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
回去，这两个字对沐无双来说是多么充满诱惑，可当听到萧丹说放他回去时，他却愣住了，心里涌起的酸涩、不安、疑虑更多于喜悦。萧丹不是说封他为镇南将军，将他派往离州么？可此刻，他只说恢复自己离州王世子的身份。离州王尚且是个虚职，更何况这世子之位！
萧丹，他毕竟是怀疑自己了，是么？不提封将，也不提烟儿的亲事，只是简单地说放自己回去。他这是欲擒故纵？他已在离州设下陷阱，打算请君入瓮？自己的父亲与弟弟此刻怎样了？萧丹有没有通知离州知府司瀚南与离州守备马平川封锁离州王府？不，不会，萧丹若要对付自己，又何必兜那么大的圈子？他将自己一直囚禁在天牢不就行了么？
那么，他此举的用意又在哪里？难道在王府跟自己说的那番话只是试探？他想知道自己对烟儿真实的情感？他是自己没有放下那段感情，所以要将他赶走，以便扫清障碍？
种种猜测在脑子里纷至沓来，可他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双膝跪下，温文尔雅、又恭恭敬敬地道：“皇上仁慈，善待无双，臣铭记在心，永世不忘皇上恩典。只是臣蒙师父授业之恩，又蒙先皇知遇之恩，未有丝毫报答，臣心中愧疚，惶惶不安。若皇上觉得臣尚有微薄之力，可堪报效朝廷，臣随时在离州待命。”
说罢深深俯首。
萧丹微笑摆手：“无双有心，朕甚欣慰。你在长宁三载，未与家人团聚。此次回去，先解思家之苦，尽享天伦之乐。待生活安定下来，朕自会考虑让你担任离州官职，让你一展才华与武功。”
“臣谢主龙恩。”沐无双连磕了三个头，“如此，臣拜别皇上了！”
站起来躬身退出，刚走两步又停下，欲言又止。
“无双，你还有何事？”
“皇上……”沐无双抬起眼帘，看着萧丹，犹犹豫豫地道，“皇上可还记得在王府对臣的承诺？”
萧丹一愣，随即挑眉：“无双是指烟儿？”
“正是。”沐无双复又垂下头去，“不知皇上说的话可还算数么？”
萧丹朗声笑出来，起身走到沐无双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君无戏言，朕已命人送信给三叔，只要三叔首肯，朕立刻为你与烟儿指婚。”
沐无双听他说到“三叔”二字，眉心不禁一动，一丝怅惘从他眼底掠过：“臣回家的途中会去向师父辞行，到时臣会当面向师父提亲。”
萧丹微微蹙眉，看他的样子，似乎真的很想娶妹妹啊。难道是自己错疑他了？还有，他提到三叔时，脸上露出的那种惆怅、思念之色看起来好象是真的。
无双，朕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无论如何，朕等着你下一步的行动，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是黄铜还是金！
待沐无双离去，萧丹拟好一道圣旨，命离州守备马平川加强离州的军事戒备，密切注意离州王府的动向。派快马急速送往离州。
靖王府，萧寒烟、萧凌烟姐妹在听风馆设宴为沐无双饯行，自始至终，萧寒烟都浅浅含笑、默默饮酒，还象以往无数回那样，喝得越多，眼睛越亮。
“妹妹，少喝点酒吧。你身上的伤刚好，沐师兄也是，酒喝多了伤身。”萧凌烟担忧地看着萧寒烟闪闪发亮的双眸，只觉得这双眼睛触得她的心好疼好疼。同为女子，她怎会看不出妹妹眼底深埋的忧伤？虽然她笑得明媚如花，可她却从她的笑容中读到了寂寞，读到了心碎，读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奈。
“我没事，姐姐岂不知小妹是海量么？”萧寒烟回眸一笑，“爹去了江南，师兄又要回离州去，以后想找人喝酒都找不到了。”收回目光，轻轻笑道，“师兄回离州与家人团聚，小妹这王府中却更加冷清了。不过师兄背井离乡三年有余，如今能够回去，真是得偿所愿。所以我今日特别为师兄高兴，师兄，让我为你最后弹奏一曲好么？”
沐无双目光一颤，抬起眼帘，怔怔地看着萧寒烟，看着她美丽得犹如空谷幽兰的面容，心里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象烟雾般飘过，缓缓的、钝钝的痛，流进四肢百骸、流进血液、流进骨髓。
“烟儿……”喃喃的，犹如梦呓一般的声音出口，听来好遥远。他恍惚地想，我是不是醉了？为什么思维这么麻木？为什么眼睛好酸？
铮铮如流水的琴声响起，沐无双呆呆地坐着，看着听风馆中萧然的书房。琴声从书房中飘出来，那琴是萧然的琴，沐无双清清楚楚地记得，在萧然失踪前，他曾用这架琴在竹林中弹起广陵散。那样荡气回肠、惊心动魄的琴声，至今仿佛仍在耳边回荡。
而此刻，弹琴的人变成了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孩，拨动琴弦的手指，是玉葱一般的纤细、莹白。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衮衮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
日归因甚添愁绪。料强似、冷烟寒月，栖迟梵宇。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
低沉悠扬的歌声随着琴声响起，千回百转，苍凉而幽咽。
沐无双握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他怎么也没料到，一位生长在侯门的女子，能唱出这样充满沧桑的句子。他们俩，谁比谁更落魄？谁又比谁更坚强？
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滴泪悄悄落入酒中，和着酒一起吞了下去。
琴声止，如兰似麝的香味飘到身边，幽幽的声音响起：“师兄，你来时，我未去迎你；你走时，我也不送你。来日天涯相隔，你我各自珍重。”
沐无双抬头，看到萧寒烟唇边挂着一缕笑容，美丽而迷离。
“烟儿……”沐无双的目光有些飘忽，他想他真的是醉了，否则怎会如此脆弱，身体和心都软得支撑不住。他想伸手将眼前之人搂进怀里，可他看到她在缓缓倒退，一步步离开他：“师兄，早点安歇，明日便启程吧。”
沐无双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悸动：“烟儿，我在回程时要去杭州拜别师父，你愿意与我同往么？”
萧寒烟怔住，一缕困惑如轻烟般掠过眉心。为什么，这一刻她从沐无双眼里看到一丝热切的渴望？他……也不舍得离开自己么？所以，他想借着同往杭州的机会，延长与自己相处的时间？
微微一笑，轻轻摇头：“师兄，军中事务繁忙，恕我不能奉陪了。”
沐无双整个人僵住。
“凤凰营开始招募女兵，我不能让穆野与子青兄太过劳累。他俩毕竟是男子，有很多事，他们不懂……”缓缓转身，拉住萧凌烟的手，“姐姐，我们走吧。”
萧凌烟伸手扶住她的腰肢，她总觉得，只要自己一放手，妹妹就会倒下了。
两匹骏马载着沐无双与君炎来到杭州，到盟鸥山庄外，沐无双下马，遥遥地看着庄内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缓缓跪倒，拜了三拜：“师父，徒儿拜别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父。他日相逢，不知会在何处。你对我的恩，与你给我仇，我不知道孰轻孰重。命运弄人，一至于斯！师父，对不起……”
站起来，刚想上马离去，忽然听到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死小子，你想过门而不入？你师父白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