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府（下）
医馆里接待我的是一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姓王。她爹是这间医馆的主人，她从小耳濡目染，懂得一点医药之理，现在帮着她爹打打下手。她叙述中祥和的父女亲情让我突然产生离开的冲动。
“姑娘，别动。”我被她摁下坐回座位，听她阐述，“你的伤只是皮外伤，但你体质较弱，一旦流血不容易止住，你还是乖乖让我帮你上完药吧。”
她温柔的语气令人不忍拒绝，我只得重新坐回去，任凭她处理。几个好事之人从班府一路跟踪到医馆，甚至有认识王姑娘的人跑到她跟前嚼舌根，根本无视我的存在。
“王姑娘，这姑娘刚从班府里面逃出来，伤是被侍卫刺的，救不救还是等你爹回来再说吧。万一惹恼了班府人那可了不得。”
王姑娘笑笑：“虽然我爹出诊去了，但是我知道我爹在他不会袖手旁观。不管她是逃出来的，还是被撵出来的，只要受伤了，我们都会救。再说兴许是那几个侍卫与这位姑娘有过节，公报私仇也说不一定。班府人不是你们想象那般暴虐。”
听她这么说，似乎认为班府人大多是善良之辈？我心中升起一股嫌恶。不过看着她一手忙碌地替我治伤，还要礼貌地应付各色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便也生出一丝佩服，继而浅浅一笑。那些人看掀不起什么大浪，又得不到王姑娘垂青，悻悻然逐个离去。不一会儿医馆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
“你刚刚笑什么，你不怕痛吗？”她的动作熟练轻柔，其实一点儿没增加病人的痛苦。
“怕痛，不过看你应付那些登徒浪子挺精彩的。”我如实照说。
王姑娘处理完我的伤口，吩咐我休息片刻。我却记挂着质子府的事情，问她：
“王姑娘，你知道质子府怎么走吗？”
“质子府？”王姑娘很激动，“你说的是尚武国皇子昭凰在我们从文国的府邸？”
“是的。”
从文国不就只有这么一位质子吗？从来两国维护关系都比较热衷于联姻，而尚武国这次在对待尚武、从文两国邦交上显得尤为有诚意，竟然让自己国家唯一的皇子从月稀国跑来从文国当质子，这些都是大半年以前的事。
听说这位质子从小在月稀国长大。想来是在月稀国当质子当腻了，现在转换口味来到从文国。这位质子显然更注重与从文国的邦交关系，因为他宣扬自己将会迎娶从文国的女子为妻。而这位名叫昭凰的质子在从文国皇宫的大殿上，不偏不倚正好拈到本姑娘班韫禛我的阄，这才有了后面一连串的风波。
“你、、、、、、”王姑娘看我多了一层琢磨。看她神情，似乎在猜度我会不会是质子府安插在将军府的间谍？从来两国邦交都是微妙斡旋，我现在受伤了，又想着去质子府，难怪她会产生这种想法。
“我姓班，名韫禛。”班家三小姐这几个字在我的喉头滚了几转，被我吞咽回去。尽管这几个字可能比较易于理解。
王姑娘果然没明白。不过听我自报名号，尤其名字里还嵌着一个“班”字，便不再疑虑。这下换我奇怪了，从文国和尚武国虽然分歧不断，但近几十年来并没有发生大的战事，何以王姑娘听见质子府会有一些反常的表现？
“既是班家的人，那你去质子府做什么？”她问完也不等我回答，便自言自语道，“不过也对，听说班家四小姐班迎月即将代替她姐姐嫁给昭凰皇子，班家人去质子府实在也没什么奇怪。”
我猜想王姑娘和质子府之间一定隐藏着某种恩怨，不然不会在提到质子府时眼睛里闪烁一种陌生的愤恨。她可能自己没有察觉，却被我不小心收藏眼底。
我向来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即便她和质子——我去求他娶我的男人之间有着剪不清，理还乱的情恨爱愁，我也无所谓。我不需要那个男人的爱情，我只需要他的翅膀，托我飞出班府炼狱。
不过有两件事情我还是挺纳闷的。
一件事情是，她既然知道班家四小姐叫班迎月，何以听见我的名字什么反应也没有？难道我被家族刻意忘记，也被人世遗忘了吗？民间不是有专门追捧富裕家族、权贵家族秘闻的人吗？或者我连陪衬班家千金的资格也失去了？
另一件事情是，她如果真憎恨质子府的人，就该同样憎恨与质子结亲的班府。为什么提到班府却换成一副亲近祥和的姿态？莫非她是班家的远房亲戚？想恨也恨不起来？
我的第二个疑问很快得到了答案。她对班府充满好感并不因为她是班家转弯抹角的亲戚，而是因为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离我远去的小瞧。
王姑娘自觉有点失态，瞟了我一眼。但见我并没有探究她的隐私，对我便生出几分好感来。她捧出几个水果，都是时令的新鲜货，一边招呼我不必客气，一边和我拉拉家常。
“你是班府里是一等近身丫鬟吧？”王姑娘捡起一颗樱桃。我怕樱桃酸，挑一颗草莓送往嘴里。
“你为什么说我是班府的一等丫鬟？”原来我在民间早就脱去了班家小姐身份，幸运地当上与班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丫鬟，且还是一等。
“我也是听方大哥说的。”王姑娘似乎特别喜欢吃樱桃，吃下去也不忘赞美一声，“徐记的樱桃就是好吃，方大哥果然然没有说错。班姑娘，你要不要来一颗？”
我摇摇头。我一向不喜欢吃樱桃和李子，连带也不准身边的人吃。当然我只管得着住小瞧一个人。
王姑娘提起方大哥，眼里出现少女才会出现的羞赧神情。我想这位方大哥一定是住在王姑娘心尖尖上的人物，真是一个幸福的男人。我忘记了，同我生活多年的小瞧其实也姓方。
“他净爱说瞎话。他说班府里小姐们吃什么用什么，丫鬟分为几等等等。还说丫鬟等级不一样俸禄就不等，服饰也不等。 这是真的吗？”
“呵呵。”我干笑，“你不是已经从他的描述中猜中我是干什么的了吗？”十八年都这么过来了，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别人的漠视。没想到现在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见自身窘迫不堪的境遇，也能牵动生命里最脆弱的神经。
“我就知道方大哥不会欺骗我，”王姑娘脸上漾开一圈幸福的涟漪。她尽管一身布衣，却不失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这也难怪刚刚那群人要拿我说事，引她注意了。“对了，你说你姓班，那你应该是班家家生的婢女吧？”
嗯。我是家生的婢女，野生的小姐。我不想再聊下去，便起身告辞，没想到竟遭受到更重的打击！王姑娘见我要走，急忙跑进内屋捧出一包东西，交给我。我纳闷地看向她，没听说看病赠药啊？
“请你帮我把它带给方大哥吧！”
哦，原来是想请我捎带礼物。但是我没有伸手去接，这方大哥是何许人也我根本不认识！也不想去做拉线的红娘活计。
“他叫方小瞧，在班家三小姐身边当差。”
我脑袋轰的一声，像要炸开来。方小瞧？
“你说谁？”我怕自己太思念小瞧以至于耳朵听错了。怎么会是他？他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位花容月貌、温柔可人的王姑娘？王姑娘竟然还亲自做东西给他，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王姑娘怕我推脱，红了一张脸一把把包袱塞进我手里。
“一件衣服和一双鞋垫，不重。”她不好意思转过身背对我。
果然软软的，不重，却压得我胸口喘不过气。小瞧，小瞧，我还是真是把你给小瞧了！
王姑娘见我脸青一阵白一阵，知道失了口，立刻道歉：“我、、、、、、不是强迫你帮我、、、、、、只是方大哥跟我说班家就是他的第二个家，所以我一直都对班家充满尊敬、、、、、、我想你会帮我、、、、、、那个我是情急之下才请你帮忙的、、、、、、”
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不知道她的话字字对我如春雷压顶。原来我在乎，我在乎小瞧有真正喜欢的人！我在乎他不爱我！同时我又悲哀地庆幸，当他问我喜欢他吗，我攥住了作为女子的最后一丝尊严。
现在，我对眼前这个慌乱的姑娘之前产生的好感荡然无存。我冷冷地说：“他说班家是他的第二个家，那你是他的第一个家了？”我偏执地、伤心地、难过地认为，小瞧就是被她这样温柔善良的女人拐跑的！原来小瞧离开我是出来寻找他的第一个家！
“不、、、、、、真真小姐需要照顾，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做方大哥的、、、、、、”
“真真小姐？”
“就是你们家的三小姐班真真，方大哥说过他会照顾他，其他事情暂时都不会想。”
真真？方小瞧居然把我们两人时他叫我的绰号也告诉给别人？怪不得我说我叫班韫禛，王姑娘一点反应也没有。小瞧还对她说只是为了照顾我？班真真，你看你真真傻得可爱！还期望他喜欢你，陪你一直走下去，可是人家连心上人都有了，当然该果断地抛弃你！
我再也不想在这间医馆呆下去！这间或许即将成为他和她夫妻二人的医馆！我不过是他们的局外人，也即将嫁给外国人做他们的外国人。既然不能强留他在我身边，不如放开手、放开心，让有情人都去幸福吧。
我把包袱推还给她：“这种东西当面送方能体现出情意，外人、、、、、、外人实在不好转交。”我整顿整顿情绪，继续推脱，“再说我还要去质子府，带上这个恐怕有失礼节。”
“这我倒是忘了。怪不得你刚刚、、、、、、”王姑娘微微一笑，不再提我刚刚脸色微变的事情，她能这样误会也好。“那我还是听班姑娘的建议吧，只是他这几天都没有来找我。”
看样子王姑娘还不知道小瞧已经离开班府。不过我想小瞧很快就会来找她，告诉她，他们终于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因为就在昨天，他决定了不再照顾我！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内心挣扎几番，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王樱提，很俗的名字。”说完低眉一笑，分明一副女儿家柔媚的情态。怪不得那么喜欢吃樱桃，原来名字中就有“樱”字。
我想那黛眉，那梨涡定是迷惑小瞧的罪魁祸首。方小瞧那厮真正是喜欢吃樱桃的而不是其它别的水果吧？
小瞧，我咬牙切齿地恨你，但是又不得不祝福你幸福、、、、、连同这个芳名叫樱提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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