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翻手为云覆手雨
凤清宫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了，沐无双依然纹丝不动地侍立在萧潼身后，可是他分明看到眼前这位九五之尊满脸的阴鸷与冷酷，案上摆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他却一本也看不进去。只是无声地坐在那儿，目光投向窗外，沐无双从他的侧后方看过去，竟不由浑身打了个冷战。只觉得那道目光中透着噬血的寒意，就象冰刀一般，瞬间可以刺透人的心脏。
沐无双忽然有一种极不好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隐隐觉得与自己有关，可是却毫无头绪。
他走到萧潼身边，倒了杯茶，置于案头，又悄悄退回原位。
萧潼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有些心动。沐无双垂下眼帘，一副温雅而恭顺的样子。
萧潼唤道：“无双。”
沐无双往前一步，躬身应道：“奴才在。”
萧潼仿佛心力交瘁，长长地吐了口气，道：“朕觉得特别累。无双，你可以为朕用真气输通筋络、缓解疲劳么？”
“是，奴才遵命。请皇上移驾到榻上。”
沐无双扶着萧潼坐到榻上，自己跪在他身后，手掌贴到萧潼背上，一缕真气缓缓导入萧潼的四肢百骸。
萧潼安然地坐在那儿，浑身放松，没有一点戒备。沐无双盯着萧潼宽阔挺拔的后背，眼里慢慢射出刀锋般凌厉的光芒。浑身的血液似乎已化作滔天巨浪，不断地冲击着心房。狂风暴雨在耳边呼啸，国破家亡、入宫为质、被贬为奴、受尽屈辱，点点滴滴从眼前掠过……只要自己一掌击下，眼前这个人就会一命呜呼，自己的仇就可以报了。
杀气从他的瞳孔中散发出来，他的脸上慢慢露出冷酷而绝决的表情。
就在他心念一闪的时候，萧潼忽然开口：“为朕做事还会走神，无双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大胆。”淡淡的语气，还带着一丝揶揄的味道。
沐无双心头狂震，萧潼竟然如此敏感！刹那间心头的浪潮平息下去，神智顿时清明。杀了他就可以报仇了么？除了白白陪上自己的性命，根本与事无补。萧潼一死，萧丹马上会继位。穆国江山依旧，而他的父亲、弟弟却立刻就会受到惩处。千刀万剐之刑，死无葬身之地……不，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沐无双，你怎的如此冲动！你不是早就下定了决心，为复国甘愿忍受一切屈辱么？却为何如此沉不住气！
想到这儿，连忙跪叩下去：“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
萧潼抖衣站起，回到书案边，却留下沐无双跪在那儿，也不让他起身。
沐无双只觉得周围空气变得很冷，那种侵入骨髓的寒意，昭示着萧潼深埋的怒气。沐无双心中暗暗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萧潼似乎想将怒气发泄在自己身上，却仍然强忍着。为什么？
“说说看，在想什么？”
听到萧潼出声，沐无双暗暗松口气，总算没有将自己晾在那儿，变相地罚跪。
“奴才该死，奴才只是想到了师父……”沐无双俯伏在地，声音中已有明显的哽咽，“师父常对奴才提起，皇上国事繁重，体力经常不济，每次皇上疲惫不堪时，总是让师父为皇上疏通筋络。奴才方才为皇上输送真气时，情不自禁地想到师父。不知他被谁劫持，此刻是生是死。师父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视师父如同自己的父亲。故奴才想到心痛处，不由失神。奴才该死……”
两滴清泪沿着他青肿的脸颊滚落下来。
萧潼听得一阵心酸，眼前浮现出萧然躺在自己龙床上的样子，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满头白发、容颜憔悴，还时时吐血。
眼里慢慢蒙上一层雾气，萧潼有些心软，怔怔地看着沐无双。这位清俊少年是三弟唯一的爱徒，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他宽容一些？他流泪的样子看起来文文弱弱、干干净净，象个七八岁的孩童。难道是自己太过多疑了？
挥挥手：“罢了，起来吧。”
“谢皇上宽恕。”沐无双叩了个头站起来，重新退回到萧潼身后。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宇文方的声音：“属下宇文方求见皇上。”
萧潼道：“进来。”
宇文方快步进来，跪倒行礼：“启禀皇上，属下带人搜查梁王府，哦，不，萧翔的府邸，已将萧翔的妻儿全部抓入天牢。
沐无双大吃一惊，平静的脸上霎时出现裂痕，惶恐从他眼底一闪而过，迅速咬牙，压住心头涌起的狂澜。
萧潼道：“可有搜到什么？”
“搜到萧翔写给妻子的一封信。”
“呈上来。”
“是。”
萧潼接过，展开来看，慢慢五指并拢，将那封信死死捏成一团，好象恨不得将它捏得粉碎。线条冷硬的脸上缓缓展开一个笑容，这笑容令周围空气又冷却了几分，连宇文方这样的亲信都不禁不寒而栗。
“潜龙在渊，待风雷动，翱翔长空，威震宇内，君临天下。”萧潼一字字念过去，笑出声来，“萧翔啊萧翔，朕真是昏馈，做了三十三年的兄弟，到现在都没有真正了解你。”
“皇上……”宇文方有些喘不过气来，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打算将此案交给三司会审，不亲自过问么？”
萧潼一字字从齿缝中蹦出来：“令三司会审，绝不容情！”
“是。”宇文方躬身道，“若是皇上没有其它吩咐，属下告退。”
萧潼摆手令他退出。
沐无双的手指握紧，再握紧，握得指节根根发白。交三司会审，萧潼竟连亲自过问都不愿了，是真绝了情，毫不怜惜萧翔一家了。可是公堂之上严刑拷打下来，不死也要脱层皮，那个养尊处优的“梁王妃”受得了吗？到时若是连自己与萧翔共通的事都招了出来，自己岂非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想到这儿连忙走到萧潼面前跪下：“皇上，奴才有事启奏。”
“嗯？”萧潼一怔，深黑的眼睛微微眯起，尖锐的目光落到沐无双脸上，“朕有给你这个权力评议朝中之事么？”
沐无双的手指一阵痉挛，脸上却没有丝毫异样，恭声道：“奴才逾矩了，奴才知罪，请皇上容奴才说完，奴才甘受任何责罚。”
“好，你说。”
沐无双低眉垂首：“奴才先求皇上恕师父无罪。”
萧潼一愣，昨夜萧寒烟为父亲求情，今日沐无双又为师父求情，看起来这两个孩子都是孝心可嘉呢。
沉默，等着沐无双说下去。
沐无双见萧潼没有反应，仿佛有些惶恐，脸色发白，叩下头去，颤声道：“是师父放过萧翔，可师父同皇上一样，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的兄弟竟会野心勃勃，妄图谋反。求皇上饶恕师父无心之失。若皇上气不过，奴才愿意代师父领罚。”
萧潼微微颔首：“朕恕他无罪。”
沐无双狂喜：“谢皇上恩典！”
“起来吧。”
“皇上……”
“还有何事？”
“皇上……”沐无双一脸豁出去的样子，“若是师父在，师父必定会为凌烟郡主、飞世子求情。如今师父不在，奴才恳请皇上念在曾经的兄弟之情，饶过凌烟郡主与飞世子。他们还小，三年来一直与萧翔分隔两地，他们没有参与萧翔的阴谋，他们是无辜的。虽然谋逆之罪株连九族，但皇上总是他们的伯父，总有亲情，求皇上……”
“闭嘴！”萧潼怒喝，“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无辜的？有罪无罪要审过才知，你凭什么妄下定论！”
沐无双抬起头，无畏地看着萧潼，满脸恳求之色：“皇上不肯御审此案，宁愿交给三司，显见皇上是对他们母子三人绝了情。皇上，同样是皇上的侄子、侄女，皇上因为喜欢师父而偏爱烟儿，但因为萧翔犯罪，便因此冷落凌烟郡主与飞世子，皇上雄才伟略，英明神武，可偏偏在私事上做得不公平！”
萧潼沉下脸来：“沐无双！”
“皇上！”沐无双依然没有退缩，“不管皇上罚奴才掌嘴还是鞭刑、杖刑，甚至直接斩首，奴才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若不是顾着两个孩子，师父不会违逆皇上之命，放走萧翔。求皇上看在亲情份上，亲自审问凌烟郡主与飞世子。否则，他们落入三司手中，万一屈打成招，枉送性命，皇上将来悔之晚矣。”
萧潼紧皱眉头，探究的目光似要看到沐无双心底：“那你为何不为顾婕羽求情？”
沐无双一怔，慢慢低下头：“从萧翔的那封信，皇上早已看出他们夫妻同谋，不是么？”
萧潼微微笑起来，声音中有了些许温度：“无双，难为你如此重情重义。好，朕答应你，你拿朕的令牌，到天牢去传萧凌烟与萧飞过来，朕亲自审问他们。”
沐无双从心底笑出来，这一步棋自己走对了：“奴才领旨。”
天牢，沐无双打开牢门，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还夹杂着霉味。
“沐公子，怎么是你？”顾婕羽头发散乱，手上、脚上都锁着铁链，脸色苍白，目光凌乱，神情极其狼狈。而萧凌烟、萧飞二人则蜷缩在角落里，满脸泪痕，看起来十分可怜。
“是我，如今我和烟儿都住在宫中，皇上命我做了他的贴身侍卫。”沐无双优雅地微笑。
“沐公子，救我。”顾婕羽伸出手，象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沐无双的袖子。
沐无双突然伸手点住顾婕羽的穴道，将一粒药丸塞入她嘴中，一抬下巴，迫她服下去，然后解开穴道，用只有顾婕羽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给你服了我们离国的化血蛊，你若能守住我的秘密，我自会定期给你解药，好控制住毒性。如若不然……”双眸中蓦然精芒暴涨、寒意逼人。
顾婕羽本来苍白的脸上再无血色，犹如见到了魔鬼，浑身颤抖起来：“你……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
沐无双笑得更加温文尔雅：“我只是以防万一，但请放心，我始终顾着同盟之谊。所以我在皇上面前求了情，保住你的一双儿女。现在皇上要亲自审问他们，放心，他们不会有事。至于你，相信皇上会留着你做为筹码，迫梁王投降。你只要好好配合我，我会尽力保你周全。”
顾婕羽倒退一步，贴在墙上，喘不过气来，好久才勉强吐出一句话：“你要我做什么？”
沐无双附耳道：“会审之时，你要供出国舅陆楚良……”顾婕羽认真听着，点头应下，最后脸上露出一丝说不清悲愤还是苦涩的笑容：“我没看错你，你果然是个枭雄。”
“承蒙夸奖。”沐无双再次微笑，向萧凌烟姐弟二人一摆手：“凌烟郡主、飞世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