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冯爽的情况类似,实力非常强劲的马文,同样也在路边的棋摊遭遇了滑铁卢。原来,马文去的兴平路棋社,也是M市西部规模比较大的棋社。
马文从来就没有在路边的棋摊上下过棋,他的自信同样源自于在市里比赛的成绩。这个心里有一些小骄傲的家伙,没想到吃憋吃得更尴尬。
兴平路棋社的棋友,基本都是周边住破旧棚户区的人,他们平时基本是靠出体力活为生(其职业可以参考《功夫》里的包租婆那个小院里的群众生活,富人都是不一样的富,穷人的生活却有着相似之处)。因此,在兴平路下棋,你要面对的对手也许是满口粗话,不讲道理的人。
马文之前没有过多的心里准备,更重要的是,他犯了一些常识性的错误。象棋是不分身价的,穷也罢,富亦然,都是靠实力说话。而马文失误的地方就在于,他触犯了这些爱好者的心理底线。
马文来到兴平路棋社的时候,正是下午3点钟,人们都在午睡了之后,重新聚集到棋盘面前。这里的爱好者,都是平时有活就去忙活计,没有活的时候,就到这里下棋或者侃侃大山。这些人基本都是劳动人民,反而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他们会肆无忌惮地说点荤笑话,或者互相开些相对粗俗的玩笑,这样在大家的哈哈一笑之后,更加认同你是和我们属于相同的一类人。
马文本来也准备先旁观两盘棋,看看这里的水平到底如何。不过由于天气有些热,棋社虽然人很多,但是大家都聚集在那仅有的两棵大槐树的树阴下乘凉,反而下棋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人,这让马文很是失望。
他看着这些大多数都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子,身上散发着浓重汗味却还都非常快乐,在那里侃侃而谈的汉子们,也微微皱了下眉头。
马文只记得郝奕仙让他杀遍棋摊,却没有弄明白,他要击败的不是具有多么高水平的对手,而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恶劣环境,面对的不是一个对手,而是整个阶层的人,那是一个团队。郝奕仙之所以单单让冯爽和马文去挑战棋摊,就是针对这两个人的风格中,都有明显的缺陷。他们的缺陷,不是老师在课堂上教出来的,而必须去那种最原始、最野性的地方去磨练,让他们两个人去体会,象棋的文化不止有雅的一面,恰恰有些最本质的杀气,来源于最底层的生活。
前面说到马文犯了错,他的错误就在于,他过于自信,相信自己拥有出色的象棋技术。他大大咧咧地问:“哥们,咱们这谁的水平最高,我想领教领教。”
虽然是面带笑容的问话,在兴平路爱好者的眼中,这属于赤裸裸的挑衅。他们可以输给同样是拉板车的兄弟,却不能输给一个白面书生似的小白脸。因为什么,这里的世界,大家都一样,他们不会允许一个陌生人,一个不属于他们这个圈子的人来出现。
这是狭隘,但这同样是最真实的人性,马文想挑战人性,他却被人性结实地教训了一回。
对方答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着精健上身,胳膊上还纹着一个老虎形象的汉子。大伙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虎子。虎,在东北话里的意思,就是强横,有时候打起架来不要命。
这个虎子也是年轻时候二进宫的角色,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有8年都在牢里度过。他没有浪费自己的青春,在监狱无聊打发时光的时候,却遇见了一个老小偷。
老小偷是属于到冬天就没米下锅的主,因此一到深秋就主动偷点东西,便能在监狱里过个有国家管饭、冷暖不愁的冬天。监狱里也分三六九等,大家都不爱搭理这些小偷小摸的。他们认为,是爷们就干点大事,大不了就进笆篱子(监狱的土话)
虎子却不,他虽然没念过几年书,却不是一个混脑子。他看得出这个老小偷精通很多江湖上的伎俩,比如排九的出千,比如一些江湖骗术,这些都曾经是老小偷旧社会时谋生的手段。只不过解放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这些江湖术数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老小偷才不得不善意地偷些东西,谋求到监狱里混个吃喝。
看见虎子这个年轻人对自己还算不错,老小偷也不怎么再受别人欺负了,慢慢地,他也开始教虎子一些东西。而象棋,就是虎子最中意的东西。那段时间,每天除了必要的劳动改造之外,虎子大多数时间都在和老小偷学象棋。老小偷还教了他很多当时走江湖时候摆的残棋的棋局,那几年,虎子的象棋水平进步很快。
老小偷后来死在了监狱,虎子不久之后也出狱了。那年,他二十六。他没有再干那些违法的事,而是先给人家打工,后来攒了点钱,自己在兴平路那开了家小饭馆,专门给打工的兄弟做些便宜的饭菜。后来他同饭店的服务员小菊结婚了,两口子为人都实在,虽然做得是小买卖,但是生意也越来越红火。虎子平时不忙的时候,也喜欢到棋摊来下棋,周围的人不论大小,都喜欢叫这个仗义的爷们一声“虎哥”。
今天,恰巧虎子饭店不忙,他也来到树阴下聊天,却赶上马文过来挑战。作为这些下层人物的隐然领袖,虎子自然不会弱了气势。
他叼了跟牙签(都是受当时港台影片里发哥或者华仔的影响),一步三晃地朝马文走了过来,胳膊上老虎的文身在太阳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后面又跟着几十个棋友,黑压压的来了一片,阵势直逼古惑仔街头火拼,任谁也联想不到,这是在一个棋摊旁边。
马文倒是看过《古惑仔》这部电影,没想到今天看见了实景。只不过这些好象是冲自己来的,吓得他不禁有些腿软。心里还在嘀咕:俺娘啊,这些人是玩棋还是玩命啊!
虎子不屑地看着眼前这个白净小伙,说道:“咋地,哥们?学人家来砸场子啊?来,哥陪你下两盘。”
马文脑子倒是转得很快,马上陪笑道:“大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正好路过这,看见有人下棋,就过来凑个热闹,别误会啊。”
虎子听这话还有些受用,他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没事,既然是下棋,咱们就下两盘,还赌点啥的不?”
马文脑袋摇得象个拨浪鼓:“不赌啥,兄弟身上也没带钱,就是手痒痒了,下两盘过过瘾。”
旁边有人搭话了:“你手痒痒没关系,刚才不是还问谁下得好吗?那句话是啥意思?”
马文没想到这些人记性还挺好,赶紧圆话:“那是小弟没说明白,各位别介意,来,咱们下棋,下棋。”说着,马文径自走到棋盘旁边,不敢回头看这些凶神恶煞般地群众,他赫然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滑腻腻的都是汗水。
接下来的情况大家就可以想象了,马文输得比冯爽还惨。他光想着周围这些人的犀利眼光,象是要把自己吃了似的,哪里还有心思下棋。虎子倒是很开心,他没费多大力气就将这个一开始口气不小的年轻人击败。
马文想到还没完成郝奕仙分配的任务,于是多留了个心眼,临走的时候,他故作亲热地给虎子点了根烟,假装讨好地说,改天有时间再来和你学习几盘棋,千万要赏脸。
虎子毕竟爱听这些奉承话,他学着发哥的口吻,表示兴平路这块你以后有啥事尽管提我虎子的大名,好使。至于下棋嘛,他也谦虚了几句,说你下得还不错,应该继续努力。
作为全市前几名的棋手,被路边棋摊的人这样叮嘱,马文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这才知道郝奕仙让他来路边下棋的原因。在这里,你要面对的压力非常大,自己怎么能完成这个任务呢?他想起了冯爽,赶紧去找他问问。
傍晚,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门口只停了两辆自行车,预示着今天没什么客人。里面靠角落的桌旁,是两个无精打采的人,桌上摆着一瓶酒,和两盘小菜。酒下了大半瓶,而菜基本都没动。这两个倒霉蛋,自然就是冯爽和马文了。
傍晚的天气好不容易凉爽了点,却没有浇灭两个人心里的郁闷之火。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是拿酒碰下杯,就仰脖一口下肚。良久,马文说出了心里话:“老冯啊,我本来以为咱们六个就算是全市最厉害的了。可没想到,咱们连在路边下棋的都不如。就咱这水平,还去参加什么比赛啊?”
冯爽也已经喝了不少,他打了个酒嗝,努力地睁开惺忪地双眼,也惆怅地说:“是啊,没想到这道边的人下棋,也不守规矩啊。又有人乱支招,又瞎吵吵地,弄得我根本就没心思下棋。”
正当两个人借酒消愁的时候,马文腰里的BP机又响了。他摇晃着站起来,去路对面的电话亭回电话。
冯爽也喝得有些多,正想趴着休息会,就听见马文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呼喊声:“老冯,快清醒清醒,郝老师和贾鹏他们等咱们去有急事。”
冯爽一听这话,酒也醒了一半,两个人赶紧结帐,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赶往江边。
郝奕仙和贾鹏等人早就等候在江边,旁边是一艘小画舫,几个人看冯爽他们到了,不由分说地拉他们上船。随后,画舫静静起锚,顺水流缓慢走行起来。
没等郝奕仙等人询问,冯爽和马文就先一五一十地讲自己在棋摊上的惨败讲述了一遍。
贾鹏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切,并没有很吃惊,他让两个人先看看江边的夜景,醒醒酒,一会师傅自然会有话说。
夜晚的江边,寂静迷人。只见远处点点的灯光,倒映在粼粼的水波中,摇曳多姿。很安静,只听见均匀地流水声,众人也不言语,都用心感受这难得的心灵洗涤。
良久,突然到了一个水流湍急的地方,船有些不稳,水声也大了起来。原来,这是经过一个蓄水的回旋区域,前面就是真正的大江主流了。
船开始返航,慢慢地又归于平静,这时,郝奕仙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每句话都象敲在人的心底。
“刚才大家都感觉到了,在平静的水面上,我们能用心感受一切。而江水即将汇合的时候,水流就很湍急,声势也大了很多。我们下棋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平时的积累,才有关键时刻的暴发。永远都在平静的支流上流淌,就相当于固步自封,不求进取。只有挑战自己,克服自己的缺点,让自己更全面,才能有更大的进步。”
冯爽等人听了这番话,象是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是的,自己在M市是前几名,又如何呢?象棋是没有止境的,今天就算输在了路边棋摊,那是说明自己这方面的心理素质还不过硬,自己就应该针对这些方面加强。
不光是冯爽和马文有所感悟。王德清等人也开始反思自己的象棋,甚至是人生,他们开始明白,为什么贾鹏总是显得这样全面。是因为他早就懂得了一些道理,这些道理,才是真正提升一个人最重要的基石。
冯爽和马文又单独地和郝奕仙聊了半个多小时,郝奕仙告诉他们如何提升自己的弱点,这个办法让二人不住地点头。他们心里在说:“路边棋摊,我们还会再回来。不过,我们不是报仇,而是让你们也明白,下棋就是切磋。当时你们赢在气势上,这次,我们要在起誓上压倒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