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夏虫不可与语冰
鼎湖山庄。萧翔在书房中来回走动，保养得极好的皮肤因为连日以来的焦躁失眠而变得干枯发黄，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额头渗出滴滴冷汗，脚步不稳，手指在袖子里不可遏制地痉挛、颤栗。
“门主。”旁边儒生打扮、年近不惑的军师郑克明忐忑不安地看着萧翔，脸色发白，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萧翔停住脚步，瞪着郑克明。
不知为什么，郑克明觉得萧翔本来狭长的瞳孔好象突然变大了，所以瞳仁有了种被稀释的感觉，成了烟灰色，不再象以前那样黑得凝聚。
而且，他从萧翔那对扩散了的瞳仁中看到无法掩饰的惊惧、挫败。这再也不是他所熟悉的萧翔了，从年轻时他们就是狐朋狗友，一起玩青楼、一起赌骰子、一起附庸风雅，也一起钻营算计。萧翔一直是那种痞痞的、什么事都不放心上的样子。纵然是犯案后被发配幽宁塔，他也没有露出一丝怯意。
他早一步就命自己与另外一些死党将他从百姓头上搜刮来的财富转移到了洛州，而逃离幽宁塔，成立逆天门后，他更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即使是洛州城外被官兵围上，他也只是悠然地躲在鼎湖山庄，躺在软榻上晃动着两条腿，从没担心过什么。
可是渐渐的，萧翔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暴躁，发火的次数越来越多。各地逆天门传来的噩耗，一次次无法退兵的消息，城内百姓怨声载道，形势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而今天，一早便听到城内人声嘈杂、混乱一片，接着听说城门被百姓打开，城外的穆军蜂拥而至，萧翔顿时慌了神，再也镇定不下来。
“靖王萧然来了！”最新的消息给萧翔带来了最沉重的打击。萧然竟然出现了！他没有死，他回来了！萧翔在接下去的三分钟内面如死灰，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然后便是在室内来回踱步，直到现在。
“门主，你听外面的声音，萧然快杀到庄里来了！我们大势已去，门主还在犹豫什么？快快逃走吧，连莫衍都不见了……”
“莫衍？”萧翔冷哼，“平时主意挺多，一旦到了危急关头，他心里除了叶星月那个女人便再也没有别的了！我估计他现在已急着赶去和叶星月做同命鸳鸯，也不想想，他都没了右手、没了武功，还能做什么！”
郑克明讪讪地笑道：“莫衍也算是个多情种子，若是能与叶星月终成正果，倒也不枉他牺牲这么多。”
萧翔不置可否，死死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门主，你快逃吧。”郑克明再次请求。
“怕什么？”萧翔摆摆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虽然我败了，但还不至于会死。我早就安排好了最后的逃生之法。克明，你找两名心腹侍卫，我们一起撤退。”
“撤退？”郑克明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面都是穆军，我们如何逃出去？”
萧翔走到书桌后，刷的一声拉起一卷画轴，在墙上轻轻拍打了一下，一块墙砖向旁边移去，露出小小的暗格。萧翔探手进去，在里面转动了什么机关，只听一阵扎扎声，书房靠墙的角落里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地道口。
郑克明又惊又喜：“门主，你真有先见之明。”
萧翔却丝毫不见得意，反而笑得有些苦涩：“若不是萧然逼我至此，我怎会采取这种狡兔三窟的手段。去找两个人来，我们收拾些细软，下地道逃生。”
“是。”
地道下去竟然是一条地下河流，一只小船泊在那儿，四人坐上去都有些拥挤。
“这地下河流通往城外濠沟，我们可以避过南门守军，直接逃出洛州去。”萧翔闭了闭眼睛，疲惫不堪，再睁开时眼里却已经充满了阴戾之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还会东山再起的！”
洛州城内，萧然师徒生擒了另外三名堂主，逆天门徒已死伤大半，溃不成军。一场血战接近尾声。
“启禀元帅，末将带人封锁了鼎湖山庄，只是我们去晚一步，萧翔已经逃了出去。末将无能，请元帅责罚。”晏封飞马赶来，躬身禀道。
萧然摆手：“无妨，本帅相信他逃不了。”
西、南、北三方守军也陆续过来向萧然汇报战况，他们谁也没有看到萧翔逃出城去。东门留守在城外的霍无忌携副将过来，在马上抱拳：“禀元帅，叶星月带着一名身负重伤的青衣男子逃出城去，状若疯狂，末将等人拦不住她，被他逃走了，末将甘受军法处置。”
萧然轻轻松一口气，神情平静：“随她去吧。”
“元帅，萧翔想必乔装改扮，趁乱混出城去了。他没有武功，身边无非留着几名侍卫，应该逃不远，待末将去追赶他。”沐无双向萧然请命。
萧然摇头：“不必，按他最近三年的作风，他必定已未雨绸缪，给自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并且预先留好退路。我猜想，他可能会通过暗道逃出洛州，所以早就派了靖安军沿途守在濠沟外。”
“为什么守在濠沟外？”沐无双不解。
“从鼎湖山庄挖地道到洛州城外，这工程未免太过浩大。萧翔要避人耳目，必会采取既快捷又有效的办法。我知道洛州城水道繁复，不乏地下暗河，而且其中有暗河连到城外濠沟。通过与濠沟相连的地下河流逃生，应该是最隐秘、最可靠的。所以我看到洛州城开，大军已进城，知道今日会殊死一搏，便立刻命随行的靖安军迅速分布到濠沟外，以防万一。”
沐无双悚然一惊，萧然，他真是心思缜密到极点，而且反应如此灵敏、迅捷！
洛州指挥使图泰已带旧部重新进驻洛州军营，并请萧然与各位将军进营休息。
靖安军将洛州大大小小被萧翔羁押的官员从囚牢中解救出来，大家纷纷前来拜见萧然。萧然安抚他们一番，命洛州府贴出安民告示，让百姓回到城中。
硝烟散尽，空气中却依然充满了血＿腥味，各路人马纷纷打扫战场、收拾残局，而此时，西边已经晚霞满天。
“启禀元帅，果如元帅所料，萧翔欲从濠沟逃出洛州，被末将等抓获。”
“将他们押进来。”
萧翔、郑克明与两名侍卫被捆绑着押进大堂，萧然迎上去。夕阳洒在他脸上，带着浓浓的悲凉，心中酸涩，声音从喉咙里硬挤出来，有些嘶哑：“二哥。”
萧翔冷冷瞥他一眼，迅速移开目光：“靖王千岁如此称呼，罪臣实不敢当。”
“靖王千岁”，“罪臣”，这两个词就象两把钢刀直直地插入萧然心脏，他痛得微微弯下腰，咬紧牙关。
“你还在等什么？如今我已是你的阶下囚，还不赶紧押我回京，向你的皇上邀功请赏？”萧翔的声音中充满不屑，脸上那种嘲讽的、凉薄的味道令萧然觉得寒意彻骨。
他的左胸又有了那种熟悉的疼痛，喉咙里泛起铁锈味，勉强忍着：“二哥，你不守国法，逃出天威营倒也罢了，竟然心怀不轨，起兵叛乱。你以为凭你手中的财富便可以买到权力，买到人心，买到一切？可事实证明，百姓的力量是坚不可摧的，没有他们的支持，你永远是个弱者，永远是个失败者！二哥，到此境地，你仍不知悔改么？你向大哥请罪，求他法外开恩吧。大哥尚有怜悯之心，如今凌烟与飞儿被大哥安置在宫中，照顾得很好。本来大哥想用二嫂来劝降你，无双已将二嫂带到洛州……”
“我知道婕羽已到洛州，可我不可能被要挟的！萧然，你不要用你自己的心去揣度别人，如果我象你一样傻，我就不可能起兵造反了。”
“二哥……”
萧翔打断他，一瞬间脸色有些狰狞：“萧然，别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弱肉强食，只知道成王败寇。我输了就是输了，但别指望我会向萧潼求饶。要杀要剐随他的便！”
“好，我不劝你。”萧然费力地压住胸中翻腾的痛苦，一把拎起萧翔，飞身掠起，几个起落便飘上军营的围墙，“你看看这洛州城！你看看这些堆积成山的尸骨，这血流成河的惨状！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你却非要挑起战争，制造杀＿戮，只为了实现你个人的野心，二哥，你于心何忍！”
萧翔拼命挣扎，想脱离萧然的掌控：“别跟我讲这些废话，我说过我不听你的大道理，快放我下去！”
萧然拉着萧翔跳下围墙，放开他，神情黯然，“我让你去见二嫂。”
“萧然。”萧翔回头看着他，眼底寒意噬人，低低地、一字字地道，“你别得意，萧潼不会一直宠着你的。我会让你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萧然倒退一步，身子不易察觉地晃了晃，怔怔地看着萧翔，痛苦在眼底慢慢凝结，象墨一般化不开：“二哥，小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恨我？”
“恨你？哈哈，我恨你？”萧翔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子，你有什么值得我恨的？我只是可怜你！你这样死心塌地地效忠萧潼，可迟早有一天死在他手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你懂不懂人心险恶？你这样出色，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胜过萧潼，你功高盖主，他总有一天忌惮你，容不下你！”
“我不怕。”萧然淡淡地微笑，“二哥，大哥对我们恩重如山，纵然死在他手里，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如果有一天他觉得我威胁到他的地位，他要我死，那是我做得不够好，我该死，我会自己将命交给他，不用他动手。”
萧翔象看着一个疯子般看着萧然，唇边掠过一丝恶毒的冷笑。
萧然一夜难眠，第二天却早早地起来，与洛州大小官吏一起巡城，查看战争造成的损失，并沿途安抚百姓。等回到军营时，萧寒烟已经在等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