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蛾眉谣诼，古今同忌
午后，沐无双觉得身子好多了，头也不那么沉，躺了半天有些闷，他便爬起来，一个人出听风馆，慢慢向渡月湖边走去。
坐在湖边石凳上，背靠着身后的大柳村。湖面微风徐来，吹在身上，凉凉的很舒服。他微眯着眼睛，看湖中嬉戏的金鲤，以及湖面上飘来飘去的一对鸳鸯。一切如此静谧美好，可以让人暂时忘却身外的世界，只是小小放松一下也好。沐无双自嘲地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软弱了？
精神脆弱的时候，身体也跟着折腾，难怪萧然要责备自己。想到那双温和的眼睛里露出严厉的表情，沐无双心头又是一阵触动。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听出其中一人是太子萧丹，而另一个声音似曾相识。
他侧身回眸，看清来人，顿时觉得血往上涌。在萧丹身边的那个人，峨冠博带，身材发福，脸上的皮肤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一副中庸相，原来竟是皇后陆宛柔的弟弟、国舅兼礼部尚书陆楚良。这个人曾在皇后生辰宴上一脸侮辱的表情指名要他弹琴，所以沐无双将他的长相牢牢记在心中。
他坐着不动，身后的柳树遮掩着自己，料想萧丹与陆楚良看不到自己，这个小人！他根本不想见到他。
萧丹行动仍然不便，由宫女搀扶着。两人走到望湖亭中，宫女放下一个厚厚的软垫，让萧丹坐下。萧丹挥手命她们退后，自己与陆楚良聊起来。
“舅舅今日哪来的闲情逸致到我太子府来？”萧丹含笑的声音。
“太子出了这么大事，臣怎能不闻不问？”陆楚良的声音，略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好了，舅舅，此处没有外人，你我甥舅之间无需客套，随意些好了。”
“太子真是好性情，好吧，那我就放肆了。”陆楚良轻笑，“我知道太子受了很多罪，因此过来看看，不知道太子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伤口还没有结疤，否则我也该出发去榆苍关了。”
“什么？你要去榆苍关？你堂堂太子……？”陆楚良惊愕之极。
“是我惹的祸，理该我去化解。舅舅放心，有三叔他们在，我不会有事的。”萧丹说得很轻松。
提到萧然，陆楚良似乎有些不满，冷哼一声：“萧然！你倒对他很有信心！”
“怎么了舅舅？”萧丹困惑地问道，“莫非舅舅对三叔不满？”
陆楚良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悻悻然：“萧然仗着功高盖世，做事肆无忌惮，气焰嚣张之极，朝中很多大臣都对他不满。”
萧丹吃了一惊：“怎么会？三叔谦谦君子，素来与世无争，怎会得罪朝中众臣？”
陆楚良声音更冷：“你不觉得，自从那位离国质子沐无双来后，他的举动都有些反常么？总是做些背道而驰的事！”
“没有啊，舅舅是指什么？”萧丹更加不解。
“萧然自诩忠君爱国，可他难道不知道沐无双的身份？我看此人怀着狼子野心，绝非善类，可萧然偏要收他为徒，对他百般呵护，他究竟怀的什么目的？！”
沐无双听得心头一凛，越发屏气凝神，仔细听他们的对话。
“舅舅多虑了，当初是我向三叔推荐无双的。无双性情淡泊，与人无害，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萧丹似乎对陆楚良诽谤沐无双有些不悦。
陆楚良叹气：“太子心地善良，不懂得人心险恶。我虽然没什么证据，但你不妨走着瞧，看看最后谁说的话正确。依我看，萧然对沐无双的呵护极不正常，你知道吗？这次他回长宁来，竟然在皇上面前举荐沐无双。跟皇上约定三年之期，若是三年内沐无双立下战功，便封他为镇南将军，让他回到离州去。”
此言一出，不仅萧丹愣住，连沐无双也大吃一惊。
镇南将军？难怪早上萧然说：“我萧然的徒弟，未来的镇南将军，难道是这副弱不禁风样？”原来他竟要推荐自己做镇南将军，让他回归故里？只觉得满腔热血沸腾起来，从来没有过的兴奋。如果是这样，自己岂非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离国，堂而皇之地在那儿招兵买马、扩充军队？多好的机会，一切顺理成章。
萧丹默然片刻，道：“舅舅是怕放虎归山？”
“难道太子不怕沐无双是第二个越王勾践？”
“无双不是。”萧丹平静地道，“何况三叔既然这样做，便表明他已充分信任无双了。对了，我父皇如何说？”
“皇上说，只要三年内沐无双立下功勋，证明他的忠诚，到时萧然再上奏请旨，他自会准了萧然的请求。”
沐无双呆坐在那儿，犹如泥塑木雕一般。
“他远离故土，以质子的身份留在长宁，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难免孤独。我想下雨天正好勾起他的愁绪，所以才这样自我放逐吧。”萧然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温和的、带着怜惜的声音。
沐无双的心一点点下沉，萧然，他竟对自己这么好，不仅不防备自己，反而要设法让自己脱离质子的身份，回到离州去。而自己是心心念念想要复国报仇的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萧然，萧然，你究竟是太善良，还是故作姿态？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为什么让我看不透你！
“师父，我们从杭州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这是徒儿今日上街特意买的新茶，请师父品尝。”是自己的声音，亲手奉上那杯茶，那杯放了“劫灰”的茶！
沐无双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仿佛一道霹雳撕开黑夜，照彻浑沌的世界，那种炫目的光芒令他不寒而栗，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萧然已服下“劫灰”，莫说三年，便是三个月都活不了了！萧然一死，自己要么败露，要么逃回离国。战争一触即发，自己唯一的指望便是萧翔的逆天门了。可萧翔这个人只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是自己，是自己毁了这么好的机会！事情怎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沐无双脑子里各种念头象波浪般翻滚，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深深吸一口气，目光恢复沉稳、冷静。
萧丹与陆楚良的对话仍在继续。
“无双若能为朝廷立下功勋，父皇信任他，派他回离州领兵，有何不可？朝廷需要忠臣良将，纵然他是前离国的皇子，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只要他一心为国，我们当然要珍惜这样的贤才！”萧丹的声音很平和，可听来却已有未来帝王的威严气势。
沐无双心神一震，萧丹，他好象又回到以前的那位太子了，他仍是厚待自己的。
“太子你真是善良。”陆楚良又在感慨，“依我看，怕不是那么回事。”
“舅舅你究竟想说什么？我相信三叔，也相信父皇。”萧丹似乎有些不耐。
陆楚良嘿嘿笑了两声，忽然道：“你知道朝中大臣们私下里怎样议论么？”
萧丹等他说下去。
“萧然亡妻故去那么多年，一直不曾续弦。而沐无双来后，他对他百般呵护宠爱，朝中众臣们私下猜疑……”
“猜疑什么？”萧丹的声音沉下去，隐隐有了怒意。
“猜疑萧然是不是有了龙阳之癖，他和沐无双之间……”
沐无双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脸上，手指一阵痉挛，陆楚良，他竟有如此龌龊的念头！一丝冰冷的笑意从他唇边泛起。
“舅舅！”萧丹腾地站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脸上的肌肉有些扭曲，“究竟是你自己这么想，还是真有大臣们如此议论？”
“太子，你……”陆楚良见他发怒，也连忙站起来，神情有些张惶，“我……不是……”
“不是什么？”萧丹低吼，“我三叔性情高洁，哪象你，整日里与那些青楼小倌厮混！以后莫要让我听到这种混账话，否则，休怪甥儿无礼！”
“太子，太子，你别生气。”陆楚良狼狈不堪，“我……我只是猜测嘛……”
“抱歉，舅舅，我还有正事要做，恕不奉陪了。”萧丹拂袖，做出送客的表示。陆楚良只能讪讪地走了。
待他们走远，沐无双慢慢从树后走出来，目光一转，见四处无人，正想离开，忽然看到望湖亭外的草丛中有一张纸笺。他走过去捡起来，只见上面题着一阙词：
渔家傲
——长宁春至，寒烟渺渺，思卿不见，江南梦杳。
雨过云霁无留意，双双乳燕归飞急。相思一放三千里。痛君去，梦约江南恨无期。
邀酒千杯醒不记，男儿轻弹灯影里。当年缱绻付流水。心难寄，愁对明月无情绪。
分明是太子萧丹的笑迹。看来刚才萧丹走得匆忙，不小心将这阙词遗落了。
“寒烟渺渺？思卿不见，江南梦杳？”沐无双喃喃自语，一个念头悄悄浮上心来。萧丹，你休要怪我……轻轻一甩袍袖，他大步走回听风馆，提笔写好两封信，出大门，门口侍卫问道：“沐公子，你要出门？”
“是，我身子好多了，出去转转。”
翰墨林，内室。
“君炎大哥，我想拜托你三件事。”沐无双坐定，对蓝衣掌柜道。
“请大公子吩咐。”君炎微微躬身。
“第一，你去找杀手，将国舅陆楚良暗杀，要做得干脆利落，不留任何痕迹。”
君炎一怔：“大公子……？”
沐无双摆手：“不要问原因，照我的话去做。”
“是，属下遵命。”
“第二，这封信，你派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凤凰城，我要‘劫灰’的解药。”
君炎更是吃惊，却不敢再问。
“第三，我记得，当初父王为得天下，在各国设有密探。如今昭月国那边可还有我们的人在？”
“还有。”
“那好，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派人急速送到昭月国，设法将信交到昭月王元曦手中。”
“现在两国交兵……”
“无妨。萧然已派人送信到兵关，两国暂时息战，通行无碍。只是……这封信送到，我相信烽火必会重燃。”
君炎看着沐无双眉宇间自信从容的气度，不禁有些发呆。这位少年，真的与以前完全不同了。是他以前藏锋未露？还是他已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