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流面容清隽,鼻挺须长,如今头发白了不少,一袭宽松的紫色官袍,胸前绣着一品文官的仙鹤补子,看上去竟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显然是下了朝之后直接过来的,进来后千阳也没起身,坐在椅子上淡淡出言讽刺,“周大人,不过些许年未见,你怎么就老成这幅模样了?”
周江流拱手一揖道,“微臣不像公主,洪福齐天,驻颜有术。臣任自生老,皆由苍天,是以有老态。”
他讲话还是老样子,一本正经,喉咙里好像撒了一把干沙,说话时有点细微的沙沙声,声音不大,但却极具压迫感,令人无有胆量敢反驳。千阳脸色板得异常僵硬。她想不通周江流怎么会过来这里。
周江流似乎猜到了她的疑惑,不过他表情并没有半分变化,只是眸光犀利,偶尔一转,仿佛就能看穿她的心思,千阳坐在旁边,一时竟觉冷汗涔涔。
她儿子刚成九五之尊,根基其实还不是很稳,一上位就来战事显然不好。此番说是举北齐之力全力支持德禄帝,事实上,千阳有自己的打算。她如今已有家国,断然不可能再一心只向着德禄帝,大家都是权利顶峰的人,为彼此卖命付出所有那是笑话,没什么兄妹情的,永恒不变的只有利益。将来她儿子若是遇上什么不得已的困难,今时在京都的事情,就是一个不得不还的人情。
东宫害怕北齐兵力,但事实上千阳根本不可能为皇帝发兵,如今这个年龄,于她来讲,儿子自然比哥哥重要地多。其实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但千阳回来还是奏效了,这就是制衡的力量。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也并不想多事。方才答应秦晓羽那一桩事,顶多算是这无聊返乡生活里的一个小调剂罢了,她倒是真想看看连皇帝都没杀成的黄如金是个什么厉害人物。倘若秦晓羽不来求,她也会围着黄如金转一转的,可惜毓妃根本沉不住气。
同为兄妹,德禄帝的的下一代,着实让她失望透顶。
周江流同千阳说的都是官话,相当客气,也十分讲礼,不过要说的意思他还是都表达出来了,尽管十分含蓄。
两人在客房里没有相谈多久,周江流便起身告辞,千阳自然没送。
秦晓羽休息的房间隔方才的客房也颇近,她原本在一张小桌旁静静坐着,忽然听到了外面瓷器猛然摔碎的声音,她惊了一跳,起身出去,在门口却被一个宫女给拦住了。
那宫女约莫和芍药一般年纪,也有三十来岁了,面容姣好,脸色沉静,见她出来,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五公主,奴婢劝您还是不要出去,也最好装作不知道。”
秦晓羽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又退回了房里,直到将近下午,千阳想起她还在这边,这才派人过来,请她出去吃饭。秦晓羽在房中差不多静坐了一个下午,突然对这位未曾熟识的姑姑生出了一丝惧意。
又这么过了两天,秦晓羽就住在千阳宫里,偶尔过去太后那边转转,日子也还算清闲。
等到六月初七之时,天气已经十分炎热,太后同皇帝商议了一下,将寿辰提前到了六月中旬。
太后原本的生辰其实是在冬天,不过冬天估计千阳就回去了,那时候也冷,太后寻思着女儿难得回来一次,便想着干脆提前把寿宴给办了,正好皇子皇女们也都在,难得聚齐。
因为不是什么六十或七十大关,因此寿宴也不主张大操大办,太后吃斋念佛,不喜铺张,自然没有要求举国庆生。她说要尽量简朴,不过一国之太后,哪有真简朴的,整个宫廷里从寿宴定下来的初五就开始全面打扫翻新,外头没有摆宴,宫里的流水宴却是少不了的,上上下下都有赏。
黄如金本来没什么事,得知太后要办寿后,却免不了还是被李靖安支使着干这干那,她本来也闲着,也找不到理由拒绝,李靖安难得有差遣她的时候,简直不让黄如金停手。
如此一直耗到了十五那一天。
整个皇宫里都张灯结彩,灯火琉璃。
寿宴从早上就开始,连着要办三天,宫里四处都搭了戏台子,太后爱听戏,正中黄如金胃口,十五那天晚上,她在怀里鼓鼓塞了一怀的瓜子,四处走,在每个戏台子边都转来转去。
黄如金是个粗人,爱看花招多的戏,因此停在了搭在了清弘殿附近的一个小戏台上,台子上演的是武松打虎,围在周围看的都是些乡下来的宫女太监们,黄如金混迹其中,也看得津津有味。
太子虽然和皇帝不和,但对太后还是颇为孝顺的,这天晚上一直都和一干皇子皇女们一起,在清弘殿的主殿里边陪太后。林愈和祁玉关是周江流的学生,自小就跟着太子一块儿在崇文馆读书,太后都是认识的,也当做孙辈,被召在一起,陪太后在内殿里搭的戏台下看乌盆记。
李书墨身为驸马,自然是和秦晓羽一起来了,坐在太后的左手下方,秦晓羽挨着太后坐,隔在他和太后中间。
太后偶尔偏头,和秦晓羽絮絮耳语,有时也问问李书墨,但李书墨本人却和秦晓羽没有太多的交流,他一直都是静静坐着,盯着戏台,看似沉入其中,仔细来看,才会发现他眼睛根本就没动。
晚上的戏折子被点了近十出,一直唱到深夜,太后疲乏,这才将众人遣回去歇息,人群四下散去。不过这些都是表象,寿宴期间,夜场不休,勉强清净下来的只有太后寝宫附近的一小块儿,外头却依旧还是热闹的。众人从里边出来,其实只转移了阵地,都在接着闹腾。少许熬不住的回去睡了,余下的人则是四处喝酒。宫里难得有这样不拘束的时候,如今太后默许,大家便都只点了高烛通宵达旦地玩乐。
黄如金本来也想四处转一夜,但考虑到李靖安明日定然还要差遣她,不睡肯定招架不住,她往下又看了一出闹天宫,还是提脚往秋水斋去。
秋水斋在崇文馆附近,四周种了许多松树,附近都是学馆的大片建筑,晚上静悄悄的,太后生辰的酒会尚且还没有蔓延到这里。
月亮又圆又大,宫里四处的石道都被照得莹莹发亮,等到秋水斋附近的时候,路面已经不甚清楚。松树遮挡之下,路上只看得见斑驳不清的影子,黑黑的就是砖缝里生出的杂草,这一带人少,地面都是网格状,砖间生草,把地上划成四方格。黄如金怀疑这条路根本只有她和林愈两个人走,没人清理,杂草才这样肆无忌惮地疯长。
这一带人少,晚上堪称阴森可怖,不过黄如金对这一段路十分熟悉,也并不害怕。
她嘴里哼着方才听到的段子,“各路的大仙俱都来朝,这位孙大……”一个圣字还没出口,已经走到了转弯处。
从这里已经就可以看得见秋水斋的一角了,黑漆漆的,想来王婆婆也出去了,林愈还没回来。
黄如金停下脚,一手撑在旁边的宫墙上,借着露出的一点月光看脚底。夜晚露水深,她走这条路的时候总刻意踩草,期望能将砖间的杂草踩去一些,这会儿鞋底早沾湿了一大片。凉凉的水汽都从鞋掌边沿沁了进来,黄如金伸手往鞋面上摸了摸,手指上一点水汽,“回去得换鞋。”
她咕哝了一句,忽而被人一把抱住。
一股浓烈的酒气顿时扑面而来。
黄如金身子立刻绷紧了,也没敢贸动,缓缓将手摁在了腰间的铁刀上。
那人仿佛察觉,醉醺醺道,“杀了我也不要紧,先不要动,让我抱一会儿。”
竟然是李书墨。
黄如金没料到他竟找到了秋水斋来。
李书墨浑身滚烫,仿佛是生病了,说话的语气都在喘息,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黄如金扭过身子去摸他的额头,他立刻将她搂得更紧,满嘴都是酒气,不停地叫她,“娘子……娘子……”
黄如金在原地颤了颤,忽而开始用力推他,“驸马爷,你病了。”
他呵呵笑起来,朝她点头,“是,我是病了,我有病,治不了。”
夜色迷离,宫墙下昏昏暗暗的,看不大清人脸,黄如金只看到他一双亮晶晶的眼,在黑夜里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其实李书墨上回落水带来的伤寒还没好透,黄如金现在力气大,他又是神志不清的,她很容易就利用巧劲从他怀里挣脱了开来。李书墨也没上前再来抱她,只是颓废地靠在了墙上,仰着脖子喘气。也不再叫她。
黄如金转身回去。
走了两三步,没绕过转角,她终究还是折了回来,回身把他给扛上了,扶着他往秋水斋去。
屋里没亮,黄如金摸索着将他放在了主室里的客椅上,她弓身去点灯,才燃了火折子把烛台点着,李书墨便在旁边轻轻shen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