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节请客(下)
“不可,不可。”李氏在旁边见状赶紧摆手,“我们怎么可以再要恩公的钱呢?”
“没事,拿着吧,我还有。”宋君鸿宽慰道。
说实话,宋君鸿并不想非要打肿脸充这胖子,可唐阿水家本就贫寒,这时顶家的男人倒下了,接下来的日子必定更加艰难。就算是诊治的医药费不用担心了,可平常间柴米油盐哪一样不用花钱?此前李氏为了唐阿水的官司,四处求人,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几乎都变卖的差不多了,至今宋君鸿他们进屋后却连个可以坐的条凳都没有。
现在这个小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毫不过份!
至于官府给的那一吊钱,也就是表达个意思,杯水车薪的也解决不了多少问题。
所以,一个基本的事实就是,唐家肯定比自己更需要钱。
至于自己接下来怎么办?有手有脚的总不能饿死,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在走前厚着脸皮去找周义兴打打秋风嘛。
“总共怀里没个几吊钱还在这儿瞎显摆什么?”史珍揶揄道,一肩头把他挤到了一边,然后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在头顶大气磅礴的挥舞了一下:“来人呀,上礼品!”
“遵命!”韩书俊和史福俩人立刻应声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把一直背在肩上的两个大包裹摊开,里面装满了各种布匹、粮米、肉菜、油盐、蜡烛等物什,各种生活用品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三包精巧的点心。
宋君鸿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东西铺满了整张桌面。半晌才讷讷的问:“难道你下午就是去采购这些东西了?”
“当然。”史珍白了他一眼:“你当别人都像你一样,登门拜访居然空着两只手来呀?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买的都是实用的东西。”
言下颇有些得意,她头回当解危济困的大侠,自然要当得周全、体面些。
李氏更加不好意思,本想请恩人们来吃顿饭道个谢,不想又收到了一番接济。
她推辞不过,只好让婆婆把东西收好,婆婆接了礼物,千恩万谢一番后在史福的帮助下一起把礼品先堆往里屋去了,李氏则引领着余下的三人到小厅的饭桌前坐下。
坐凳是用的几块碎布头叠了几层,厚厚地铺在几块青砖大石上的。李氏眼中颇有几分羞赧之色,家里仅存的一条瘸腿木凳,被四个人坚持留出来让给了自己的婆婆使用。宋君鸿和史珍都是一撩袍襟就坐在那些“砖凳”上,毫不介意的的相互开着玩笑,韩书俊也赶紧随后坐了过去。
一会儿婆婆和史福回来后,晚饭便可以开始了。李氏并没有陪宋君鸿等人吃饭,她向众人告了声罪后,从锅子里盛了一碗饭菜,返身端回到里屋床前,给自己男人喂饭。
宋君鸿顺着李氏离去的身影,随意的瞄了一眼,便呆住了。而其他三人,也奇怪的顺着宋君鸿的目光寻看过去。
农家小宅,房屋其实很少。唐阿水夫妻休息的里屋和宋君鸿等人用饭的小厅,也仅是一个土墙的间隔。房间通道上没有门板,只是束着一席残缺的门帘,虽不知能不能隔开缭绕进屋的寒风,但却隔不开宋君鸿等人注视的目光。
因为胳膊伤重的原因,唐阿水还是不能自己进食,李氏便一口一口的用木勺舀了喂他。有时唐阿水一口咬不下去,会有米粒漏出或粘在唇边,李氏便掏出手绢来细细的给他拭去,然后微微一笑,舀起一勺菜汤,轻轻的张开樱口吹凉了些,再仔细的送入唐阿水口中。虽说唐阿水连吃饭进食都尚不能完全自理,但李氏却喂的很开心,丈夫含着一口混沌的米菜咀嚼时,她便安静的看着丈夫,一眉一眼,尽是温情。
而这一切,通过门墙间被挑起的门帘,丝毫不差的落入了宋君鸿等四人的眼中。
宋君鸿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他们也许并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与接济,因为他们很幸福。
看着他们夫妻恩爱的场景,史珍却忽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紧张和慌乱,自己也是一个快要成亲的人了,可她连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将来在不得不共渡一生的时光里,是否又能如这对贫贱夫妻这样恩爱扶持呢?而万一对方不喜欢自己,或自己不喜欢对方,那么即使相敬如宾,也是冷若冰霜的吧?
而韩书俊则一时黯然,他长成于豪门大院之中,自小锦衣玉食,最好的美味珍馐也顶多动两筷子就扔到一边,他从来没有想到,一顿饭可以让自己如此向往。以前他和自己的朋友一起评论女人时,从来没有离开过脸蛋、胸脯和大腿,可现在他忽然有些明白,那能够与自己真心相爱的女人,才是真真的好姑娘。而能与自己珍爱的人在一起,该是何等的幸福。偏偏这幸福,自己眼中看的到,却似无权去拥有。
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一时间三个年青人都呆住了。
“大家赶紧吃饭吧,菜要凉了。”史福轻轻提醒道,众人这才把注意力移回到琳琅满目摆了整整一桌子的饭菜上。
饭菜居然有鸡有鱼,有酒有肉,李氏手艺好,一桌饭菜烹饪得色、香、味俱全,煞是丰盛诱人。光是闻着菜香就不由得人食指大动。
韩书俊实际上早已经饥肠辘辘,只是一时感慨难免神游。但好在他这人是个天生的乐天派,突然低声吟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然后猛的摇摇头,像是要甩开一腔的烦恼,再也不愿多想,也不管顾旁边三人诧异不解的目光,操起筷子就夹了一口鱼肉送到嘴里,嚼了两口,突然神情一滞,然后一个甜的笑容立刻挂到了嘴边,咕噜一下子把鱼肉吞下去后美美的叫唤了一声:“好吃!”
而史福这时侯早已经夹了一堆菜盖在自己碗里,他比眼前这帮小毛孩子知道分辩什么样的饭菜好吃,所以在史珍夹起第一筷子的同时,他便也随之闪电般的开动了。那在饭桌上风卷残云的气概,直让人怀疑他的年纪是不是真的有眼见的那么大。
看着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宋君鸿提着筷子却有点难以下手。
“怎么了?”史珍转头看着他疑惑的问道。
“怕是官府给的那一吊钱,她全用来置办这桌酒菜了。”宋君鸿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
这家人也着实太淳朴了!
“放心吧!”史珍低声说道:“我已经吩咐了福叔,借着帮那老婆婆搬礼品时,偷偷的在他们家的枕头下塞了二十两银子。”
嗯,这便好。宋君鸿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二十两银子这对于史、韩两家的确不算回事,但对于唐阿水家则是一两年吃穿用食也不用发愁了。
只是相比起来,宋君鸿那原本打算送出的只有几吊钱的钱袋就难免有点寒酸了。
哼,有钱了不起吗?宋君鸿在心中酸酸的切了一声。
不过他对于这个侠义热肠的史家小姐倒是由此开始有些刮目相看了。
在中国人的字典里,尊严,亦或说面子,是极为重要和宝贵的东西。“人穷志不短!”这是许多中国人信奉的基本人生准则。
唐阿水与李氏都是善良而有骨气的人,若是直接明着给钱,只怕是对方九成九的会不肯接收,而换成登门拜访的礼品则要委婉的多。这尽管只是一个小节,但其实很多青年男女并不容易注意到这点。宋君鸿原本以为史珍和那些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两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好心是一回事,而懂得在细节上关心人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今日史珍的这番表现,是大大出乎宋君鸿的意料的。从选购礼品时注重的实用性,到偷着塞钱,都体现了这个女孩子的细心与体帖。
当然,这其中或许有老于世故的史福的提示点拨,但至少说明了这是个善良并且肯体谅人的好姑娘。
他对于史、韩这三人的好感立时又增进了几分。
宋君鸿自负傲骨,这几日四人虽是一起侦案,同店居住,但在相处间总是注意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不肯有丝豪的阿谀奉承。甚至在他心下,对于那些豪门权贵之家,有种不自觉的疏离感。
可眼下他不得不承认,这三人都是颇有几分善良而可爱的人。
他下意识的舒怀一笑,也端起饭碗,但此时才发现,桌上好吃点的饭菜,几乎都已经让韩书俊和史福扫荡了大半!他赶紧也加入了战局。
几个人正在吃的津津有味时,突然听到一阵敲打院门的声音,李氏起身出去查看究竟,众人不知出了何事,也都放下碗筷,疑惑的向外看去。
时已天黑,唐阿水家除了一个摊卧病榻的男人外,只有两个柔弱的女人,谁这么晚了还会再来拜访,拍门声还显得如此急切?
不一会儿,李氏转了回来,一打开屋门,轻声说道:“是周大善人过来了。”语音未落,周义兴的身影已经急切地从她身后转了出来。
韩书俊笑道:“周员外莫不是也闻到了李氏的烹调出来的可口美味,特意前来分一杯羹?”
话声里李氏的婆婆已经在准备给周义兴盛米饭,周义兴急忙摆手推辞,向宋君鸿四人拱手说道:“出了点事情,怕是几位还不知晓吧?”
“唔?出了什么事?”
周义兴低声道:“听说赵大死了!”
“什么?”众人一听这消息,全都震惊了。
这几日众人为了抓捕他,可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怎么一眨眼这人就死了呢?
何况赵大昨日才刚刚收的监,今日就死去,这的确是太出乎人的意料了。
宋君鸿沉着脸说道:“你说的这个消息确凿可靠吗?”他的目光炯炯的盯着周义兴,像是要在他的脸上凿出两个洞来。
“八九不离十。”周义兴在李氏搬来的木凳上坐下,说道:“我有个亲戚就在县衙大牢里当差,他刚刚跟我说的。”
众人对这突发事件还在一时接受不来的时侯,史福突然阴侧侧的问道:“赵大死则死了,为何狱卒要跑来跟你报信?”
周义兴又不是官家,死个人着实没有理由跟他通报的。
“这……”周义兴难堪的讷了下嘴,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怕是周员外还在惦记那些没有找回来的陪葬金银珠宝吧?”宋君鸿笑吟吟的替周义兴回答了这个问题。
周义兴一脸的尴尬,他的确是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在赵大问斩前把另外一些陪葬的财物给再找回来一些,所以才想起拜托自己的亲戚帮着在狱中偷偷再盘问一下赵大。
不曾想那亲戚当场就手一摇,把赵大暴毙的消息偷偷告诉了他,让他死心。
周义兴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但一时又猜不透,想到侦破此案的宋君鸿四人,这便急匆匆的赶来报信。
“一定是你问供时手段用的太烈,把他给折腾的第二天就断气了。”韩书俊用筷子指着史福说道。
“不会!”史福摇了摇头,“我的手法,能让人后悔出生到这世上,但要说会让人伤重而死,却是绝无可能。”
“那……难不成是让人给刺杀了?”史珍奇怪的问道,若如此,则县衙的一干牢役狱卒也太吃干饭了些。
“不是,据说是毒发而死的。”周义兴回答道,“不过这个结果应该是会两天后才会对外进行公布”。
他的脸色很难看,继续说道:“具体的症状是剧毒发作,直至最后全身溃烂肿胀而死。”
韩书俊闻言跳了起来,“难不成你家的棺材板上真的抹了毒?”
众人这才想起来,按照当日周义兴在戏台上的演讲,的确是应该在约这一、两天内毒发身亡的。
周义兴连忙摇了摇头,一脸的苦笑,“哎哟喂,我的几位祖宗哪,我那天在台上还不都是照着你们教的话去说的?”
所以他才会这么坐立不安,虽说赵大该死,但以后县城里都会传言是他们老周家下毒给毒死的。搞不好以后城里的街坊都会绕着他家走,毕竟谁没事儿愿意跟一个擅于玩毒的恐怖家庭靠近啊?自己白白担了这个罪名,怎么想都觉得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