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真情假意
萧潼一句话不急不缓地说出口,沉渊般不见底色的双瞳凝注在沐无双脸上,就象每日在朝堂上一般,一副完美的帝王姿态。
他看着沐无双微微肿起的脸上一点点失去血色,到最后苍白如纸。漆黑的眸子如同被碎石击开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痛苦渐渐浮上来,好象水底的气泡……“皇上所谓的奴才,不知道是哪一种?”沐无双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凉薄的笑容。“
“你说呢?”萧潼不答反问,声音淡淡的,却让人从骨子里透出寒意。
沐无双的身躯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眸子中的涟漪化作狂澜,脸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起红晕:“臣敢问皇上,臣做错了什么,要受到皇上如此严厉的惩罚?”
萧潼微微一笑:“你刚才不是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么?朕要惩罚你,还需要理由么?”
“皇上!”沐无双睁大眼睛盯着他,目光中充满震惊、怀疑、失望、痛心与悲愤之色,一字字道,“臣虽然身份卑微,却尚懂得尊严二字。若是皇上要如此折辱臣,臣宁愿皇上赐臣一死!”
萧潼冷笑:“你不过是个小小侍卫,朕的满朝文武,包括你师父都不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是谁准你站在朕面前直视朕?是谁准你用这种口气质问朕?就凭你如此胆大包天、触犯龙颜,朕早该将你拉出午门斩首了!”
沐无双怔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萧潼,半晌,他缓缓跪下去,俯伏在地,双肩在微微颤抖,声音却竭力保持平衡:“是,臣冒犯天威,拂了皇上的逆鳞,臣罪该万死。臣明白,皇上终是怪臣没有保护好师父,所以才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惩罚臣。臣只求皇上看在师父面上,给臣留一点颜面,臣宁死也不愿成为阉人。”
萧潼挑眉,诧异地问道:“朕有说过要你做太监么?”
沐无双又是一怔:“那皇上要臣做什么?”
萧潼道:“你仍然是侍卫,但从此在朕面前只许称奴才,不许称臣。白天你要随时随地在朕身边伺候,不得离开朕的视线之外。记下了么?”
沐无双咬牙,垂首不语。果然是要监视我,让我寸步难行么?
“回话!”萧潼的声音陡然提高,一股威严、森冷之气从他齿间冒出来。
沐无双叩下头去:“回皇上,奴才谨遵圣谕。只是……奴才尚有一事相求,请皇上恩准。”
“哦?”萧潼仿佛觉得很有趣,“无双还想与朕讨价还价么?”
“奴才不敢。”沐无双微微抬起头,依然垂着眼帘,可是睫毛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萧潼心中一动,一直只看到沐无双或清冷、或淡定、或隐忍、或倔强的表情,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伤心甚至落泪。刚才那样桀骜不逊,现在又软下来,表现出委屈之色。沐无双,你脸上究竟有没有戴着面具?
“奴才不敢。”沐无双的声音如冰底流泉,清洌而幽咽,“奴才自蒙皇上恩典,拜靖王千岁为师,三年来师父待奴才恩重如山。师父总是教导奴才,要为国尽忠,对皇上尽孝。皇上对于师父来说,既是君王,又是父兄,而奴才作为师父的徒弟,自当同时报效师父与皇上。
奴才本是年轻气盛,一心希望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为师父争光,也为师父尽忠。可既然皇上不待见奴才,奴才唯有遵从皇命,尽心侍奉皇上。虽不能尽忠,却也可以算尽孝了。只是师父无故失踪,生死不明,师妹年幼丧母,十年来与师父相依为命。如今她孤身一人,奴才又与她身份悬殊,不能再继续照顾她。奴才愧对师父的养育、教导之恩,也愧对师妹三年来的手足之情。求皇上念在兄弟之情,给奴才一点自由,让奴才出宫寻找师父。等找到师父,奴才再无遗憾,自当谨守奴才的本分。“
沐无双说着,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两滴清泪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下来。
萧潼被沐无双脸上那种悲哀、决绝的表情震撼,心里开始有些动摇,这孩子看起来好象真情流露?
“无双,你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不禁缓和下来。
沐无双抬起头,脸上仍带着泪痕,却倔强地抿紧嘴唇。
萧潼看着沐无双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有些清高、有些倔强,却依然是正直磊落的样子。若是心怀异志,他怎敢如此顶撞自己?
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么?
收起心中的疑虑,萧潼正色道:“既然你还记得你师父的教诲,刚才又为何对朕如此倨傲?难道这便是你所谓的尽忠与尽孝么?”
沐无比见萧潼脸上没有了威严与冷酷,倒换了种长辈般的严肃,心里暗暗松一口气,看来自己的这番表现,已经让萧潼减轻了怀疑。
愧然低下头去:“奴才知错,请皇上责罚。只是,请皇上恩准奴才的请求。”
萧潼摆摆手:“朕说过,朕自会派人查找你师父的下落,待有了眉目,朕再通知你与烟儿一起去营救你师父。”
“多谢皇上恩典。”
“起来吧。”
“谢皇上饶恕。”
“朕有说饶恕你么?”
“请皇上责罚。”沐无双收敛起一切锋芒,神情恭顺。
“呆会儿你到宇文统领那儿去,他自会告诉你,对朕无礼该怎样罚。”
沐无双躬身应是。
萧丹与宇文方分别从归燕阁、靖王府搜查回来,带了沐无双的字迹,与那封密信比对下来,发现完全不同。
萧潼陷入沉思。
“父皇,这密信上的字迹与无双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我们不能怀疑无双。”萧丹明显松了口气,道,“虽然儿臣丢书稿的那天,无双是在王府,但他正在发烧,而且儿臣与舅舅谈话之时,也没有发现什么人在附近。看来我们还要再继续调查才是。”
萧潼身子后仰,靠进椅子里:“今日朕故意折辱无双,想借此考验他。但他一番表现皆在情理之中,也依然是以前那种倔强孤傲的样子,而且对你三叔至情至孝。倒令朕有些拿不定主意。”
宇文方劝道:“皇上,无论如何,沐无双是王爷的徒弟。王爷对皇上忠心耿耿,请皇上莫要伤了王爷的心。依属下之见,我们还需一一盘问太子府的下人,查出太子那阙词如何流到府外。然后才能找出叛逆之人。”
萧潼点头,道:“虽然如此,沐无双仍有最大的嫌疑。另外,他今日胆敢对朕无礼,朕命他到你那儿领罚。你给朕好好教教他规矩。”
“是,臣遵旨”。
沐无双再次出现在凤清宫时,一张脸已经肿得看不见本来的样子,满脸都是手掌印,嘴角破碎,唇上还带着血迹。
直直地跪下去:“奴才谢皇上责罚。”
萧潼看着他,淡淡地道:“觉得委屈么?”
“奴才不敢。”沐无双平静地道。心中却在冷笑,为了离国,我就是受再多委屈都是值得的。无论如何,今日你既不将我下狱,我便有办法洗脱“嫌疑”。
萧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挥挥手:“下去休息吧。”
沐无双一怔,莫非萧潼还有些怜惜我?是看到萧然的份上?
“谢皇上。”
萧寒烟从军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归燕阁。看到沐无双青紫肿胀的脸,她惊得几乎站立不稳,脸色顿时发白:“师兄,发生了什么事?你因何挨打?”
沐无双将元蓉回来,拿出密信以及后来皇帝无故刁难自己,自己顶撞皇帝后被惩罚的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萧寒烟一阵晕眩,想不到自己才离开一天就发生这么多事。心痛得无以复加,连忙去拿冰玉露给沐无双敷。沐无双拦住她:“烟儿不可。宫中规矩,侍卫受罚后不可以上药。”
萧寒烟呆住,眼睛里涌起一股湿气,勉强忍住:“伯父怎能如此对你?我去找他评理!”
沐无双拉住她,苦涩地一笑:“烟儿,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不想你为我再得罪皇上。皇上铁面无私,便是师父也要受他责打,何况你我?我是觉得今日事出有因,皇上无端折辱我,想必是与那封信有关。”
“那封信?”萧寒烟心念电闪,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说,他怀疑那封密信是你送到昭月国的?”
沐无双黯然转过头去:“时至今日,皇上仍然防着我,我本想凭自己的努力改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我这一生,恐怕永远要背着质子的耻辱……”
萧寒烟见他悲伤的样子,心酸难抑,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的身子,哽声道:“师兄千万不要这么说,你还有我,还有爹,我们都当你亲人,我们谁也没有瞧不起你。伯父他只是被怒火蒙蔽了眼睛,你不要怪他。让我帮你洗清嫌疑。”
“你帮我?”沐无双茫然地看向窗外,语声悲凉,“你怎么帮我?”
“我去找丹哥哥,问清他何时何地丢的那阙词,然后我去找线索。”
沐无双轻轻搂住她,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道:“烟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萧寒烟抬头看他,含泪微笑:“因为你对我好,因为你是我师兄,因为……如今我们相依为命……你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看着萧寒烟的身影象蝴蝶般飞下楼去,沐无双肿胀的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很好,只要你问出陆楚良到过王府,我自有办法将一切嫁祸于他。”
顿一顿,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再次微笑,“萧潼,你还不够狠,我知道,你有弱点,萧然父女就是你最大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