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路在何方 (3)
申飞又悲又怒,仰面斥天道:“老天,你既造人,却把人心造哪里去了?善心又哪里去了?难道人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承受这人欺人的罪孽吗?”又冲着追赶牧民的马贼喝问道:“你们的良心何在啊?难道做一个善人,比登天还要难吗……”他怒之以极,一时被急火攻心,竟而晕厥过去。却说那些马贼冲杀了一阵,追回了许多财物和牲畜,又在所有毡帐内大肆搜刮了一番,准备返程时,这才发现了倒在草地上的申飞。行在前面的马贼见之,二话不说,便要结果了申飞性命,不料关键时刻,马贼头目却大叫一声“住手”,并下令道:“用水泼醒他!”小喽罗们心中纳闷,却也依令而行。申飞被冷水一浸,清醒过来,也不知方才已在鬼门关走了一着,抬头看了看周身的马贼,冷哼一声又低下头去。申飞对这些人已经恨之极点,直觉得多看他们一眼,也是一种耻辱,更莫论与他们对答上只言片语,心道:“危急时我就齿舌自尽,断不受他们这等人的羞辱。
”不料,这时竟有人用汉语问道:“兀的小子,你可是汉人?”申飞闻声一愣,复抬起头来,寻声望去,但见一个浓眉阔面的汉子端坐于马上,神情肃然,好似一个将军。或许是多日来没有听到乡音的缘故,申飞内心一热,就忍不住脱口道:“是又如何?”那将军似的头目重复道:“是又如何?”冷然一笑道:“这是与不是之间的差别可大了。你若是汉人,我便放你一条生路;你若不是,就只好受死了。”申飞听的奇怪,反问道:“不论汉胡,同样是人,为何还有这等差别?”那头目不答,忽然伸手向周遭一指,道:“你且看看,我这些喽罗都是些什么人?”申飞随他手指看了一圈,道:“他们都是胡人。”那头目笑道:“这就是了。他们这么多胡人,却要奉我做老大,这不是差别吗?”申飞道:“那不过是尊驾能力过人,敬服于你,才甘愿奉你为主,并不代表你就高人一等。”那头目笑道:“老子能力过人是不假,可是你说他们甘愿奉我为主却是大错特错。”伸手一指身边的胡人,哼道:“他们这些人无时无刻不想杀了我,然后自己做主,只可惜他们没有这个本事而已。”
申飞没想到做一个马贼的头目还有这等凶险,不屑道:“做一个马贼头脑,既要设法害人,又要时刻防着被人杀害,这样的头目不做也罢。”那头目哈哈一笑,道:“听你这穷酸话语,就知道你是汉人不假。也只有我们那些读过书的汉人才能说出这样不切实际的歪理来。”申飞问道:“在下话语,何处不切实际了?”那头目覷眼道:“你说我这头目不做也罢,你可知道,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是尽遂人愿的。我也不想做这劳什子大哥,可是我不做这大哥,马上就要死于非命,你说这大哥我是该做还是不该做?”申飞一愣,讶道:“难道还有人强迫你做大哥不成?”那头目无奈一笑,忽然勾起了往事,凄苦道:“虽然没有人逼我,可造化弄人,也和为人所逼差不多了。”申飞道:“愿闻其详。”那头目抬头看天,忽然不说话了。
申飞见状,不禁略带嘲讽道:“尊驾无话可说了?”那头目瞪了申飞一眼,又抬头看天,停顿片刻,忽然自言自语道:“我本是大宋子民,只因幼时拜了村上一名武士为师,学了些本事,在当地小有名气,就娶了一房好媳妇儿到家。我媳妇端庄贤淑,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我们结婚之后,夫唱妇随,十分恩爱。然而好景不长,朝廷北上用兵,得乡邻举荐,不得不从军入了行伍。我随军四处征战,不觉就是三年。这期间,我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官封副兵马使。战胜还朝时,我以思家为由,向大帅求情,恳请大帅还我一个自由之身。大帅念在我曾替他挡过一箭的份上,消了我的军籍,准我还乡。我大喜过望,迫不及待,星夜赶回家中……”说到此处,那头目突然停了,深吸一口气,闭目良久,才道:“我离家之时,乡中官吏答应我,帮我照看我的家人。不曾想,我回到村里时,迎接我的却是一座破房子和三座荒草坟……”申飞问此,不禁惊讶道:“这是为何?”那头目抬手试去眼角的一滴虎泪,沙哑道:“只因我媳妇儿生的美貌,引起了一些登徒子的色心。
我在家时,他们惧我如鼠,并不敢造次,可是自我从军之后,那些登徒子就每天上门骚扰我媳妇儿。我父亲找官吏帮忙,官吏们表面做个好人,背地里却收了一个登徒子的钱,假做了一份公文,说我已战死沙场……我父悲极,就此卧床不起。那个使钱的登徒子上门求亲,要我媳妇儿为他做妾,可是威逼利诱之下,我媳妇儿终究不肯就范。于是……于是,在一个晚上,那登徒子潜入我家,把我父母锁在房中,竟把我媳妇儿给强暴了。我媳妇儿羞愧难当,当晚悬梁而死。我父母含冤告官,不料那狗官颠倒黑白,反口咬定说我父母逼死了我媳妇儿,当堂各打了我父母五十大板。我父有疾在身,当场被打死。我母受此重伤,不久也郁郁而终……”那些胡人喽罗听不懂汉语,忽见头目落泪,个个心中诧异,但是积威所致,无一人敢过问一句。申飞一拳锤地,愤然道:“这些人的人心为何如此险恶?”他虽然身在险地,可心中尽是对这头目的同情之情,问道:“敢问后来如何?你又怎么到了这西北之地?“那头目试去虎泪,道:“我回家后,听乡邻说了事情经过,便去找那狗官算账。
不想那狗官已经调任,换来一任新县官。我写了状子,向新任县官状告那登徒子和上任县官。新县官见我军旅出身,十分重视此案,我也以为天理昭昭,这新县官定会帮我讨回一个公道。那知道…我。在一日升堂时,这新任狗官想以一个出甲的罪名将我关押,我看出他们的阴谋,就打出公堂,逃了出来。官兵到处张贴告示缉拿于我,我就躲进深山老林,以猎野味为生。我在山里待了一年多,等风声过去,才又悄悄潜回乡里,把那登徒子一家,和那两个狗官一同杀了。我知道事发之后,朝廷必然会大力抓捕我,就只好连夜潜逃,来到了这西北之地。”听了这头目的可悲身事,申飞也为之大叫不平,只是听说他把登徒子一家和两个县官都给杀了,心下总是不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听那头目又道:“我来到这番邦之地,本想寻个安生,可是这些胡人排斥汉人,总想置我于死地。我只能离开群落,一个人在草原上流浪。有一日,我饿的急了,就跑到一个群落里偷食物,恰好遇到这些马贼去抢东西。他们本想杀我,可抵不过我,被我反杀了好几个。最后他们所有人都来围攻我,我本想和他们拼了。
不料那马贼头目赏识我,竟邀我做他们的二把手。我为形势所逼,就只好答应了。我做了这二把手以后,不但教他们武艺,还教他们排兵打仗,算是尽心尽力了。可是有一次外出打劫时,遇到官兵,老头目不幸中箭死了,本该由我这二把手接任头目的,下面的人却以我是汉人为由死活不干。我只求一个扎脚的地方,也不稀罕这头目不头目,就由他们争论,自己独个睡去了。也是天不亡我,我半夜起来解手,回来时看见几个人提刀冲进我房里,一顿乱砍。我怒火中烧,当下摸了一把大刀,从后面杀了进去,把他们尽数砍了。第二****就占山称王,自己做了头目。你且说说,我这头目该不该做?”申飞叹道:“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做这头目确实不行。
但是你既然不愿意做这头目,稳住局势之后,为什么不寻机离开呢?你有一身本事,难道非要靠打家劫舍谋生吗?”那头目冷冷一笑,道:“你说的轻巧!我虽有一身本事,一腔热血,可是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报,却要流落到异国,忍受异国人的欺辱。我倒想过些平静的日子,可是他们肯给吗?如果你过过日日被人欺辱、朝不保夕的日子,尝受过多日无食、靠野草为生的痛苦,那你才能体会到一日能够吃饱早晚三顿饭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申飞无语了,他也曾遭受过这种痛苦,所以十分了解其中痛苦。这种痛苦实在是常人所无法承受的,他虽然挺住了,但是他不敢肯定自己还能挺多久。他如今是个废人,已经无法自食其力了,他都不敢想象自己明日会是怎样一个光景。信念固然重要,但是信念止不住饥肠,说不定今日过后他也抛了善心,委身做一个强盗。孔子在陈断粮,曾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孟子也曾曰:“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
”乍听很有道理,对于那些衣食无忧之人而言,也的确很有道理,但是对于那些受尽欺压无以维生的贫苦大众来说,好像并不切合实际。孔子厄于陈、蔡之间,不过经历了一次七日不火食,就有了这样一句传世警句。如果让孔子体验一下低层百姓的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饿下去,只有依靠野菜为生,恐怕即使圣人,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了。然而圣人毕竟是圣人,他有自己的专长,能够依靠自己学问说换来君子该有生活,贫苦大众则不行,他们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只有依靠自己的那一点点小聪明,聊以生存而已。道理——离他们太遥远了,因为道理根本无法让他们活下去。虽然只是霎时光阴,但是申飞思绪百转,脑海中已经掠过了许多的念头,叹息道:“这世间好坏善恶那有什么定论,说到底,大都是世势造成的。如果天下民众都能够安居乐业、幼有所教、老有所养,那么民众又何必去盗去抢呢?”那头目大叫一声“好”,道:“你能有这等见地,也不妄我在此浪费这么多口舌。
你既是汉人,想来也是受了他人迫害,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所谓英雄惜英雄,我看重于你,欲拉你入伙,日后你我一同掌权,不分轩轾,只盼凡事有个商量。却不知你意下如何?”不料这头目竟有此等想法,申飞为之一愕,旋踵自嘲道:“难道我申飞当真要沦落为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吗?”那头目“哼”了一声,道:“怎么?你还是看不起强盗吗?”申飞摇头苦笑,道:“众生平等,我岂能看不起强盗?只是我受了祖训,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也不能负天下人。如果我仅仅为了苟活,就去剥大众而私己,那样不仅有悖祖训,也有违良知。这位大哥的心意,小弟心领了,但恕小弟迂腐,不能苟同。”那头目双眉一紧,道:“这方圆百里之内,并无人烟。你双腿已废,若不随我而去,恐怕熬不了几日,就会饿死在这草原上。”申飞摇头道:“我本是将死之人,能活到今日,已是老天的恩赐。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对我来说已无意义可言。如果说我申飞多活一日,就必须以别人家破人亡为代价的话,那还不如早死的好。于人于己,都是好事。我申飞死则死矣,强盗这份营生是万万做不来的。还望见谅!
“那头目听了申飞一番话,忽然叹道:”听你这么说,倒令我十分惭愧了。只是如果每个人都如你这般想,那世人不有一半都要死绝了。“申飞向往道:”如果世人都这般想,恐怕世上早没有了王公贵胄之分,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别,没有了恃强凌弱的霸主,也没有了食不果腹的贫苦人儿……那时候,世上再没有了好坏善恶之分,世人平等,群心向善,人人安居乐业,家家幸福安康……“说到此处,申飞双目泛光,神采非凡,好似这样一个桃花源就在眼前一般。那头目呸道:“好一个穷酸的书生,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莫论这腐败的大宋朝廷,自古迄今,那朝那代的百姓不是被人剥削,任人鱼肉。生活比不得读书做文章,每天都血淋淋的,你没本事你就活不下去。你不去欺负人,别人就要欺负你。当今之世,也恐怕就你这么想,到头来吃亏的也只有你了。“申飞微微苦笑道:”人之初,性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