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有情洞天 (5)
之后方显出一桩桩竹制小楼来,雅趣别致,精巧细腻,美轮美奂,美不胜收。一路上遇到许多修理盆景的花匠和劳作的人群,他们见到申飞路过,都疑惑地多看几眼,仿佛对外来客很是惊奇。申飞面上微笑回敬,心中却愈来愈奇,极欲知道那绿衣人到底是何许人也,尽管心中有难以磨灭的伤痛,却收罗这许多人,造就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路过竹楼时,那中年人却没有停留的意思,穿过村庄正中的青石路,径直朝后山走去。申飞也不便多问,只好默默跟随。青石路笔直地通到后山脚下,然后由石梯延伸到山上去。只是这山路入口处的情景,颇为奇特,令人叹为观止。此山正对村庄的一面,却是一壁陡崖,高达数丈。
山路正好开在陡崖的中间,将陡崖一分为二,形成一线天的险隘。而且,一如前景,摩崖石刻赫然在目。左边石崖上雕着“有情洞天”四字,右边石崖上刻着“无情只为多情故,心痛经年已枉然”十四字,字如刀削,棱角分明,给人以凌厉冰霜之感。此处的字迹虽然大异于前,但申飞肯定这所有刻字都出自一人之手,只是因为刻字之人的心境改变而导致笔迹差别罢了。同时,申飞亦被右边石崖上的两列诗句所吸引,反复看了数遍,呢喃不已,若有所思。那中年人忽然说道:“我家主人就在上边等候公子,公子请自行上去吧。”申飞回过神来,忙谢过带路之恩,随即拾阶而上。登上一线天的石阶,就是山林荫翳的坡道。夹路林阴草绿,鸟语花香,令神经为之一舒,好生安适,霎时间忘却了心中的所有烦恼。上到山腰,就看到了一个竹架凉亭。那凉亭本来普普通通,无甚特色,只是建在了空旷的陡崖边沿,给人以临空虚浮的感觉。而此时那绿衣人正站在凉亭外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凭空眺望,正好可以全览伤心林和落红圃的全貌。
这附近,再没有了树木,空荡荡的,只有风中吱呀的竹亭和一动不动的绿衣人。忽然间,申飞感觉竹亭和那绿衣人都是那么的孤单,无依无靠,令人怜悯。直到申飞走到绿衣人身后,绿衣人也没有回头,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感觉到申飞的到来。申飞也无心打扰,默默地侯在那里。良久,绿衣人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申飞道:“我什么也没有想。”绿衣人微感惊讶,“哦”的一声,又问道:“你站了这么久,就什么也没有想吗?”申飞道:“确实没有,因为没有什么事可想。”绿衣人再感惊讶,道:“我从你箫声中得知,你也曾悲伤无助,难道你已忘记了不成?”申飞道:“切肤之痛,锥心之伤,岂敢或忘。不但不能忘,而且要以此为戒,常常警示自己,不可重蹈覆辙。但是,过去毕竟已过去,断不会从头来过,再多伤感悔恨,亦是徒劳无益,倒不如抛开一切,令自己畅快一些。”绿衣人微震,问道:“难道你就没有忧心事?”申飞道:“当然有!人生在世,不如意事有八九,怎会没有忧心之事?但是,忧要有度,既不能忧心过重,也不能得过且过。
”绿衣人问道:“那依你说,怎么掌握这个‘度’字?”申飞道:“这个度,要依事而论,依时而论。就好比刚才,为过去之事烦忧,不仅无益,反增伤感,故而不必忧;而对眼下之事,关系生死去留,似乎很是要紧,非忧不可,但是此事十分明了易解,关键取决于前辈心思,而非晚辈忧之能及,是以忧亦无用,故而也不必忧;再论将来之事,未雨绸缪,也似十分重要,但是眼下的生死问题都无从得知,将来之事如何做得准,如果立即就死在此地,岂不是忧了也是白忧,还是不必忧。就此而论,晚辈眼下的确没有可忧之事,再忧心时,也是此事之后了。”绿衣人终于转过身来,与申飞正面相对,以深邃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申飞,半晌才说道:“小小年纪,就能把世间之事悟得如此透彻,难得啊,难得。”绿衣人虽然满头黑发,面皮娇嫩,但是从他的神情和目光中看去,他已绝对不是一个年轻人。他有着难以磨灭的岁月沧桑,和无法掩饰的成熟老气。申飞暗自惊叹,竟难以分辨面前之人到底是前辈,还是同人。见到申飞惊讶之色,绿衣人忽然苦涩一笑,说道:“你可知道,我已有八十一岁了。
”申飞一时不能接受,震惊不已,难以想象面前这个肌肤只有二十左右的人,却是八十一岁的老翁。修炼武功,固然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但是要做到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却是亘古以来,人们梦寐而不可得的事。难道面前之人当真修炼了什么绝世奇功,达成了人们千百年来的愿望?申飞依然疑惑难解。却见绿衣人依旧苦涩地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该看的人看不到,白费了一身皮囊,倒不如老死的痛快。”却是在自言自语。申飞没有说话,因为他能理解话中的意思。沉默了许久,绿衣人忽然问道:“当真可以摆脱忧伤吗?”申飞点头道:“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只看本人想不想解开心结罢了。”绿衣人问道:“怎生解法?”申飞道:“那要看前辈的心结缘由了。”绿衣人一顿,忽然转口道:“我听你说,风元海杀了你父亲,而且还想杀你,而你不但不杀风元海,还蓄意救他,你且说,你是如何看开这一切的。”申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难免一声长叹,停了停,才说道:“我父亲死时的情形,不时在我梦中出现,当真痛苦难当,不能自己。老实说,我也曾犹豫过,痛苦过,不知该如何去做,到底要不要报仇。
这种困惑萦绕在我心头多年,至今也会不时出现。但是自我领悟到一本书中所讲意境后,就可以慢慢克制自己,懂得如何面对了。”绿衣人“哦”了一声,却没有说话。申飞继续道:“正如我前日所说,我们的亲人只希望我们可以生活的幸福,却不是因为要给他们报仇,而活在仇恨当中。我们要做的,是要活的快乐,好好的活,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这才是我们回报他们的最好方法。“绿衣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面色一暗,问道:”不杀仇人也就罢了,而你还要救竭力去救杀父,这一点,令我难以相信。“不待申飞回答,又说道:”我是感觉你与我有些共同的经历,才对你另眼相看,如果你说的话,有不实之处,你就再休想离开伤心林了。“杀父仇人在前,却不思报复,反而出手相助的人,纵贯古今,恐怕未有一人。这就难怪绿衣人无法相信申飞的话,突然变脸了。申飞却以笑回应,竟问道:”敢问前辈,如果看到一个壮汉在欺负一个弱质女流,是否肯上前救人呢?“绿衣人一愕,不知申飞意下如何,却还是回道:”当然要救。
“申飞又问道:”如果是两个恶人相争,一个恶人生命危险呢?“绿衣人道:”恶有恶报,理应将两个恶人都杀了。“申飞当即问道:”前辈可否说明这其中原委?“绿衣人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有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先人们一辈一辈传下来,都是这么做,于是后辈们也就这么做,从来没有考虑过为何要这么做。是说正义使然吗?可是何为正,何为邪?邪道在杀人,难道把邪道之人杀了,就是伸张正义吗?可正道也在杀人,难道他们杀人就是正义吗?申飞忽然笑了,可笑世人的愚昧,他说道:“人们常说‘救人’,可不能只救好人,不救坏人。‘救人’之道,在于‘救’字,而非‘人’字。好人,坏人,都是人,都有生命,岂能因为好坏之分,而轻视生命。天下万物,理应一视同仁。而且,好人与坏人也未有明显界限。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只有过大、过小之分,而无好、坏之分。浪子回头日,娼妓从良时。人人都有翻然醒悟的一天,不能因他往昔之过而界定其一生,妄断其生死。故此,不管何人,人人都应救得。前辈以为如何?“绿衣人忽然怔住了,半晌无语。好久,绿衣人终于长吐一口气,喟叹不已。也亏得是他,才能够理解申飞话中意思,若是换做旁人,定然视之为谬论。
只见他兀自回味道:“天下万物,一视同仁……”最后,凄然道:“想不到我到了八十一岁,才懂得做人之道,还须后辈教导,可叹,可怜啊!”语音变得十分沮丧,神情颓废。申飞忙道:“前辈不必神伤,晚辈也是从前人的书中领悟到的。”绿衣人还是哀叹道:“人生不过百载,我这等年龄还不能悟到此等境界,当真妄为人事了,又怎敢和写书之人相提并论呢?”申飞灵光一闪,寻思道:“这位前辈自称有八十一岁,那么以年岁上来看,他当与师公逍遥老祖同辈,若果真如此,他们当认识才对。而且他也与风元海有仇,应是正派之人,说不定还有一些交情。”于是说道:“不瞒前辈,晚辈所看之书乃是师公逍遥老祖所著,不知前辈是否认识?”绿衣人闻言一惊,随即激动道:“逍遥老祖,任逍遥?你是逍遥派传人?逍遥兄是否还活着?他现在人在哪里?“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抓住申飞的双肩,眼睛激动都快流出泪来。申飞也是大惊,想不到绿衣人会如此失态,以面前情形来看,绿衣人与逍遥老祖相交不假了,但绿衣人过于激动的神态,却未免有些古怪,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了。见申飞不答,绿衣人越摇越是用力,手指几乎要嵌尽他肉里去。申飞不得已,回道:“我师公逍遥老祖早在二十年前就过世了。”
绿衣人突然愣住了,喃喃道:“死了?……”激动之情登去,颓然地放开了申飞的双肩。但马上又反扑回来,盯着申飞,问道:“你是逍遥派的传人,那混元益气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在你身上?”说着就要搜查申飞的身体。申飞暗叫糟糕,没想到绿衣人也觊觎混元益气丹,看来自己一时冒失,竟赌错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