉之间恍惚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踏进她视线的那一霎那,在大惊失色之时,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料到,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你……你不是被封印了吗?你怎么还不死?来人啊!来人啊!”

日月极地里,传来了轰然雷动的轰塌声和绝音因惊恐失措而毫无伦次的尖叫声。

极地的宫闱几乎快被万劫全拆掉了,屋梁已经在缓缓倾斜的九霄大殿里,承粱的大柱歪歪斜斜地倒塌在地,或从中折断,或碎成石块。金碧恢弘的殿堂之上,除了轻软纱幔后面染血的宝座外,竟已无一处完好如旧。

“自以为做了那么多事不会有人知道吗?有胆量背叛我,就要准备去承受灰飞烟灭的痛苦。”

无形的鞭子从万劫的手中甩出,毫不留情地鞭笞着踉跄躲避的绝音,昔日不可一世的女皇尖叫着在冰凉的地上爬行翻滚,委实狼狈。

“请陛下三思!”急急赶来的紫沧也不敢拦他,只是远远地跪在大殿门口,苦苦劝谏到,“如今陛下刚刚恢复,若是杀了绝音公主,只怕与她狼狈为奸的天妖二界正好以此为借口……”

“是的!就是这样!哈哈哈哈哈,万劫,我亲爱的哥哥,你不敢杀我的,你若是杀了我,天妖二界的人都不会放过你的,哈哈哈哈哈!”听到紫沧的担忧后,满地乱爬的绝音忽然像得了固若金汤的盾牌一样,心中的恐惧霎时烟消云散,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不假思索地仰天大笑。

冥帝的目光扫至紫沧的脸上,一股沁脾寒气陡然串上了他的心头。

紫沧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颤抖着低下了头。

“你应该明白,”冥帝的声音冻结了极地的空气,“那些背叛者的下场。”

“可是……”

再一次的劝谏还没来得及开头,摇摇晃晃站在一边的绝音却嘶声力竭地吼了起来:

“你凭什么说我是背叛者?!明明是你自己打不过天妖二界,给我们冥界丢脸!”

话音未落,只听长鞭“啪”地一声,歇斯底里的绝音在惨叫声中撞碎了最后一根承粱的大柱。失去了支撑的瓦片在顶上如海浪波动,霎时又轰然塌落而下,厚积的灰尘遮蔽了大殿所有的物景。

尘埃落定后,三个人毫发未损的身影才渐渐清晰起来。

恢复了元气的万劫,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在各式各样的灾难中保全自己,从而取得最终的胜利了。

伤势不轻的绝音固然保全了身躯,却无法抑制灰土的侵袭,在危险的战斗气氛中不争气地咳嗽起来了。

“一直以来,你都在与天妖二界秘密勾结,妄图杀了我,自己登上冥帝的宝座,你以为你做得百密无一疏吗?真是愚蠢透了!”万劫的手指在咯咯作响,“想用姬笑笑的血来杀我,还真是勇气可嘉呢。”

“不是我抽的她的血!她一直在长明那里!是长明!是长明!”万劫眼中毒蛇一样的杀意让她胆颤恐惧,蓬头乱发的绝音在惊慌中爬到了他的脚下,卑微地仰视着她冷漠而残暴的哥哥,“是长明把姬笑笑的血交给了天界啊,是长明啊!皇兄,陛下,冥帝,求求你,臣……臣……”

低视着这蝼蚁一样卑微的女人,万劫厌恶地轻轻抬手,一道紫光让她远离了自己。

“我并未说过是你抽了她的血,而你们光知道她的血可以致我的命,却不知道她对我还有其他的用处。绝音,没有将我一次性地消灭掉,你们的算盘打得不精啊。”

绝音怔了一下,忽然大吼道:“既然你早已知道我与敌军勾结,为何不早早揭发了我?!”

万劫冷冷道:“揭发了你,谁来给我提供敌人的消息?”

原来……原来她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原来她才是他指缝间的棋子一颗,哼,真是可笑,她还以为,自己的智慧已经足以凌越四海八荒了。

原来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真是可笑!可笑!

绝音呆若木鸡地瞪着眼睛,臆想中仅存的求生希望彻底地化作了泡沫。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不!她一定要活下去,她才是真正的冥帝,是日月极地里唯一的女皇!

决意要殊死一搏的绝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精致的五官扭曲地狰狞,一双含水深眸狠狠瞪着万劫血红的双眸,嘴里念着她平生所会的最能致命的咒语。

墨黑的光源在她捏着诀的手指尖渐渐凝聚成一个光球,球体快速地长大,隐蔽了她一整张倾城的容颜,只留下一只散着恶毒光芒的黑眸。

万劫冷冷嗤鼻:“哼,想吸收我?不如让我试试新得到的法力。”

话毕,只见他将右手高抬,只消稍微一屏神,念咒的绝音就像被在脖子拴了绳索的软布娃娃一样,一下子滑飞至了万劫骨节分明的手上。

万劫没有掐住她的脖子,却是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脸。

仍然跪在门口的紫沧看得目瞪口呆,一眼望过去,一股紫色仙气明显地在她身体中苏醒了一半跃动,各处的紫气很快在她的口腔内汇流凝聚,而凡紫气溜走的地方,就如衰老了树木一样,马上就枯萎凋敝了。

第六章(2)

绝音慢慢地无法动弹了,而紫色的气流却顺着冥帝的手臂,欢快地流进了他的体内,与他体中原有的仙气贯通融合在一起,成为了冥帝新的力量。

难道,冥帝是在吸收绝音的仙气?

干枯的绝音在被吸尽最后一丝气息时湮灭了,得到了她所有仙气的冥帝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而目睹了这一切的紫沧在惊讶中久久无法动弹。

锦绣壮丽的尘世山河,被贪欲的马蹄践踏得满目疮痍;万国衣冠拜冕旒的京都,如今却成了乱葬之岗,荒芜炼狱。

悠悠白云之下的人间遭受了灭顶之灾,苟活幸存下来的凡人只能望着被烧焦的土地兴叹独嗟。而无情的毁灭者之一,冥帝万劫,正高高地坐在皇座之上,袭着象征着他至尊至贵身份的锦袍,听着侍立一旁的紫沧念出背叛者的名字,看着一队又一队的囚犯被拉至刑场正中,要让他们在他亲手点燃的幽蓝冥火中魂神具灭。

极地里人人都觉得,现在的冥帝,比以前更加阴冷可怕而易怒了,使得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他狭窄的心胸所怀疑的对象,即刻就被拉上刑场变成他用以泄愤的可怜炮灰。

刑场之上,哀嚎声、哭喊声、喊冤声惊天动地不绝于耳,在场的大臣、将士甚至连以冷血死忠而闻名紫沧,也听得头皮发麻,心中大有不忍之意。

其实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是为大势所逼。冥帝被封印以来,要想在极地里继续苟且偷生,除了像侍奉冥帝一样殷勤而小心翼翼地侍奉绝音公主之外,还能有其他办法吗?

如紫沧大将这样的人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何况没有他这样高强的法力和掌握三军的权利,只怕也无法一边作为眼中钉肉中刺扎在绝音公主的身上,一边平平安安地活到今天的吧?

他们这些可怜的、如蝼蚁一样的生命啊……

只有至尊至冷的冥帝,还能毫不动容地高坐着,一双流不出任何感情的深眸冰寒了每一个人的心胆。

望着刑场上这些哭天抢地的死刑犯,紫沧在心中感慨不已:

当日三界皆以为冥帝已被死死封印,绝音登基已成定局,这些人也不过是顺应了时局罢了,如今却顶上了‘徒’罪名。幸好自己谨慎了一点,在大家对姬笑笑莫名其妙失踪都不理论的情况下,偷偷前去封印地查探,否则只怕现在他也要加入到那死亡的队伍里去了吧?

真是可惜了!

还以为柳庄生的同归于尽已让这暴君彻底地消失了,不曾料到,姬笑笑的一滴眼泪,竟然让他又起死回生了。今他带着满腔的仇恨和成熟的吸灵法术回来,只怕以后的三界,不成第二个炼狱人间都难!

“继续念。”

冥帝刺骨寒的命令冻醒了紫沧走神的魂灵,回过神来的他赶紧照着名单正声念道:

“冥后姬笑笑……”

谁都知道,冥帝还能东山再起,姬笑笑的功劳可谓不小,而冥帝对姬笑笑的忍耐度,也比先前多了许多。

可是,即使真如姬笑笑所说,她被取血也是被逼无奈的,可没有及时揭发她,告知众人,也算是背叛的罪名啊。

不知道冥帝要如何处置这位一味痴恋他的冥后。

紫沧面无表情地伫立着,而庭下的大小执行官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冥帝的容色,心惊胆颤地等待着他的指示。

良久之后,默然的冥帝才缓缓启开了口:“姬笑笑在哪儿?”

无人敢答,但诸位大臣又怕冥帝发怒,于是一齐将一位品级较低的侍官踹了出来,那可怜的侍官吓得骨酥筋软,扑在地上就磕头:“启禀陛下,皇后、皇后还在太公主的茅屋前请……请罪……”

请罪?

冥帝脸上露出了一丝沉色,百官赶紧低头望地,不约而同地瑟瑟发抖。

“谁跟着的?”

陛下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也不知他心里的想法,侍官忐忑不安极了,以为冥帝怕姬笑笑借口“请罪”畏罪潜逃了,连忙回道:“请陛下放心,侍女官和值班卫士们都在姬仙子身边寸步不离,可随时听候陛下旨意。”

俊颜冷沉的冥帝这才点了点头,重新闭目养神了起来:

“派人去告诉她,晚餐之前回来。紫沧,继续。”

见这暴君颜色缓和,众人这才舒了口气。

新的一批“叛徒”被拉了出来,魂飞魄散之时哭声震天。

小小的茅屋外,篱笆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随侍的宫人和侍卫,包围着眼眶红红的姬笑笑,可怜巴巴地抹着怎么抹也抹不干的眼泪。

“长明,对不起……长明……”

她是跪在地上的,正对着茅屋明亮的小轩窗;而里面坐着的太公主,已不再是当日临窗淡笑盼佳期的和蔼美人了。就在她苦守了整整一万年之后,就在他们的佳期到来的第一天,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与他执手,与他凝望,与他说一句关于他们这三百六十五万个日头、这生生世世以来的苦楚,他就死了,只留给她一具无魂无魄的、冰冷的身体。

庄生……我的庄生啊!

长明拥着柳庄生毫无生气的头,痛苦地蜷曲着,悲恸地快要窒息了。

“长明……”

“滚!”

她还好意思来请罪吗?就是这个看似单纯无害的春光仙子,害日月极地栽进了战争的泥潭里,害纸醉金迷的人间跌入了炼狱的深渊,就是她……就是她害死了庄生!就是她害死了庄生!

长明冷漠而愤怒地吐出这个字,姬笑笑抬头看见了她泪痕满面的苍白容颜。

曾几何时,她的无双姿容让冰白的日月极地也感受到过艳丽的明媚;而现在,她的倾城的悲颜使大地都愈发伤感。

“长明……”

“殿下,”姬笑笑的哭喊还没打动长明的心,一位侍官已到她身旁,恭敬道,“陛下有旨,请殿下回宫。”

“我不回去……”

她不期望这样跪跪就能得到长明的原谅,但至少希望自己的请罪能让她稍微消除一点伤悲。

无奈她对万劫的第一次反抗心愿还未说出口,便被长明迅速地截住了:“你回去吧,就算你在这里跪十万年,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长明公主……”姬笑笑的眼泪又夺眶涌出了。

长明没有理会她的哀声,却冷冷地说道:“回去告诉你丈夫,明日之内将他的内丹交与我,否则我绝不放过他!”

不用下车辇,只消在凝华宫宫苑门口抬眼朝花园里略略向里面看一下,那个蹲在枯树旁的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只是,往日老远就欢呼雀跃而来的小丫头今日却异常地惆怅,背对着他,小小的背影一抽一抽的,像无家可归的小狗,霎是落寞可怜。

不过这样安静一点也好,她无处不在的笑声实在吵得人烦。

按旨意,车辇在门口停下,众多卫士随从恭敬地离开或者退守门外,只有几个贴身的近伺能与冥帝一同走进了这日月极地里至尊至贵、至冰至寒的凝华宫闱,但即便是“贴身近伺”,也必须与他保持十步的距离。

自冥帝血洗了冥界众叛臣后,他的暴戾嗜血更是比从前更甚,性格也越发孤僻。因此这些贴身近伺们也乐得不再近身,离他越远,生存的几率就越大一点。

“她杀不了我的,别哭了。”

冰冷的男音猛地吓了正在抽泣的姬笑笑一跳,她回过头来,冥帝伟岸的身影遮住了远方正在沉沦的夕阳。

姬笑笑惊奇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她都没有告诉他,他却知道了吗,难道他会读心术?哎呀不好了,不知道她那天偷吃他的夜宵的事他知不知道呢?

万劫没有回答,心中却在讽刺地骂她,这傻丫头也太对得起她“傻丫头”的名号了吧,她以为她身边那几十个精挑细选出来的随伺都是聋子还是哑巴?

“进屋去。”万劫发出了不容反驳的命令。

可是姬笑笑却不愿意了:“再等一下嘛,我正在培育万劫花的种子呢。”

万劫看着她花着一张小脸的丑样子,说:“极地里没有春天,你的种子成活不了的。”

“我知道极地里没有春天,”姬笑笑急忙回答,一双圆眼睛吧嗒吧嗒地望着他,“可是只要我多多给它些春光和春暖,它就一定能破土发芽,最后就会开花啊!”

他倒忘了,她这个前任春光仙子,虽然如今仙气已去了大半,但要给一株小花播撒春光的灵力还是有的。只是她如今仙气已不足,能在极地里无忧无虑地活着,都全靠他赐予的力量,如果她再将仙气渡与它物,只怕仙气骤减,会伤及她性命。

春光仙子姬笑笑,冥族的皇后,你就当真不怕死了吗?

不过,她是死是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随便你。”

打定主意不愿管闲事的万劫丢下冷冰冰的三个字,自己抬步朝屋内走去了。姬笑笑本想再渡一会儿仙气的,无奈在看到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时又心慌了,连忙站起来跟着跑过去,一边小跑还一边紧张兮兮地唤道:“万劫你等等我啊,万劫你等等我啊!”

虽然他的一张俊颜从来都没化过冰寒,但她依旧能轻易地感觉到,他对她小小的“反抗”有点不高兴了。

冥帝人高腿长,姬仙子人小腿短,她小跑了好一会儿,才追上他不疾不徐的步伐。

“万劫!万劫!”

头也懒得低,手上那一摇一晃的拉力,必定是来自身旁这个只会扰他清净的小丫头。

“放开。”万劫沉声命令道。

姬笑笑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仍紧紧拉着他的手,吁吁喘气,说什么也不放手。

万劫低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的青玉步摇,那垂下的小珠帘随着她呼吸的节奏一摇一晃,一上一下……

好不容易终于能平稳呼吸了的姬笑笑抬起头,因跑步而越发白里透红的脸蛋上,几粒小小的雀斑映入了冥帝的眼。

“从现在开始,不准再去管长明和柳庄生的事了,”冥帝命令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凝华宫一步。”

姬笑笑睁大眼睛道:“可是……”

“那本是上古祖先们对他们的诅咒,与你无关。”

姬笑笑怔了怔,眉宇间充满了担忧:“可是她要是真的来找你……”

“那也是我与她的恩怨,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什么事都与她无关呢?她自己都知道,一切都与她有关的!

“长明已经收集了几丝柳庄生的残魂,只要我们找到让柳庄生起死回生的方法,你们之间的恩怨不就可以化解了吗?”姬笑笑的声音带着盼望的颤抖。

冥帝冷冷地将她的希望掐灭:“除非用我的内丹去喂养他的残魂,否则被我杀掉的人,是不可能再回生的。”

低头沉默了半晌,姬笑笑抬头道:“万劫,可不可以不要打仗?”

世人都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太公主是她的恩人,柳庄生也是她的恩人,她不仅没来得及回报他们的救命之恩,还害得这样一对苦情人生死相隔,相思耗尽。

她真的很想很想报答他们、成全他们、弥补自己的错误,哪怕让她变牛变马九事为奴为婢也没关系,只要能报答他们就好……可长明公主却要万劫的内丹来复活柳庄生残留的灵魂碎片……

她做不到,她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她怎么能让万劫奉上自己的内丹呢?如今四海八荒有多少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宝座上的万劫,一旦他仙气减弱,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些早已恨他入骨的人一定会猛扑而来,将他灰飞烟灭的。

她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看见万劫有不测啊。

可是,长明和柳庄生……她已经够对不起他们的了,不想再让他们对她和万劫的仇恨再加深。

但万劫的声音恢复了常有的冷淡:“要寻死的人是她,不是我。”

“那,万劫你要答应我,如果真的打了起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是冥君,我不会死的。”

“那太公主也会活着回来的,万劫对不对?”

冥帝在那一双清亮的黑眸里看见了她对他殷切的盼望。

久久没有得到他的首肯,姬笑笑急切地拉着他再次要求道:“万劫,求求你,不要杀太公主好不好?”

冥帝凝视着她,略带磁性的男音低得深沉:“姬笑笑,一个人若真心要寻死,谁都救不了的。”

姬笑笑木然一怔,泪珠儿慢慢滚落了下来。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日了,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从被封印在结界里的镂空雕花轩窗里放眼眺望出去,那天空连带着茫茫大雪,和触目所能见到的枯树、衰草以及碧瓦红墙的宫苑,甚至连躲避在这结界里的人们,都时时处在变幻莫测的昏暗颜色里,一会儿如血红,一会儿紫似黑,一会儿又像被泼了深蓝的颜料,一会儿又染上墨绿的阴森。

天地的颜色变得让人眼花缭乱,可见结界之外的厮杀是多么激烈可怕,却又因在这封印里见不得战况,未知双方的生死输赢,姬笑笑不由得心烦意燥了起来。

姬笑笑趴在冥帝布下的结界边缘上,哭肿的眼睛已刺痛得难以睁开了。一拳一拳的,没了气力,却仍不停地在捶打如石墙一样坚硬的结界。

“万劫……长明……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一道白光闪烁划过,宫殿轰塌声如雷动,惨叫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万劫!万劫!”一定是万劫受到了长明的攻击,才使得她的心陡然慌乱了起来。

“殿下快过来吧,万一结界破了,那可就不得了啦。”得以托着“侍奉冥后”的名义,同在凝华宫中避难的宫人们连忙七手八脚地将她拖进屋子里。

又是轰隆的一声,连结界里的凝华宫都被这巨响震地簌簌落下了灰尘。

宫人们簇拥着姬笑笑,哆哆嗦嗦地挤在宫闱的大殿中央,浑身发抖。一旦有大动静传来,人人都惧怕地捂住耳朵尖叫,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只有在人圈中心的姬笑笑与众不同,虽也在哭泣,不过却是呜咽;虽也吓得缩了脖子,却不会放声尖叫。

她满心担忧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战场上那两人的情况。

她真的好希望,他们都能冷静理智而和平地结束这场旷日持久、令天地变色的战争。

当日在凡间,她还曾偷偷嘲笑过那些向天磕头的凡人,笑他们哪里知道,世间一切皆有定数,天上的神仙,如她,成日赏花观水都来不及,谁会去听一个小小凡人的心愿呢?由此以来,再虔诚的祷告也是无用的,不过是逃避现实,能安抚安抚人们自己悲痛的心罢了。

可笑报应不爽,如今她才知道,凡人遇难,尚可在庙宇里向神明祈祷来安抚自己的心;而她作为凡人敬仰盼望的神明,此时内心煎熬着,又可以向谁去虔诚祷告,怎么去逃避这场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的现实呢?

世界的颜色快速地变幻着,剧烈的响声和揪心的嚎叫也不知到底从何方传来,只觉四海八荒都被震撼了,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着,白玉石阑回廊上挂着的莲花样宫灯,也不住地摇晃作响。

姬笑笑被挤在人堆里,耳边充斥着呜呜咽咽的哭声。

外面的万劫和长明到底是拼出了多大的力量,才能让封闭的结界里也能感受到战场的喧嚣?

他们真的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吗?她应该怎么办?怎么办?!

姬笑笑泪水涟涟地望着远方,泣不成声。

突然,一片紫光在天空闪烁,照得凝华宫里一阵闪耀的雪白。紧接着轰隆一声,像天崩地裂的声音。

“难不成,那两人把天地都打得裂开了?”受到惊吓的宫人们面面相觑。

姬笑笑急切地站起来:“我……我出去看看!”

“殿下!殿下!”众人慌忙将她死死扯住,“别乱跑啊殿下,结界是出不去的!”

话音还未落,又见那紫光划破天际,耀眼的光芒如一口贯虹的宝剑一般,似要将这四海八荒毁于一旦。

惊天动地的尖叫声中,连天地也跟着乱旋了起来,房脊梁上的灰竟落成了水流一般,桌子上的白碗玉碟,架子上的菱镜宝珠,全都啪啦啪啦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宏伟的宫殿轰轰隆隆,似要将塌。

混乱中不知谁吼了一句:“房子要塌啦,快跑啊!”众人这才醒悟过来,你踩着我,我踏着你,一边惊叫着一边慌乱朝外逃去。

姬笑笑本不慌的,只因这里虽是神者宫阙,但这雕梁画栋毕竟也非神物,真要落下来,只要他们理智地念了咒,也伤不了人的。只是这些宫人一时着急了,忘了这些事,一个个惊慌失措地,拥着她就硬要往外跑,根本不给她发表意见的机会。

一片混乱之中,姬笑笑被绊倒在了花园小径的路上,正对着凝华宫的结界禁门。

忽然,那原本无影的结界闪烁了几下白光,像将灭的烛火一样,霎时消失了。

结界外的景象终于呈现在恐惧了多时的人们的眼里,那漫天的雷火,倒塌的宫阁,和黑云笼罩的天空。

很安静,四周只有火苗跳动的声音,和雪花飘落的寂静。

战争已经结束了,战场上除了满地狼籍的盔甲武器,甚至连一根枯草也没有留下。

“终于结束了,”人们小心翼翼地交头接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