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为怕多情，不许芳心寄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小太监陈平拎了食盒上来，看着沐无双独立在窗前的静默身影，只觉得这个人清冷得就象一抹烟云，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他不禁有些发愣。沐无双进宫为质后就是他在服侍的，后来沐无双去了王府，他以为他从此获得自由了，想不到转了一圈，他又回到原地。
暗暗摇头叹息，想想一个贵为皇子的人，命运竟是如此不济。现在的他不过是皇上身边一名侍卫，刚进宫就被责罚，以后还不知会受多少委屈。
可奇怪的是这个人好象永远那样平静，对一切加诸于自己身上的痛苦、屈辱、不平，都能淡然处之。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的心有多深？
“公子，奴才伺候你用膳吧。”陈平在沐无双身后轻轻唤道。
“公子”？“奴才”？听到这两个称呼，沐无双觉得有些好笑。他想起自己卑微地跪在萧潼面前，自称奴才，还要因为“冒犯天威”而被掌嘴，自己的地位甚至不如眼前这位小太监。至少这小太监是心甘情愿当奴才，而自己却是被迫的。
即使在离国皇宫中被冷落，即使自己象野草一样孤独地生长，可他至少拥有自由、拥有尊严。现在呢？他连这些起码的东西都被剥夺了！
萧潼，你灭我国家，逼我为质，还要对我百般羞辱，此仇不报，我沐无双誓不为人！
满腔的热血沸腾起来，不屈的野性在体内咆哮，可他脸上依然平静如初，姿态依然优雅淡定，轻轻摆手：“拿走吧，我不吃。”
“公子……”陈平讷讷地开口，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措辞，呆了会儿道，“公子是不是心里难受，所以没有胃口？奴才不会说话，只是想劝劝公子：宫中规矩多，侍卫们哪个没有挨过罚？皇上不是针对公子。公子身份特殊，皇上能够重用你，足见皇上还是赏识你的。公子想开些，日子久了，皇上看到了你的忠心，自然会提拔你的。”
“重用？提拔？”沐无双心中冷笑，却依然感激这位小太监。为什么那些最卑微的人，却往往拥有最可贵的善良？
他转过身，微微扬眉，眸子中清光闪动。努力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谢谢你，小平，我没事，只不过……”只不过嘴唇、牙龈都肿着，吃饭对他来说是一种受罪。但他没有说出来。这样的难堪，还是自己默默吞尽的好。
“那奴才呆会儿再来收拾。”
沐无双点头。
萧寒烟仍然穿着将军的服装，来不及回宫换掉，就直接去见太子萧丹。
元蓉见到她的时候不禁看呆了，惊叹这世上竟有如此美的“少年”，等萧丹介绍才知道她便是令萧丹“相思一放三千里”的堂妹萧寒烟。
萧寒烟因为穿着男装，便向元蓉行男子之礼，帅气而洒脱地抱拳躬身：“烟儿见过嫂嫂。”
元蓉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脸上满是惊艳的表情：“妹妹果然是天仙般的人儿，难怪……”目光故意瞥向萧丹，戏谑地微笑。
萧寒烟没有料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嫂子如此豪爽，雪白的脸上飞起红晕，一旁的萧丹也颇为尴尬。
“嫂嫂取笑烟儿了。”萧寒烟避开元蓉的目光，微微垂下头。
元蓉拉着萧寒烟坐下，问道：“妹妹这会儿过来，可有什么事么？”
萧寒烟道：“听闻嫂嫂回宫，小妹特来拜见。”
“妹妹有心了。”元蓉笑靥如花，“太子府正在筹建，我和太子还得在宫中住一阵子，以后我们可以常常见面了。”
萧寒烟见元蓉笑得如此愉悦，刚刚郁闷的心情也略略好起来。暗暗希望太子哥哥可以走出情殇，从此与元蓉夫妻恩爱、白首偕老。
默默对上萧丹的眸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能与哥嫂在一起，也是小妹之福。”她白皙的脸上绽开温柔的笑容，令元蓉看得心神一荡。这个妹妹，连自己都为之心动，更何况男人？
萧丹笑道：“你以为妹妹跟你一样天天闲着没事么？妹妹是我们靖安军的飞烟将军，父皇特许她上朝。她要听政、要练兵、要为国事出谋划策，哪有什么时间陪你。”
元蓉听得越发惊讶，但看到萧寒烟一身将军打扮的帅气样子，知道萧丹所言非虚，不禁更是佩服。
“丹哥哥。”萧寒烟迫不急待地想问正事，“我刚去看过师兄，他被伯父责罚了，你知道么？”
萧丹俊眉微敛，轻轻叹道：“蓉儿回来，我们才知有人拿了我写给你的一阙词到昭月国告密，挑起两国战争。榆苍关一役，多少伤亡，说到底，都是我的罪过。但这个告密之人更该千刀万剐！”
“我知道，你和伯父都怀疑是师兄么？”
“我不想怀疑无双，毕竟我一直当他朋友。”萧丹为难地道，“可是他有嫌疑……”
“他有什么嫌疑，丹哥哥，你可以告诉我么？”
“这……”萧丹犹豫。
“我认识师兄的笔迹，你可否将那封信给我看一下？”
“信在父皇那边。我们已对过笔迹，不是无双的。但不排除他请人代写的可能。”萧丹正视着萧寒烟，黑瞳中带了凝重的色彩，“妹妹，我和你一样，不愿委屈无双。所以我已请求父皇将此事彻查到底，找出那只真正的幕后黑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不用担心。”
“可是，伯父必定已经对师兄有了成见。”萧寒烟想起沐无双的样子，一阵心痛，声音低下来，“否则，伯父为何这样折辱师兄？当初他命师兄到我们府上为奴，后来好不容易他取消了两年之期，如今又再次将师兄贬为奴才。师兄那样的心性……我怎忍他受此委屈……”萧寒烟忧伤的眸子中颜色越发暗沉，抬头看着萧丹，恳求道，“丹哥哥，究竟你的词是怎样掉的？当时有谁在场？你一定有线索的，告诉我好么？我要帮师兄洗清嫌疑。”
萧丹看着萧寒烟悲伤的眼神，心头一阵颤栗：“妹妹……”
“太子。”元蓉见他动摇，及时出声提醒道，“父皇命我们守口如瓶，你已经说得太多了。”
萧寒烟好象被人一刀插在心上，身子瑟缩了一下，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呆了半晌，缓缓站起来，喃喃道：“原来……伯父连我都要防着么？他不相信师兄，也不相信我？对不起，丹哥哥，恕我冒昧，我……告辞了。”
“妹妹！”萧丹心痛难忍，伸手去拦她，“你别走，我告诉你……”
一语未了，萧丹的视线中出现一个明黄的身影，他呆了两秒，扑通跪下去：“父皇……”
萧潼竟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幽深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只是紧紧地盯着萧寒烟。
“伯父。”萧寒烟跪下。
“父皇。”元蓉也跟着跪下。
萧潼依然看着萧寒烟：“朕看到你从归燕阁出来，看到你直奔太子＿宫中。”
萧寒烟暗骂自己，空有一身功力，竟然失了神，连皇帝过来都没觉察到。
“请伯父不要责怪丹哥哥，他不是存心违逆伯父，是烟儿之错。”深深吸一口气，萧寒烟平静地道，“伯父要罚便罚烟儿吧。”
萧潼沉默，很久才开口道：“烟儿，你抬起头来。”
萧寒烟抬头，坦然地看着萧潼大理石般冷硬的脸。
萧潼目光下＿垂，一字字郑重地道：“烟儿，你是不是喜欢沐无双？”
谁也没有料到萧潼突然问出这句话，萧丹与元蓉不禁一齐将目光投向萧寒烟，带着疑问与担忧。
萧寒烟一阵晕眩，喜欢？自己喜欢沐无双么？三年来一起练武、一起读书、一起游玩、一起吹箫。师兄对他总是那样温柔体贴，师兄的笑容总是令她如沐春风。开心时两人一起笑，忧伤时师兄会陪着自己、安慰自己。自己被伯父责罚时，是师兄挺身而出，替她挨打……“伯父……烟儿还小……烟儿只是把师兄当成兄长……”她满脸绯红，恨不得钻到地下去，声音细小如蚊蚁。
萧潼顿了顿，挥手：“你们都起来。”
三人站起来。萧寒烟窘迫地低着头，心乱如麻，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伯父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想干什么？
就听萧潼不急不缓地道：“吏部尚书方文正之子方俊彦，年方十八，新科状元，德才兼备。朕打算为烟儿指婚，烟儿可愿意？”
“不！”萧寒烟大惊失色，惶然地看着萧潼，颤声道，“烟儿还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何况爹现在下落不明，烟儿无意于儿女私情。请伯父……收回成命。”
萧潼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回答，目光了然。失望、担忧、心痛、责怪，种种情绪交织在眼底。只是萧寒烟低着头，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烟儿，你要记住，朕将你当成自己的女儿。所以朕所做的一切，绝不会害你。既然你一心为沐无双洗脱嫌疑，朕也希望如此，朕给你这个权力，你去查清此案。朕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朕的确有意折辱沐无双，目的无非是为了考验他。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朕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烟儿，你是萧然的女儿，是朕最欣赏的侄女，也是朕最看重的年轻臣子。朕不希望你被儿女私情蒙蔽了眼睛。”萧潼说完，拂袖转身，“朕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萧寒烟平静的心湖掀起狂澜，身子止不住微微颤抖。她从来没有听萧潼如此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见惯了伯父的威严、冷酷，甚至霸道，却不知伯父对自己寄予了这样的厚望。
茫然地回过头，看到萧丹同样发白的脸色，以及眼底深深的怜惜，她咬咬唇，让自己清醒过来：“丹哥哥，既然伯父已允了我的请求，请将事情经过告诉我好么？”
“好。”萧丹点头。
重回归燕阁时已是华灯初上，沐无双月白色的身影笼在灯光中，孤独而寂寞。
萧寒烟脚下站不稳，踉跄了一下，被沐无双伸手接住。
萧寒烟抱住沐无双，抱得很紧，好象唯恐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心痛得无法呼吸，觉得自己好象中了蛊，一转眼就将伯父的叮咛抛之脑后，眼里只有一个沐无双。
“怎么了，烟儿？”沐无双愕然地看着她，“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萧寒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站直了身子，微笑，柔声道：“我没事，伯父已经同意我去查这个案子了。师兄，我可以帮你洗清嫌疑了。”
沐无双喜出望外，双眸亮如星辰，肿胀的嘴唇轻轻吻上萧寒烟的额头：“烟儿，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萧寒烟伸手，指尖象羽毛般掠过沐无双的脸，不敢碰痛他，声音犹如梦呓：“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伯父会重新信任你，你再也不用受委屈了。我们会找回爹爹，然后一起回家，一直在一起……”
“我相信，我明白。”沐无双闻着她发间的清香，语声更加温柔，“告诉我，太子是怎样丢失那阙词的？”
“我们出征前，国舅去看过丹哥哥。他走后，丹哥哥发现词没了。那天你发烧，留在府中，所以他们才怀疑你。”
沐无双怔了怔，陷入回忆中：“那天我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天，根本没有走出听风馆。烟儿，你记得吗？国舅就在那几天被人暗杀。他死得好蹊跷，凶手好象是江湖杀手，将他一刀毙命，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太子与国舅见面后丢失了词稿，这词稿落入昭月王手中，而国舅死于非命。烟儿，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么？据我所知，国舅与你二伯父交好，你二伯父家中侍卫统领莫衍是雍国人，而叶星月曾参与营救你二伯父。这些事联系起来，你不觉得可疑么？”
萧寒烟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沐无双目光一闪，轻轻放开萧寒烟：“你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回去吧，天不早了。若被人看到，不知又会有多少飞短流长。皇上对你要求严格，若是知道你总往归燕阁来，我怕他会责罚你。”
“那我走了，师兄你保重。”
走下归燕阁，晚风吹在身上，带来些许凉意。萧寒烟好象忽然从梦中惊醒，耳边又历历响起萧潼的声音。
她抱紧双臂，一步步往流华宫走，眼前一片迷茫。师兄，你是我宿命中的等待，还是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的心，究竟是该收紧，还是该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