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血浓于水
萧丹又惊又惧，犹如万丈高楼一脚踏空，魂魄已脱离了躯壳，目光有些涣散，努力捕捉着母后脸上的表情，希望从中看到一点怜惜或犹豫。
可是陆宛柔端庄美丽的脸上却仿佛罩了一层严霜，除了冷酷还是冷酷。萧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熟悉的母后么？这是他温柔慈祥的母后么？
他浑身颤抖，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救似地转向萧潼，拼命叩头：“父皇开恩，父皇开恩，三叔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父皇不念兄弟之情，也当念君臣之谊，千万不能错杀贤良啊！”
萧潼的目光淡淡扫过陆宛柔，微微蹙眉。皇后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真的狠心要了那死小子的命？不是一直很宠他的么？
沉重的杖击声一声声从宫外传来，萧潼身边的几名小太监人人脸上露出心惊胆战的样子。听不到萧然的声音，萧潼知道，这小子倔强到极点，就算疼死也不会呻吟一声的。
闭上眼睛，萧然苍白憔悴的脸便在眼前晃动，那双深黑的眼睛里，点点滴滴都是负罪感与痛苦自责。
“罪臣萧然——叩谢皇上与娘娘恩典。”要他死，他却还要感恩么？那样恭敬、顺从的表情，完全没有一点怨气。可是萧潼的心蓦地疼了，仿佛生生被撕下一块肉来，连皮带血，痛到每根神经里。
“萧然是个死心眼，他将你当成父亲一样尊敬、孝顺，不管你打他、骂他甚至要他的命，他都当成是你的恩赐，他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可是我害怕，我害怕有一天你控制不了自己，真正对他起了杀心。”泽悦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萧潼叹息。
“梓童，你糊涂了？萧然不是你后宫女子，由不得你处置。”萧潼哑着声音开口，脸色灰暗，这一病，令他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分。
陆宛柔凝眸看着他，眼底慢慢溢满温柔，走到萧潼床边，伸手抚上萧潼的手臂，轻轻叹道：“皇上在怪臣妾么？皇上知不知道，臣妾看到你这样子……心里有多难过？萧然这畜生，竟敢如此忤逆你，此等不忠不孝之徒，皇上留他何用！臣妾只是在替皇上作决定，皇上反正也不再当他兄弟了，他不仁，你不义，打死了他，倒落得眼前干净。”
萧丹听得遍体生寒，母后说得好轻巧，打死三叔就好象捏死一只蚂蚁那么轻松。
忍不住把哀求的目光再次投向萧潼，向前膝行两步，靠到床前，拉住萧潼的龙袍：“父皇，求你饶了三叔吧。三叔不是有意要忤逆父皇，他只是太善良、太仁慈。他是有错，可罪不至死啊！”
说着又重重地叩下头去。
萧潼颓败到极点，无力地摆摆手：“丹儿，起来。传朕旨意，免萧然杖刑，将他押来见朕。”
萧丹惊喜交集地抬起头来：“多谢父皇！”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
陆宛柔嗔怪地看着萧潼：“皇上，你不能心软。”
萧潼动了动嘴唇，嘴角的纹路里条条都印着苦涩与无奈：“朕已经失去一位兄弟了，九泉之下还不知如何去见父皇与母后。你要朕再失去一位兄弟么？”
“皇上，你不是已不当他兄弟了么？”陆宛柔挑了挑眉毛，轻飘飘地问了句。
“朕……再容忍他最后一次，仅此一次……”连萧潼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简直轻如鸿毛。
陆宛柔眼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皇上啊皇上，你这最后一次可真不少啊。
萧然被侍卫扶着走进来，步履蹒跚，血水从背上渗出来，混合了雨水，一路滴进皇帝寝宫。两颊被掌掴后的青肿还在，脸色却是苍白得可怕，漆黑的双眸越发黑得如同最深的夜色。
萧潼看着他有些发怔，这个兄弟真是让他既骄傲又心疼。即使在这样狼狈的状态下，他的神情仍然那样从容、沉静。
萧然恭恭敬敬地跪下去，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疼，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臣谢皇上、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萧潼从床上探了探身子：“小萱子。”
“奴才在。”程萱上前躬身听命。
“你带靖王去梳洗，处理一下伤口，换上朕的衣服。再命人把这一地的血水弄干净。”
“是，奴才遵旨。”
见程萱扶着萧然离去，萧潼向陆宛柔母子挥手：“好了，梓童，丹儿，你们也各自回去吧。朕觉得好多了，不用你们担心。”
两人相视一眼，躬身退出。
等到了宫外，萧丹冷冷地一甩袖子，不理陆宛柔，转身便欲回太子宫去。
“丹儿。”陆宛柔叫住他，笑意从唇边如泉水般流出来，“你在怪母后？”
萧丹看着母后调皮的样子，忽然好象明白了什么，指着陆宛柔：“母后你……”
“傻小子。”陆宛柔拍一下儿子的头，得意地笑。
穿着墨玉色的长袍，萧然重新回到萧潼面前。长身玉立的人，平素习惯了一身白衣如雪，难得穿上这种冷肃的颜色，看起来竟是格外的英俊。即使脸上、身上都带着伤，也丝毫不掩其风采。
“皇上。”萧然再次跪倒，俯下身去。
萧潼从床上下来：“起来，随朕出去。”
“皇上要去哪里？”萧然既惊讶又担忧，“皇上龙体欠佳，不宜……”
“闭嘴！”萧潼沉声喝住他，“你只要跟朕走便行了。”
萧然不敢再多言，只能低头应是。
坐上马车，一路车声辘辘，驶出宫去。萧潼坐在车中，身子倚在毛皮的靠垫上，嘴唇干裂，呼吸有些粗重。萧然跪在他面前，心中极其担心萧潼的身体，却又不敢开口说什么，只是低垂着头。心中百味横陈，种种情绪如滚烫的开水在心底沸腾，身上的疼痛反而已经感觉不到了。
“起来吧，跪了一夜还没跪够？”
萧然心头一颤，大哥是在心疼自己么？眼里涌起一股潮湿的热气，脸上却有些发烫。因为挨过打，从背上到臀上都伤痕累累，根本不能坐，可是这种话叫他怎么说得出来？嗫嚅着道：“臣忤逆皇上，应该受到惩罚。”
“啪”，萧潼直接一耳光抽过来，病中的人哪有力气，这一巴掌比平时的力道小了许多，但打在萧然受伤的脸上，萧然还是痛得眉心一抖，“很好，你继续忤逆朕吧，反正你的命都不值钱，可以随时丢弃，这小小的疼痛算什么！”
萧然从萧潼责备的语气中听出浓浓的关怀，既感且愧，不敢再说什么，爬起来坐好。才刚一坐下，血便从伤口中流了出来，痛得他拼命咬牙，脸上的肌肉有些扭曲。这下萧潼总算明白过来了，气得又一巴掌打过去：“对朕你连句真话都没有么？有伤不能坐，你不会告诉朕么？算了，不能坐你就跪着吧。”
萧然苦笑，大哥，你明明知道我刚被杖责过啊！罢了，你从小到大没挨过打，你体会不到，情有可原……跪起来乖乖地道歉：“臣知错。”
马车竟然驶向城外的皇陵。
“父皇，母后。”萧潼在父母的画像前跪下，深深俯首。而身后的萧然已以额触地，上半身几乎伏到地上。
“儿臣该死，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没有教导好两位弟弟，有负父皇与母后所托。”萧潼喃喃自语，声音有些哽咽，“二弟屡犯国法，甚至起兵谋反，成了人神共愤的逆贼。儿臣不得不斩断兄弟之情，将他绳之以法，好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可是儿臣心中好痛，更加自责不已。父皇，母后，你们在天之灵看到了么？你们会怪儿臣狠心么？”
“至于然儿，他从小聪明绝顶，文武兼修，已成了穆国的大将军，儿臣的左膀右臂。他为穆国立下赫赫战功，是朝廷的顶梁柱，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可是他一直心怀妇人之仁，任儿臣怎样教导他、责罚他，都无法改变他的本性。他为救敌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儿臣管不了他，可是儿臣不能容忍他这样自轻自贱，将自己的生命视若微尘。若是他有个好歹，儿臣到九泉之下如何向父皇、母后交代？父皇，母后，你们告诉儿臣，儿臣该怎么办？”
字字句句象针扎在萧然心上，萧然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膝行到萧潼身边，连连叩头：“大哥，小弟知错了，求大哥原谅！”
“朕说过没有下一次了。”萧潼逼自己狠下心肠，趁热打铁。
萧然泪流满面，完全不顾男子汉的形象，死死抓住萧潼的袖子，哀求道：“小弟知错了，请大哥责罚，只求大哥不要不理小弟……”
“朕没你这样的兄弟。”萧潼依然冷着脸。
“父皇，母后。”萧然象孩子一般失声痛哭，“儿臣知错了，求你们劝劝大哥，请他原谅儿臣，儿臣再也不敢了……”
“你从此还要再欺瞒朕么？”萧潼站起来，走到萧然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弟不敢了。”
“那你还要动不动以死相胁么？”
“小弟不敢了。”
“还会再算计朕么？”
“小弟不敢了，求大哥饶恕了小弟吧。”萧然一句话一叩头，重重的撞击声好象砸在萧潼心上。
终于伸出双手，将萧然扶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叹息：“朕欠你的，死小子。”
“大哥。”萧然狂喜，脸上还挂着泪水，却展颜笑起，阴暗的皇陵内好象突然洒满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