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午后,萧丹从昏睡中醒来,见窗外春_光明媚,花影重重,竿竿修竹苍翠欲滴。室内檀香袅袅,风拂帘幔,四周安静到极点。
他好象做了一场梦,想爬起来,刚刚动了动身子,火辣辣的疼痛便如潮水般涌上来。蓦然想起自己刚被鞭打过,伸手摸一下脸颊,肿痛的感觉依然存在。想到父亲暴怒的眼神、狠狠掴来的耳光,心象被生生绞了过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他喃喃念着,怆然笑起,“想不到我……也有这样一日。什么天之骄子,皇室贵胄……谁能逃得开一个情字?父皇,对不起……对不起……儿臣不肖,让你操心了……”
一声轻微的叹息在他身后响起,萧丹吃了一惊,费力地抬起上身,却迎上萧然湖泊般沉静深邃的眼睛。
萧然默默地看着他,眼里充满怜惜。他的身后还站着沐无双。
“三叔?”萧丹脸色苍白,不敢去看萧然的眼睛,惶恐之色从眸底掠过,如同颤抖的弦音……“我一直守着你,刚刚走开一会儿,你却醒了。”萧然的声音轻柔如窗外的春风,温暖的手掌覆上他的额头,“烧退了,头还沉么?”
萧丹点点头。
“来,躺下来。”萧然扶着他躺好,“若是背上痛得厉害,便侧着睡吧。刚才我让太医在你方子里加了点安神的药,可此刻醒来,你必定又要觉得痛了。”
“三叔……”萧丹呆呆地看着萧然,眼里慢慢泛起雾气,“要是三叔是我的爹爹就好了……”
萧然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板着脸,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掉眼泪,就算你父皇不罚你,我都看不下去了。”
萧丹赶紧举手擦掉涌进眼眶的泪水:“丹儿不敢了,三叔别生气。”
萧然凝眸看他,神情郑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样自暴自弃,连太子都不想当了?我萧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不忠不孝的侄儿?”
平和说出的话,却比抽在身上的鞭子更令萧丹痛苦,他伏在枕上,无限愧疚地叩下头去:“丹儿让三叔失望了,丹儿该死,请三叔责罚。”
萧然心痛地搂住他:“不要这样,三叔不是父皇,不会责罚你的。身上有伤,快快躺好了。”
萧丹重新躺下去,茫然地看着屋顶,黯然神伤。
“丹儿,若有心爱的女子,只管讲给三叔听。三叔去跟你父皇商量,回绝昭月国的要求便是。”
萧丹呆滞的眼里突然焕发出神采,激动地拉住萧然的衣袖:“真的么?三叔愿意帮我去求父皇?只要父皇肯退了这门亲事,我以后再也不忤逆他了。”
萧然暗暗叹息:“莫非……你真的有了心仪的女子?”
“不,不,我没有。”萧丹连忙否认,“我只是……不想娶一名番女为妻。”
“据我所知,那位昭月国公主才貌双全,温柔贤淑,长相与性子都象我们江南女子,完全不象番女。丹儿从未见过她,却为何有此成见?”
“三叔!”萧丹几乎要哭出来,“丹儿就是不喜欢,求三叔别问了。”
萧然无奈地看着他:“好吧,既然如此,你好好歇着,我也该去忙公务了。”
“三叔……”萧丹抬起眼帘,“能否……。让无双陪我一会儿?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萧然点点头,递给沐无双一个暗示的眼神,然后转身离去。
“太子。”沐无双在床沿上坐下来,目注萧丹:“请太子保重身体,莫要让臣等担忧。”
萧丹轻笑:“你倒变得快。父皇才封你一个官职,你便自称为臣了。是不是不打算将我当作朋友了?”
沐无双展颜一笑:“无双不敢。”
“你又来了。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当作朋友,在我面前放开胸怀、无拘无束?”
沐无双一怔,平静的眸子中涌过一丝波动,迅速垂下眼帘:“无双在太子面前从无遮掩。”
萧丹苦笑,轻轻叹口气,神情疲惫,凝眸看向沐无双:“无双……昨日麻烦你了。”
“太子说哪里话,无双只恨未能劝阻太子,以至太子醉酒,遭到皇上责罚。”
“不,是我自作孽不可活,与你无关。”
“太子有什么心事?无双可以帮你么?
“帮我?不……”萧丹俊朗的眼里蒙了如烟似雾的怅惘,喃喃道,“谁也帮不了我……”顿了顿,好像想起什么,“无双,我昨日喝多了,有没有向你提过什么?”
“太子说已有心仪的女子,不愿意娶那位昭月国公主。”
“没有其它了么?”
“没有。”
萧丹轻轻松口气,闭上眼睛:“无双,若你是我,你会选择太子之位,还是与心爱之人白首偕老?”
沐无双一愣:“我……我从未喜欢过一个人,所以不知道江山与爱侣究竟孰轻孰重。何况……”沐无双淡淡一笑,“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没有这样的困扰了,因为离国已经不存在。”
“无双。”萧丹眉心微动,“你……恨我们么?”
沐无双神情平静:“不,这是离国的命运,是无双的命运。无双只会感激皇上饶过我沐氏一族,没有肆意屠戮。还有王爷,不,师父,他宅心仁厚、爱护百姓。离国虽亡,百姓却依然感念于心。”
萧丹宽慰地笑道:“这就好。无双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胸襟,令我佩服。”
沐无双赧然:“太子过奖了。无双素来淡泊,乐天知命。更何况皇上与太子、师父都善待无双,无双铭感于心。”
萧丹听得若有所动,默然半晌,喃喃低语道:“乐天知命么?我是否……也要如此?”漆黑的眸子中有掩饰不住的痛。
沐无双关心地看着他,微微皱眉:“可是无双不明白,江山与爱侣难道不可兼得?太子喜欢的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不向皇上提出来?无双相信皇上深爱太子,只要太子喜欢,皇上必定会成全太子的。”
萧丹摇头,表情痛苦到近乎麻木:“无双,若是当我朋友,从此莫要再提此事,也莫要说你知道我有心爱之人。好么?”
“太子……”沐无双还想再劝。
“不必多言。”萧丹摆手,“这……也是我的命。”
“可是……尽人力而听天命,方可无悔,太子还未尝试啊……”一语出口,沐无双忽然觉得心痛。为什么?假如萧丹坚持这份孽缘,穆国皇室必定动荡不安,这样岂非对自己有利?可为什么想到萧丹喜欢的是萧寒烟,心中会隐隐作痛?
迅速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去,静静地看萧丹的反应。
萧丹唇边泛起凄凉的笑意:“不,我怎能忍心将她卷入麻烦?怎能忍心看她痛苦?她是纯洁得如同仙子的女孩,不染人世纤尘……我不能……就让我一个人痛苦吧……”
沐无双看他良久,轻轻道:“只要太子无悔就好,太子好好休息,无双告辞了。”
萧丹点头,目送他离去,疲惫地闭上眼睛。
“三叔,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不能对不起你,更不能害了烟儿。所有的一切……就让我独自去承担吧……”
萧寒烟与凤离飞已到了天威营,可是“萧翔”却病了,病得昏昏沉沉、脸色蜡黄,勉强睁开眼睛看了萧寒烟一眼,轻轻唤了声“烟儿”,便再也不想说话。
萧寒烟心痛之极,泪水悄悄盈满眼眶:“二伯父,你怎会病成这样?在这里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管营的官差面对这位美若天仙的女孩,半点不敢怠慢:“下官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日他还是好好的,今天突然一病不起。想是得了风寒,郡主放心,下官一定让大夫好好给他治病,绝不会耽搁的。”
萧寒烟点点头,从身边取出几片金叶子,交到官差手中:“烦请大人好好为我伯父治病,这些金叶子权当寒烟孝敬大人的。”
官差连忙推辞:“不,不,郡主,这是下官份内之事,不敢索要郡主的报酬。”
萧寒烟含泪微笑:“那就请大人给伯父多点照顾,寒烟感激不尽。”
官差受了蛊惑一般,连连点头。
凤离飞伸手搭上“萧翔”的脉搏,“萧翔”微微瑟缩了一下。
离开天威营,萧寒烟的情绪依然低落,两人牵着马走了一段路。萧寒烟屡屡回头,幽幽叹息。
凤离飞皱眉沉思,见她心神不定的样子,忽然停下来,看着她,正色道:“烟儿,你有没有瞧出这个萧翔有些不对?”
萧寒烟一愣:“烟儿见到伯父的样子,心早已乱成一团。没有注意到什么。”
凤离飞瞥她一眼:“我知道你这孩子心肠软,容易上当。可我方才为他把脉时,发现两个问题。”
“什么?”
“其一,他的脉象很正常,不象病得沉重的样子;其二,你二伯父有练过武功么?”
“有,虽然不象爹爹那样武功盖世,可二伯父幼时也曾经大内高手点播,练过一些功夫。”
“可这个人却一点内力都没有。”
萧寒烟怔住,心念电闪:“难道……这个人不是二伯父?难道……暗影受伤与二伯父失踪有关?”
凤离飞颔首:“烟儿果然聪明。现在白天不方便,晚上你我夜探天威营,看看这个‘萧翔’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
离他们百步外的大树后,一位黑衣人象幽灵般紧贴着树根站着,头上戴着大大的斗笠,挡住他的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靖王府,萧然书房。沐无双端着茶盏进来,却没看到萧然的人影。桌上点着灯,放着一叠图稿。沐无双放下茶,拿起那些图稿,只见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天下风云图”五个字,一叠足有十几张图。沐无双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害怕,手指渐渐发抖,冷汗顺着脊背蜿蜒而下。
原来这些图竟是天下各国的军事地理图,上面详详细细地画出了各国的山川、河流、边防、排兵布阵的地势以及兵力分布。并在一些军事要塞上标注了数字,而这些数字似曾相识。沐无双忆起那日萧然命他整理“靖安录”时,他在那些兵法与战略后也见过一些数字。
难道这些数字所对应的便是破关之法?难道萧然真的有意吞并天下?
这个人……他简直不是人,是神。他费了多少功夫去研究天下各国?费了多少功夫画出这些图?凭一本“靖安录”,再加上这套“天下风云图”,天下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沐无双只觉得遍体生寒,一颗心却如在滚烫的油中煎熬。
萧然,他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难怪他能如此轻易地灭了四国,他胸中藏着天下棋局,他简直就是云中的战神啊!自己要怎样才能战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