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霜虽然平素在府里地位一贯极高,在外亦备受同行推崇,但在史万达会见重客之时,她还是有如平常女子一般,静静立在一旁,偶尔看茶,并不插话。
“深夜来访,还惊动您这么多守卫,林某真是过意不去。”林愈眼角往桌上扫了扫,看见一堆账本和算盘,便道,“史老爷也真是为家业废寝忘食,这么晚了,还在对账。”
史万达扶须一笑,“家大业大,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闪失啊!”
史霜了然,顿时上前,轻轻将那些账本全数收了起来,整整齐齐摞在一旁。
林愈眼见,脸色却依旧和煦,他朝史霜看了一眼,眉眼似乎颇为温柔,史霜顿时别过脸去,脸颊又红了。
史万达看了一眼林愈,又看看自家闺女,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您这么忙,那林某人也不就多说闲话了。”林愈神色当即稳重起来,“史老爷,不瞒您说,西疆王已经将事实全部告诉我了,我知道黄如金黄大人在您府上,为了确保她没事,我要再过来看看。”
史万达一时没有说话,他摸了摸胡须,有些怀疑林愈此言的真假,若是朝廷派来诈人的就坏了。谁知林愈却伸手从袖中掏出了一枚巨大的松耳石,色泽碧绿,圆润通透,像这个色泽的装饰品,显然唯有皇家方才用得起的,松耳石乃西域服饰饰品,是阿萨里服装上的饰物。
老实说,照林愈方才这个身手,他若是真有心,要想从阿萨里身上偷摘这么一枚饰物下来,怕也不是难事,史万达心念至此,因此依旧不说话。
林愈了然,顿时将那松耳回抓进了手里,笑道,“不瞒您说,这石子确实是我从西疆王身上偷摘下来的。您不信我,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想必我与金吾将大人前缘之事,您也有所耳闻吧?今夜我既敢只身独闯史府,做了什么打算,您应当也想的到。林某人的武艺虽然不是天下独强,但要在这史府里闯闹一番,翻出黄如金这么个人,若是拼尽全力,也未尝不会成功。”
他展眉一笑,伸手张开伸了伸,“大不了,也就是舍了这一条命不要,葬在您史家大院罢了。”
这本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然他脸上却始终挂着和煦的笑意,坦坦荡荡,竟让人不敢再有半分怀疑。
史万达原本以为德禄帝是要对史家下手,后来阿萨里将黄如金送进史府,他才隐约想起了一点隐情,直到如今,林愈亲自上门,史万达终于隐隐确定了德禄帝的意图。
那个预言……是真的要成为现实了么?
以林愈和黄如金的交情,他理应可以放心了,但……就在这一瞬之间,史万达刚要张口,史霜却忽而抢在他前头道,“坊间传闻,在黄大人嫁入李家之前,您曾和黄大人颇有交情,既然交情这么好,怎么还是让她嫁给了李书墨?”
她嗤笑一声,“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放任她嫁给别人,林状元,您这喜欢人的方式,可真是特别的紧!”
林愈从头到尾,其实并没有说喜欢二字,他讲话一贯含蓄,史霜讨厌的就是这样,史万达心中明白林愈的意思,但却没有明说,谁料史霜竟然这样毫不留情地就指了出来,他顿时脸色有些难看,怒喝史霜,“霜儿!”
史霜有些倔强地看了一眼史万达,显然并不屈服。
林愈并没有发怒,甚至脸色也少有变化,他扭头轻轻扫了一眼史霜,唯有话语变得冰冷起来,道,“这是我和黄大人的私事,好像还轮不到史小姐来插手。”
史霜脸色顿时青白交加。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史万达也禁不住有些恼怒,喝道,“林状元,我史某给你三分薄面,因此礼遇有加,如今小女虽然出言不逊了些,但也只是心直口快,你如此咄咄逼人,是为何意?”
“我咄咄逼人了?哦……”林愈略带歉意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不太习惯向别人解释我的私事。还请史老爷和史小姐见谅。”
他身子略微转了转,又朝史霜所在的方向稍稍欠了欠身,以示歉意。
史霜当然是立即冷哼一声,抱臂冷眼相向。
“若是史小姐真有心相问,林某也只好直言相向——”林愈语气稍稍柔和了一些,但依旧是平稳沉静,分不出到底是公式化还是真的发自内心,唯听得到他和煦的嗓音,低低带着一些磁性,仿佛哪怕只再是生硬的话语到了他嘴里,亦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我林愈,是不是喜欢黄大人,是不是真心将黄大人放在心上,这一点,我自己清楚就够了,不必交由外人评论,也不必弄得天下皆知。该做的事我都会做,她知道,我也知道就好。她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我知道。别人再怎么说,再怎么看,也不会影响半分。”
林愈嘴角又漫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不知我若这样说,史小姐可还满意?”
史霜颇为尴尬地咳了一声,算是应答。
林愈方才说那一段话的时候,她一直都没有看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大约只听声音不看他的脸,便可以将他的话语想象成是对自己说的。
坊间传闻不一,有说林愈薄情,也有说他深情的,其实方才那尖锐一问,她也还抱着一丝期待,期待他真是一个薄情的人就好了。这样其实很矛盾,既希望他对黄如金薄情,如此一来,她史霜就还有些希望,可他既薄情,也就不值得她喜欢了。他偏偏真是深情的,这愈加令人着迷,然而他却早已是别人的人。
“我要见她。”
林愈又朝史万达鞠了一躬,“还烦史老爷请人带个路。”
史万达此刻也只得点点头,朝外叫了一句,“阿密!”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顿时哎了一声,从屋外跑了进来,一身酱油色的马褂,正是史府上的管家欧阳密。
欧阳密领着林愈要出去,刚刚将手伸在门口,道了一句请,史霜忽而一下子飞奔过来,将两人赌在了门口,“不能去!”
林愈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起眼回头看史万达。
史万达立即皱眉道,“霜儿,你干什么?!”
这本来也不是一件怎样令人难以启齿的事,但如今林愈在面前,史霜只感觉自己仿佛言语一时迟钝起来,然而某些已经遗忘许久的诸如少女的颜面这类东西却瞬时恢复了不少,她满脸通红道,“总之,现在不能去!”
“霜儿,不要胡闹!”
史万达方才多多少少看出了一些史霜的异常,虽然林愈这个人眼下心系黄如金,但黄如金毕竟是李家儿媳,他就算再怎么伤心约莫也是没用的了,史霜他日若真能将林愈收服,也确实又为史家增添一枚佳婿。因此说话行事,史万达始终还是为林愈多留了一分回旋的余地。
“爹……”史霜一急,只得道,“黄大人……她现在和睿睿在一起啦!”
这个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史万达当然一瞬便明白了过来。
“简直胡闹!”
史万达脸色立即难看起来,他往林愈望了一眼,神色不禁也有些心虚。
虽然史睿显然是颇为喜欢黄如金,王氏也整日念叨着要拉黄如金做媳妇,但眼下的眼下——黄如金毕竟还是有夫之妇!
就算真有一日,他要将这位金吾将大人搬回家里做自家儿子的媳妇儿,那也得是细水长流,慢慢计议的事,黄如金眼下是块烫手山芋,他巴不得史睿甩了还来不及,史霜竟又惹出这样的乱子来,史万达气得不轻,只在原地重重喘粗气。
他身体肥胖,体质难免有些阳虚,欧阳密一见他仿佛有些不支,顿时慌了,赶紧上前将史万达扶住躺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又连忙给他倒水顺气。
史万达勉强看了史霜一眼,怒道,“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我没有你这样的孽女!”
他伸手指了指史霜,两眼一翻,竟然就此晕过去了。
欧阳密当然慌得更厉害了,连忙不住拍着史万达的胸口为他顺气,一边哭一边叫喊不停。
其实史万达这样也算是常事了,多半休息一会儿就会醒来,但此刻既然老爷都识相地晕过去了,欧阳密也着实觉得这一趟浑水,他还是不要蹚的为好,因此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在史万达身上大哭起来,丝毫没有再要领着林愈去找黄如金的意思。
林愈听闻史霜这么一讲,眼眸当即已经冰冷下来,看到史万达和欧阳密两人的症状,他忍不住皱眉,朝史霜道,“你带我去。”
史霜却并没有挪开脚步,此刻她胸头竟缓缓涌上一股奇怪的恶意,让她不觉笑起来,虽然这笑意看似讽刺,实则有些悲伤。
“你知道黄如金和我弟弟进房前喝了什么药吗?”
“合欢散。”史霜缓缓道,唇边笑意更深,“我弟弟喜欢她已经很久了,他比较没出息,一直不敢行动,正好,我回来了,就成全了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