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爱恨几时休
出翰墨林，清脆的马蹄声响起，熟悉的铃声飘入耳中，沐无双回首，马上之人已到身边，勒住缰绳。沐无双抬头，光影中看到萧寒烟秀比芝兰的脸，泛着宝石般莹润的光泽，额头还有细小的汗珠在闪烁。目注他，长而密的睫毛象蝶翼般颤动了一下，飞身下马，语气中带着微嗔：“师兄，你怎么在这儿？身体不好，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去做就行了嘛。”
沐无双微笑：“我没事，烧差不多退尽了。呆着无聊，便出来走走。”
“上马吧。”萧寒烟轻轻摆手，简单的一个动作，优雅而洒脱，看得沐无双一愣。
他再笑，扬眉，带着兄长般的宠溺：“不用，你是女子，哪有我骑马，你步行的道理。”
萧寒烟一抖袍袖，帅气的动作，灿然笑道：“我这样子，谁能看出我是女子？人家只当我是你侍卫。”
沐无双滞住。只觉得她这一笑间仿佛天地再无颜色，心怦然而动。有一只手，悄悄拨动最纤细的琴弦，音符，犹如雨丝般飘落。风，无声，过往的行人，好象已成空气。此时，此地，时间，空间，一切静止，一切淡去，只有她，只有她的笑靥，只有她的眼波。
可是忽然间，一个声音伴着马蹄响起：“萧将军，明日待你下朝，属下召集我部，在营中等将军点卯训话。”
沐无双浑身的肌肉一下子僵硬，萧将军，这三个字犹如石头砸在他身上，将他一下子砸醒了。看到一位副将打扮的少年策马驰过，在马上向萧寒烟抱拳。萧寒烟向他点头：“子青兄，有劳了。”
沐无双心头一凛，萧将军？是啊，这位“师妹”已经成了女将军呢，她不是柔弱女子，她是可以手执青锋、征战沙场的将门之女。
这样女扮男装的萧寒烟，不是平素的娇柔温婉，却是刚柔并济的美，那双漆黑水润的眸子深不见底，令人忍不住想沉溺于其中。举手投足中已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沐无双毫无怀疑，她若站在点兵台上，所有士兵都会用崇敬的目光仰视他。不愧是萧然的女儿啊，才十三岁的年龄，已经不同凡响了。沐无双不禁暗暗苦笑，自己的十三岁仍然在凤凰城的皇宫中呆着，静如处子。真是讽刺。
呼吸有些困难，心渐渐冷下去、沉下去，神经却如弦一般绷紧，再放松，提醒自己的身份。
“我真的没事，我可以走。”他仍然坚持。
“好吧，那我们一起走。”萧寒烟说着，自然地伸手去扶着他，不放心，另一只手放开马缰，探到他额头摸了一下，“嗯，确是好多了，只不过脸色依然不好，还是要多休息。回去我再给师兄煎药。”
沐无双有些不自然，那只温暖的小手摸在额头，令他脸上的肌肉不禁一僵，下意识地想避开：“师妹，你……你现在穿着男装，在大街上……”他已看到有人向他们行注目礼，想必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在长宁会显得不正常？
萧寒烟愣了愣，失声笑道：“原来我师兄还有诸多忌讳？我们这样子……难道很暧昧么？”戏谑的目光一转，落在沐无双脸上，看得沐无双越发尴尬。
萧寒烟见他窘迫，便放开了手，故意做出恭敬的样子，微微躬身道：“那就请公子先行，属下身后追随。”
沐无双看着她苦笑：“烟儿，你真是精灵古怪的丫头。”
萧寒烟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再次躬身：“公子请。”。
两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去。
翰墨林门内，君炎目送他们离去，皱眉，脸上露出困惑之色。良久，喃喃自语道：“莫不是大公子已坠入安乐乡中，果真乐不思蜀了？”
小伙计凑上去，低声道：“老大，你怀疑……？”
君炎神情怔忡：“难怪王爷不放心。少年人，哪里能抗拒得了这样倾国倾城的红颜……可我只怕这女子不是弱水，却是一把锋利的剑呢。”
凤凰街尽头，行人向四方散去。萧寒烟忽然止步，目光捕捉到一个黑衣人影。清瘦的身影，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清光四溢的眼睛。这双眼睛，这个人影，她似曾相识。迅速搜寻记忆，想起三年前在翼州客栈与天威营。就是那个脸上带着伤疤的神秘女子！时隔三年，再次见到她，她竟然在长宁出现。萧寒烟看到她正从“乐乡客栈”走出来，手中拎着一把剑，而她旁边还有一个人，竟是梁王府侍卫统领莫衍。
萧寒烟心中一动，这女子知道二伯父逃跑的事，看来她与二伯父是认识的。他是二伯父的什么人？属下？同伙？朋友？还是二伯父雇用的杀手？
下意识地借白马掩住自己的身形，避开这黑衣女子警觉的目光。轻轻唤道：“师兄，等一等。”
沐无双停步，留意到她追寻的目光，一怔。莫衍？这么巧又在长宁见到他，他是一直留在长宁，没有到洛州去？还是知道他们回来了，所以赶回来探听消息？
他身边的这个黑衣人，明明走在阳光里，却让人感觉浑身散发着一股寒意。他是杀手？
“烟儿，你认识他？”他发现萧寒烟的眼睛里带着问号。
“三年前我与师公去天威营时见过她，她说与我爹有仇，可我回来问过我爹，他根本不知道此人是谁。”
“也许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说。”沐无双喃喃自语，但是没有让萧寒烟听到。凭他的直觉，他感觉此人非同寻常。
萧寒烟也有同感，所以不安的感觉犹如蛛丝，在心里挥之不去。
回靖王府，沐无双看到太子萧丹徘徊在渡月湖边，低着头好象在寻找什么，他当然知道他是在找那首遗落的词，心中暗暗说了声：对不起，萧丹。我知道你对我不错，可我……必须如此。
黄昏前萧然回府，将萧寒烟与沐无双一起叫过去，拿出几份地图，原是穆国与昭月国交界处的地形地势图，一一向他们解说，并分析用兵之策。
沐无双心中又沉重了几分。他越来越觉得，萧然的胸中藏着天下大局，若是他愿意，他必定可以为萧潼一统天下。这一天会来吗？以前灭四国都是对方先行挑衅，可萧潼的心里就没有雄霸天下的野心？从古至今，哪个帝王甘愿守着目前的领土，没有开拓疆土之念？若是他要，萧然会为他去夺取吗？以他对萧潼的忠心……饭后顾婕羽带着莫衍来到靖王府，仍是一副好嫂子的模样，问长问短，最后问萧然是否打算重返朝廷。
“只要大哥需要，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萧然毫不犹豫地道。
“也好，你二哥不在朝中，就你一人辅佐大哥了。虽然他总是误会自家兄弟，屡次苛责你，可他是大哥，我们做晚辈和臣子的，只能顺着他。三弟能够留下来是最好的。”
“二嫂放心，小弟有生之年，必定为大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仅我，还有烟儿。大哥如今封了她为将军，留在朝中，为国出力。虽然她是女孩，小弟也会将她培养成国之栋梁的。”
顾婕羽眼里有忌恨之色一闪而过，马上被赞许的笑容掩盖：“寒烟真是好样的，巾帼不让须眉。小小年纪当此大任，不愧是三弟的女儿！”
“二嫂过奖。三年未见，不知道二哥现在如何？”萧然依然关心着自己的二哥。
“他很好，在洛州隐姓埋名，过着平淡的日子。偶尔我带凌烟、飞儿去看他，只是……这辈子他怕是要这样过下去了……”顾婕羽说着，眼圈又红起来。
萧然连忙安慰：“二嫂不必难过，至少二哥现在活得好好的。若是留在天威营，不知道他会怎么样。等满了十五年之期，他自然可以恢复身份了。为了将来，二嫂再忍忍吧。好在小弟已回来，若二嫂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小弟便是。”
“三弟，你对我们一家太好了，叫嫂子如何感谢你？”顾婕羽说着，双膝一软，便要向萧然跪下。
萧然连忙扶住她：“二嫂不必如此，自家兄弟，我为二哥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
等到离开靖王府，顾婕羽脸上阵青阵白，咬牙切齿地骂道：“萧潼，我们家的凌烟、飞儿从来未见你关心过，偏是萧然的女儿那么金贵！十三岁当将军？她凭什么？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本事做将军？”目光阴沉下去，恶毒的咒语从她齿缝中一字字蹦出来：“她不是将军么？那就让她血染沙场吧，也算是为国立功，成全了萧然的忠君梦！”
夜静更深。
“乐乡客栈”，大红灯笼高悬在门楣上，一条黑影掠上屋顶，翩若惊鸿，四下察看了一下，目光在黑暗中亮若星辰。然后他的身子如一片树叶般，贴到地字三号的后窗上，轻轻捅破窗纸向里看。
房里，一个黑衣人侧面对着窗户坐在桌边，雪白的脸，好象一直不见阳光的样子，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看起来坚强而冷漠。虽然打扮象男子，可这张脸却是女子的脸。
她对面坐着名青衣劲装的男子，端端正正的脸，深深凝注着黑衣人，眼里有奇怪的光芒，好象很热切，却又在拼命隐忍。这个人，竟然是莫衍。
“长……”莫衍刚开口便被黑衣女子抬手阻住：“我不是。”
莫衍微微垂下眼帘，轻轻叹口气：“月……”
黑衣女子目光一凛：“我说过了，叫我无声。”
“无声？”莫衍苦笑，“叶无声？叶无声，这个名字……很奇怪。你想说无声还是无生？你真的当自己死了，是不是？”
“我四年前就死了，在你炸毁天牢的那一夜，不是么？”黑衣女子的声音中依然没有一点温度。
“不，你的心没有死，否则你不会这样……”莫衍眼里的光芒更炽。
黑衣女子——叶无声淡淡地看他一眼，避开话题：“你这会儿来，有事么？”
莫衍好象有些激动，放在桌上的手指死死握紧：“我们这么久没见，白天太匆忙，没来得及说几句话，我只是来看你。你就不能……”懊丧得说不下去，呼吸有些粗重。
“不能什么？不能对你热情些？”叶无声冷笑，“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么？你还不知道我已无心无情了么？”
“无心无情？”莫衍被她激怒，瞪着她，神情悲愤，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的心，你的情，难道不是留在萧然身上？你的那枝箭，恐怕将你自己射进他心里了，是不是？你口口声声说恨他，可你有恨过他么？你没有！你是喜欢他的！你不要自己欺骗自己了！”
黑衣女子面色突变，猛地抬手，“啪”的一声，一巴掌狠狠打在莫衍脸上，落下五根清晰的指印。
莫衍被打得怔住，眼底闪过一丝怒意，却很快忍住，用手捂着脸。
叶无声气得身子发抖，脸色更加苍白，那双深如幽潭、历尽沧桑的眼睛里，慢慢浮起死灰般的颜色。
莫衍看着她脸上的变化，忽然轻轻笑起来，毫不避让地回视着叶无声，目光充满嘲弄、讽刺：“怎么？被我说中了，生气了？”
“你……你敢这样跟我说话！”叶无声眼里寒意暴涨，目光犹如利刃般刺向莫衍。
“属下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