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章真相薄如纸
回程时萧然安安静静地跪在萧潼身边,虽然忍着疼痛、面容憔悴,眼神却清澈起来,双眸中流动着喜悦的光彩。萧潼却似脱了力一般,靠在软垫上,阖了眼,呼吸绵长。
虽然闭着眼,他却能感觉到萧然正关注地看着自己。心里又酸又甜,唇边慢慢勾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有时候想想颇为懊恼,自己堂堂一国之君、万民之主,朝堂上所有臣子都对自己恭恭敬敬、唯命是从,可偏偏自己最疼爱、最器重的这位兄弟却总是跟自己拧着干。该死的善良、该死的仁慈、该死的倔强,揉也揉不得,捏也捏不圆,真叫人恨得牙痒痒,可又一千一万个无可奈何。
女儿都十三岁了,他自己也已过了而立之年,明明是百炼钢,却怀着绕指柔,明明阅人无数、洞察秋毫,却又似一泓泉水般清澈、纯净,完全不该是一位在朝廷中呆了十六年的王爷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萧潼很困惑,也很郁闷。可他发现,每次兄弟对峙,到最后弃械投降的好象总是自己。虽然自己打得狠、骂得凶,可对萧然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过后他该犯傻还是会犯傻、该冒烟还是会冒烟,真正是顽固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想想自己都快要四十的人了,一生殚精竭虑,身体不断透支,能活到几岁还不知道,可这操不完的心又如何能够放得下?自嘲,萧潼啊萧潼,你真不象皇帝,倒象普通的一家之主呢。
想到这里,心中又升起怨气,睁开眼,狠狠剜了萧然一眼。
萧然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一般地低下头。隔了半天没听到萧潼的声音,又微微抬起眼帘,瞥见大哥并无发作的症状,胆子稍微大起来,轻轻问道:“大哥,你觉得好点了么?”
“朕死不了。”萧潼没好气地道,“你若嫌朕活得时间太长了,不妨再多气朕几次。”
萧然一口气噎住:“大哥……”
萧潼摆摆手:“好了,别一副诚惶诚恐的样,朕还不知道你么?永远虚心接受却死不悔改。朕也久经考验了,也许承受能力会一次比一次强。”
萧然汗下:“大哥……”
“好了,朕知道心里打什么主意,想问就问吧,别躲躲藏藏的了,好象朕是老虎一般。”
萧然忽然想笑,大哥也会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来?伴君如伴虎,这话不是最好的解释么?心里这么想着,却见萧潼一道犀利的目光向他投过来,赶紧收敛心神。暗道大哥目光如炬,总能看透自己想什么,在他面前还是乖乖的吧。
“小弟只想问大哥,打算如何处置二哥一家?”
“果然不死心。”萧潼笑起来,却是和蔼可亲的,“朕正想与你商量。”
是商量么?萧然有些受宠若惊:“小弟不敢,小弟听大哥吩咐。”
装,你再给朕装!萧潼怒气顿生,明明是你逼得朕改了主意,现在还做出一副温顺驯服的样子。
“再跟朕虚与委蛇,你就等着给你二嫂还有凌烟、飞儿收尸吧。”赤裸裸的威胁,把萧然吓得一身冷汗:“小弟不敢。”
“朕知道凌烟与飞儿是无辜的,朕也不想伤了这两个孩子的心。可你知道,满朝文武虎视眈眈地看着朕,朕虽然贵为天子,很多时候却是无奈的。并非如你所说,朕想让谁生谁就生,想让谁死谁就死。”
“小弟明白,昨天是小弟太过心急,所以口不择言,请大哥原谅。”萧然歉然。
“朕知道,此事等上朝再议。”
“大哥……”
“朕答应你尽一切力量救他们的性命,但结果如何朕不敢保证。”
“小弟明白,谢大哥恩典。”萧然心中有模模糊糊的念头在转动。
“你给朕安分一点,若是你胆敢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你试试朕还会不会心软!”萧潼脸一沉,目光便象山一般压过来。萧然有窒息的感觉,低垂了眼睫:“小弟不敢。”
萧潼直接将萧然送回王府,准了他在家养伤,不用上朝。萧然昨晚连晚饭也没吃,饿了一夜加一个上午,膝盖上跪了碎瓷片的伤还没好,又在萧潼寝宫外淋了一夜雨,跪了一夜,挨了一顿杖刑,再跪在马车上一路颠簸来去皇陵,此刻已虚弱不堪,恨不得倒下去直接昏迷了事。
强撑着陪萧潼在王府用过午膳,两人谈了一些国事,见萧潼的精神渐渐好起来,萧然终于放下心来。
可他自己却发起烧来,萧潼守在他床前,听他迷迷糊糊地念着:“大哥恕罪”,“大哥,小弟知错了,你别生气”,“大哥保重龙体”……心里疼得直抽搐,暗自叹气、摇头,最后吩咐侍卫好好伺候萧然,便转身离去。
等萧然醒过来,侍卫向萧然禀报,说莫繁接了莫衍与叶星月走了,两人走时好象挺开心的样子,萧然暗暗松口气。
皇后与太子得知兄弟俩言归于好,欣喜若狂,一起来王府探望萧然。见萧然病成这样,陆宛柔又担心、又自责,而萧然明白了大嫂的苦心,却对她感激不尽。
穆野当日从王府搬出去,住进了靖安营。萧然暗道,这少年看起来野性难驯,却是颇为知礼,不愿叨扰别人。于是对他印象大好。
晚饭后萧然将沐无双叫过去,撑着自己靠在床上:“无双,你已成年了,为师不会再象以前那样管着你。你以后单独住到冷香居去,那里环境清幽,适宜读书习武。”
沐无双心里一动,这样我岂非更加自由了?暗暗高兴,恭声应是。
“皇上赏识你,让你重回靖安营,是他看到了你的忠心,觉得你是可造之材。今日他与我讲了很多我离开后的事,你在宫中时他对你诸多苛责,其实是怀着私心,有意考验你,希望你不要介意。皇上不是针对你,他天性如此。为师受过他无数捶楚,这次甚至几乎与我断了兄弟之情。他这个人,面上严厉,心里却是极柔软的。”
沐无双坦然地看着萧然,目光澄澈,笑容明朗如月:“徒儿怎会介意?皇上不仅是皇上,也是师伯。长者赐,不敢辞。徒儿只有感谢皇上的严格要求,这说明皇上是重视徒儿的,徒儿受之有愧。”
萧然点头微笑:“好孩子,难得你心胸如此宽广,为师为你骄傲。”
顿一顿,道:“你离家三年,从一位孱弱少年长成了翩翩男子,时光荏苒,想必你心中非常惦念父亲与弟弟。等你二师伯的事了,为师与烟儿陪你回一次离州,你与家人好好聚一聚。”
沐无双微微一惊,为什么萧然突然提到要去离州?他是不是已经怀疑了什么,想到离州去求证?
看着萧然一脸亲切和蔼的笑容,心中越发拿不定主意,七上八下的,却不敢放在脸上,只是感激地躬身:“多谢师父关心,徒儿感激不尽。”
两日后萧然拖着杖伤上朝,向萧潼奏请,用自己平乱的战功抵销顾婕羽母子三人的罪过,满朝文武纷纷反对,直指萧然徇私。萧潼怎么也没有想到,平素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兄弟,第一次在朝堂上表现出刀锋般凌厉的气势,一番唇枪舌剑下来,竟然震得那班朝臣无话可说。萧潼心里的震惊无与伦比,因为他从萧然身上看到一种君临天下、睥睨群雄的气魄。而且他从来不知道萧然如此健谈,简直是铁齿铜牙,将历史、法度一一列举,如数家珍,连臣相诸葛英以及翰林院那帮自栩最博学的大臣也都被压了下去。
最后的结果是萧然保下了萧凌烟与萧飞姐弟,而萧潼当场判萧翔、顾婕羽死刑,秋后问斩。
下朝后萧潼传萧然进宫,看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一种别样的深意。萧然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隐隐觉得不安,却不敢问什么。
萧潼要跟萧然谈的事其实很简单:“朕有意让凌烟与飞儿过继到你名下,本来朕想自己收了他们,但毕竟朕是杀了他们父母的凶手,朕怕这两个孩子心怀芥蒂。而且,他们背负着叛逆之子的名义,在这宫中呆着也会不自在。”
萧然既感动又感激,大哥如此细心,而且如此维护晚辈,于是欣然同意。
萧凌烟姐弟二人一直与萧然很亲近,听说萧潼的安排,毫无异议。
当日萧寒烟进宫接凌烟姐弟,出流华宫时,无意中看到一个小太监从宫前经过,看来似曾相识,想起他是在归燕阁照顾过沐无双的太监陈平。萧寒烟心中微微一动,喊住陈平:“陈公公留步。”
陈平看到萧寒烟,喜出望外:“奴才拜见寒烟郡主。”
萧寒烟连忙制止他:“在我面前不必多礼。”
“郡主,沐公子还好么?”
萧寒烟有些感动:“他很好,谢谢你关心。”
陈平赧然地挠了挠头。
“陈公公,你现在还在归燕阁么?”
“还在,因为不知道沐公子会不会什么时候再住回来,所以内侍府暂时还未给奴才分配新主子。”
“哦,陈公公,让你受苦了。”
“受苦?呵呵,没有啊。沐公子人很好,跟着他,奴才过得很开心。”
萧寒烟眉心一动:“我是怕宫里那些仗势欺人的大太监欺负师兄是亡国的质子,有意虐待你们。”
陈平憨厚地笑道:“不会的,沐公子虽然是质子,可皇上没有亏待过他,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也都很尊重沐公子。”
“哦,是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以前苏伦活着时,我听说他为人很刻薄,还在想,师兄住在宫中时,会不会被他欺凌。”
陈平摇头:“苏伦只管伺候皇上,不管宫中事务,他和沐公子没有直接的联系,所以不会有机会欺凌沐公子的。”
萧寒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原来如此,原来……果然是自己蒙蔽了自己。
萧凌烟看到萧寒烟神情怔忡,不禁有些担心:“妹妹,你怎么了?”
萧寒烟苦涩地一笑:“没什么,姐姐不用担心。我们……走吧。”
行过过继礼,萧凌烟与萧飞双双跪在萧然面前,萧凌烟眼里已泛起泪光:“谢谢父亲在伯父面前求情,饶过我们姐弟,更谢谢父亲肯收留我们姐弟,给我们一个家。只是我们身为子女,不能为爹娘做些什么,我们心中有愧。女儿自知爹罪无可恕,不敢奢望伯父放过他。只是想在爹娘最后的这段时间内,让他们过得舒服一些。请父亲帮忙向伯父求情,让狱卒善待爹娘,好么?”
萧凌烟说着,泪水成串地从清秀的脸上滑落下来,满脸凄楚的表情灼痛了萧然的心。
“凌烟,飞儿,你们起来。”他轻轻拉起他们姐弟,“放心,这事我早就安排好了,天牢的狱卒归宇文统领管,我今日进宫时已跟他打了招呼,请他帮忙照顾你们爹娘,他们不会受苦的。明日我向皇上求情,带你们去看望他俩。”
萧然心中暗叹,自己越来越徇私枉法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光明磊落、洁身自好的萧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