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谁为谁望断归路
“婚礼,都还顺利吗?”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在他脸庞。
“还好,只是出了点小意外。”他轻描淡写。
“是什么,意外?”她心中剧跳。
“不相干的。”他停一停,微笑拥住她,温言道:“吃点东西可好?鸡粥好吗?”
空服员已端来鸡粥,他亲自接过,点点头示意空服员离开,她正想要伸手接过,他便道:“我来,你的身体还很虚弱。”
顾天爱呆了下,无论如何不能将他与梦境中的他重叠,可是他是孟羿,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飞机在纽约机场降落的时候,顾天爱的感觉已经好了很多,也许真是苏黎世不适合她,水土不服的原因。
顾天爱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她不肯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有心挨延着不去参加那场婚礼,说着容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将自己所爱之人置之死地,是多么残酷的事,那是她没有办法承受之痛,逃避,也许是人的本能。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逃避,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逃避。
出了机场,他们随即上进入了附近的一栋酒店,酒店很高,光是上去,便换了三部电梯,走迷宫似的通道,有专门的服务生带路。
他们一行人一直上到顶楼天台,那儿竟是一个小型的直升机场,已有一部直升机静静地等在那儿。孟羿搀她上机,飞行时间是二十分钟,最后降落在一大片如茵的草地上,在草地的边缘,又巨大的墙砖密密匝匝地砌起,将墙里的一切高高围住,仿佛与世隔绝。
在草地的正中间,是一栋中古时代的房子,有点像堡垒,那遗世独立气势比苏黎世那栋古堡更甚。
他们下了机,已有一行黑衣男子在等候,看到孟羿出来,便一齐恭敬地道:“欢迎孟先生。”
孟羿对顾天爱道:“累不累?先进去休息,晚上还有一个酒会。”
她终于忍不住问:“酒会?很重要吗?”
“只是久不见的朋友聚会。”他淡淡的,总是无关紧要的口吻,顾天爱忍不住想,那么于他,什么才是重要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还属于纽约吗?”她总要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嗯,纽约管辖的,我们是在一个小岛上。”他道。
有个意念在脑中冒起,她道:“那么这个小岛,是孟家的产业?”
孟羿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等于是默认了。
顾天爱的心一沉,说不清是喜是忧。孟家的财力竟雄厚到这种程度,那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难怪林经国一直讳莫如深。
那么林经国与孟家作对,无疑是以卵击石。
顾天爱心中惶惶的,孟羿另有事要办,她不敢过问什么,便独自随两名女佣上楼,她推说要休息,便将两名女佣打发了,房门一关,便马上翻找出放在手袋暗格里德那部微型手机,她要尝试联系林经国,她必须要知道在她昏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拿出那部微型手机一看,马上怔住,竟没有任何讯号,又发翻出她自己的那部,亦是没有任何讯号。她尝试在偌大房中变换自己身处的位置,依旧是没有讯号。
她忍不住皱眉,这是……怎么回事?是这个小岛地理位置过于偏僻?所以没有办法接收讯号?
落地窗前深红色的的天鹅绒窗帘让室内暗黑如夜。
在黑色的办公桌后面,孟羿整个身子都陷在真皮旋转椅里,他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打开迎面正前方的大屏幕液晶电视,巨大的液晶屏幕瞬间亮起,画面的变动映在他脸上,光线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他的视线定在屏幕上的某一点,不管画面如何变动,他漆黑如夜的瞳仁里,只有她的脸。
她的脸慢慢转过去,背对着他,他终于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突然不愿意再看下去了,巨大的液晶屏幕瞬间熄灭,室内又恢复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幽蓝的火苗在他脸上一晃,又熄了,他的嘴上立时开了一朵橙色的花,在袅袅上升的烟雾里,他缓缓地吸着,深深地吸进肺里,那朵橙色的花在他唇上明灭,是阴霾里唯一的一点光亮。
在他的世界里早已是一片漆黑,然而他还是本能地贪恋着这一点光亮。他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吸着,烟灰一点一点地落下去,那点光亮已经将熄未熄,他没有办法,若是不这样做,就连最后的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即使结局早已注定。
有人敲门,孟羿淡漠地道:“进来。”
在大门开合的瞬间,室内的光线一晃,又是无边的黑暗。
朱雀走进来:“陆老大的直升机来了,是否让他降落?”
孟羿皱眉:“他?他来干什么?”
朱雀冷冷一笑:“黄鼠狼给鸡拜年。”
孟羿道:“直升机上还有什么人?”
“还有陆大小姐。”朱雀不屑,停了一停,又道:“据通报的人说,是会长授权他来的。”
孟羿勾一勾唇角:“让他降落。”
天色慢慢暗了,渐渐就黑了起来。
夜色暗沉漫天繁星。
顾天爱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看着里面的倒映,她简直不认识自己了。
“镜子里面的不是顾天爱,是孟羿的女人。”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喃喃地说。
她骇了一跳,回过神来,只有两名女佣在为她整理晚礼服的下摆。
她重新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一袭露肩拽地的纯白色长裙,并不张扬,有种低调的华丽。她美丽的锁骨若隐若现,孟羿那条项链在她光裸的脖子上显得特别扎眼,可是并不突兀,这原是经过精心搭配的。
她手臂上擦损的伤口搽了江医生给的药膏,愈合得出奇的快,短短几天之内,已经结痂脱落了,只留下淡淡的一点印痕,并不明显。
身后的大门突然开了,镜子里现出一个英挺的身影,黑色的晚礼服,雪白的衬衣,精致的袖口。
他缓步走近,含笑站在她身后。
是孟羿。
天爱从没有看过他穿得这样正式。
眼前的孟羿竟有一股雍容沉稳的气质,混合着他本身那种淡淡的邪气,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罂粟,明知有毒的,会上瘾,却依然义无反顾。
孟羿拿了旁边同系列的披肩,为她披上,看着镜中的她,道:“是不是很累?不要勉强。”
淡淡的胭脂掩去了她的苍白,却掩不去她眼中的疲惫。
顾天爱摇头,回他一抹微笑:“没有。”
长途的旅行以及大病初愈,确实让她劳累,可是她无论如何都要出席这个酒会,她有种强烈的感觉,也许这才是林经国说那个宴会。
她已经注意到了,今天的来宾全是坐直升飞机来的,她已经向这里的佣人探听过,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直升飞机。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能不让人怀疑。她想看看,孟羿的口中的“朋友”,到底都是一些什么人。
顾天爱挽着孟羿的手臂,缓步走下楼梯。
木质的楼梯栏杆透出沉静的光芒。
在楼梯的转角处,顾天爱看到一个极大的大厅,古典豪华就像电影里德布景。
珠光宝气。
衣香鬓影。
华丽的水晶吊灯欲坠未坠,亮如白昼。
数名穿制服的女佣含笑穿梭其中。
红色的地毯一直铺到脚下。
顾天爱马上注意到,孟羿一出现,便成为全场的中心,连带她,也成为了焦点。
这原是他的地方。
宾客形形色色都有,黄,白,黑各色人种,以及混血儿,所有人都用英文交谈。孟羿并没有对任何人交代介绍她的身份,但从那些刻意的眼神可以看出,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宾客们与她打招呼,她仿佛充耳不闻,一律微笑点头,并不做任何交谈。
她不想让孟羿知道她能听懂他们之间的交谈,她是故意的。
孟羿挽着她,与宾客们寒暄,顾天爱听得懂,他们都只是在谈天气之类的应酬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顾天爱猜不出他们的身份。
一名欧亚混血的男子拿着高脚杯迎面而来,看起来相当英俊干练,他向顾天爱含笑点头,转而问孟羿:“这位可是孟太太?”
顾天爱脸上一僵,仍是不动声息,孟羿只是微笑,并没有否认,在旁人看来,等于是默认了,顾天爱只是觉得不自在,她究竟不是他太太。
他听见吗孟羿称呼他为佐治。
佐治笑道:“孟太太很美丽。”
孟羿悄声在耳边翻译:“他说你很美丽。”
顾天爱微笑道谢:“谢谢。”
佐治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定在他们身后的方向。
孟羿与顾天爱同时回头。
是陆茗媚,她身穿一袭金色的露肩长裙,一条流光溢彩的长钻石项链,发饰亦夹着金丝,整个人灿灿生辉,分外夺目,有一种肆意地贵气。她身旁是一名五十来岁的男人,远远看过去,他们的轮廓有五分相似。
陆茗媚挽着那名男子,踩着高跟鞋款步向孟羿走来。
孟羿的表情漠然,佐治识相地走开了。
“好久不见。”
陆茗媚笑盈盈地站在顾天爱面前。
第一次见面相比,陆茗媚明显瘦了很多,两只眼睛显得出奇地大,却别有一番病态的风流。
顾天爱只得道:“好久不见。”
“这位想必是顾小姐了。”陆茗媚身旁的中年男人朝她伸出手。
顾天爱看着面前的手,怔了下,不由看向孟羿,孟羿只淡淡地道:“这位是陆叔叔。”
顾天爱眼中多了份警惕,她知道他,孟家帮会旗下一位位高权重的堂主,陆茗媚的父亲。
顾天爱只得被动地伸出手与他握了握:“您好,我是顾天爱。”
“顾小姐的大名早已如雷灌耳。”他仿佛别有深意地道:“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顾天爱一怔,无法在他微笑的脸上看出真假,只道:“陆先生抬举了。”
陆茗媚眼神一闪,似是嘲弄:“顾小姐不必谦虚……”
陆茗媚还想说什么,忽然接收到孟羿警告的眼神,只冷冷地一笑,住了口。
“顾小姐不必谦虚。”陆天雄看了眼孟羿,接下去道:“不愧是顾明诚的女儿。”
顾天爱一惊,而后心中剧跳:“陆先生,认识我父亲?”
“点头之交。”陆天雄说着些空泛的话:“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可惜太顽固,
他英年早逝,我很遗憾。”
听起来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她只是觉得害怕,她忽然有个感觉,越简单的事实背后,必有惊人复杂的内情。她想起林经国所说的关于她父亲与孟家帮会的关系,林经国并没有故弄玄虚地骗她,眼前的陆天雄证实了一切。
顾天爱的左手不自觉地将孟羿的衣袖握着紧皱,很用力才迸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谢谢。可是意外的事情……很难讲。”
她是在试探,很艰难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孟羿的神色阴冷深沉,眼神中隐含不易察觉的冰冷怒意。
陆天雄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话,他懂得什么时候适可而止。
孟羿微蹙着眉心,不着痕迹地在前方的人群中一凝,又收了回来。
一名女佣端着托盘向他们走来,错肩而过,谁也没有留意。
那名女佣在经过顾天爱身旁的时候竟然脚下踉跄,手中的托盘歪斜,事情太突然了,已经来不及闪躲,高脚杯里的红酒不偏不倚地倒洒在顾天爱白色的晚礼服上,淡红色的液体将白色的晚礼服染得淋漓不堪。
那名女佣吓白了脸,惊慌失措地解释:“对不起顾小姐,对不起孟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陆茗媚冷眼看着那名女佣,她做错了事,原该是这幅惊慌失措地表情,可是她沉静的眼神出卖了她。
从小便在这个圈子里爬摸打滚,这种伎俩,无法在她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她陆大小姐不是徒有虚名的。她冰冷的眼神转到顾天爱身上,为了保护她,孟羿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顾天爱并没有留意到,只是忙着安抚那名女佣:“没关系的,我没事。”
孟羿只是皱眉,仿佛是极不耐烦,对那名女佣道:“带顾小姐进去换件衣服。”
女佣领命而去。
孟羿远远地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视线收回放在陆天雄身上,这个奸狡的老狐狸,到底想做什么?他在他面带微笑似是慈祥的脸庞上,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
这是陆天雄独到之处,据说孟岩今天坐拥的江山,他有一半的功劳,这样一个野心勃勃,居心叵测的人,孟羿猜不出他为何愿意退居二线,也不明白孟岩为何这样信任他。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向上爬,他已经有一个继承人所需要的资格,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然而直至今天,事实上孟岩并没有完全放手将孟家的江山交给他,以年少气盛为名,表面上是让陆天雄协助他,实则监视。他不知道他是不信任他,还是过于相信陆天雄。
他已经不耐烦再应酬陆天雄了,可是陆天雄在帮会里的势力地位,不是他继承人的虚名可以与之抗衡的,所以他必须忍耐,他道:“不知道陆叔叔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陆天雄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与他斗,他还太嫩!他只是微笑:“原本是你父亲他老人家要来的,可是他的支气管炎又犯了,不得已只好委托我过来,说要看看未来的媳妇好不好,别人说了他都不相信。”
孟羿淡淡回应:“不劳费心,请转告我父亲,该做的我已经做了,不管他满不满意,这已是我的极限。”
陆天雄道:“你做的他老人家看到了,他也让我转告你,这件事他可以不追究,但是不能保证底下的人会怎么样,你好自为知。”
孟羿的眼神暗了暗:“我知道。”
陆天雄微笑步开。
陆茗媚凝视他,慢慢说:“你保得了她一时,保不了她一世。”
孟羿冷然道:“那是我的事,你该走了。”
她立在原地直视他,一字一字地道:“我真的不明白,孟羿。你这么努力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是为了什么?你忘了你这十年是怎么过的吗?现下天时,地利,你都有了,你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聪明如你怎会不明白,天时与地利都不如人和?而现在,你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而功亏一篑,值得吗?你一次一次地出面救她,不在乎自己花了十年时间一点一点才建立起来的威望会不会受到影响,甚至为了她与你父亲抗衡。你这样待她,可是她呢?她又是怎样待你的?事实已经证明,她为了自己的利益,置你的死地于不顾,她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地待在你身边相安无事,这样的女人,你还要保她到何时?她凭什么?”
“住口!”孟羿冷冷地低喝。
宴会的音乐将他们突兀的对话掩盖。
陆茗媚执拗不解地低喊:“为什么?我用了十年的时间,即使被人耻笑我不顾廉耻地倒追你我也无所谓,你对我的感情不屑一顾,我也无所谓!但是她凭什么轻而易举便获得了你的心?我到底有什么比不上她的?而且她的右手还是残废的!”她几乎歇斯底里:“孟羿我告诉你我不甘心!我永远不甘心!是我先遇到你的,我……”
“是她先遇到我。”他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他的声音透出残酷的寒意:“如果她不是残废的,那今天残废的就是我!”
她怔住了,低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孟羿的表情暗沉苍白:“我再说一次,我自己的事情不劳你费心,保重。”
他决绝的转身离开,留下脸色惨白的她立在原地,接受宾客的侧目。
夜色黑暗沉寂,漫天繁星渐渐模糊了轮廓。
广大的草坪上,一架架直升机陆续冲天而起,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天空中,而那些“嗡嗡”的直升机声仿佛还萦绕于耳,久久不肯散去。
顾天爱立在窗前,只是发呆。
上来换下那条弄脏了的晚礼服后,她并没有再下楼,陆天雄寥寥几句话彻底影响了她。今晚陆天雄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孟羿的“朋友”里面,应该不会包括他。
事情有点诡异,他说认识她父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的,她无法分辨,她感觉到前面有一个陷阱,正诱惑着她一步步踩下去,而她无法抗拒,因为陷阱里,会有她想知道的真相。
她必须尽快与林经国联系上,她有太多的疑问需要他解答。只是要联系他,必须要先离开这个地方,她相信这里之所以会隔断一切卫星信号,应该是人为的,她已经注意到,这里门禁极为森严,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直升机,但即使是架了直升机,得不到允许也不能随意降落。
门突然开了,有人推门而入,她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他缓步走近,张开双臂在她身后拥抱住她,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他将下巴抵住她肩膀:“躲在房里干什么?嗯?”
对于他的亲近,她已经可以从容面对,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慢慢接受他,不管是身还是心。
她缓慢地转身,眉宇间仿佛无比疲倦:“只是有点累。”
“还是觉得不舒服吗?”他凑近看她的脸色,声音轻得仿佛呢喃:“看来纽约也不适合你。”
她顺口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国?”
他温言道:“你喜欢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她问得很自然:“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办了吗?”
他道:“你就是最重要的事啊。”
她迟疑了下:“那,就明天?”
“好啊。”他答得干脆。
“天爱。”他突然低唤她的名字:“答应我,回国便跟江医生商议你的右手再动手术的事。”
她怔住了,良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这件事,能不能再缓一缓?”
“不,不能再等了。”他答得坚决,没有转弯的余地,低沉沙哑的桑音里,竟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经国失踪了。
她回国后,依旧没有林经国的消息,她想尽了各种能联系上他的方法,甚至查了他警局里的电话,打过去,得到的回答是:“林警官外出游埠。”
再细问,接电话那人只是一问三不知。
完全不得要领。
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完全销声匿迹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眼看他所说的一个月期限就要到了——记得他肯定地说过,这件案子是成是败就是看这一个月的,因为这件案子历时太长,资金耗损太多,顶头上司已经不再支持。
而他对这件案子一定势在必得的,可是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他竟是失踪了?是,她已经认为他是失踪了,不然在这种关键时刻不可能这么久都没有联系她,他那天所说的“行动”到底怎么了?还是,孟羿在暗中做了什么吗?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脑中飞快闪过报纸上的一条短消息:年轻警员英勇殉职——难道,她之前在报纸上无意看到的那则新闻,真的是孟羿做的?而林经国这次也逃厄运?可是林经国并不是一名普通的警官,怎么说,也算是一名高级督察,不是吗?孟羿一定也不敢轻举妄动的,不是吗——可是她——她竟不能确定,心中只是惶惶的。
顾天爱心中隐忧,她忽然有种感觉,这一切都是被暗中操纵的,仿佛有暗涌的风暴正悄无声息地靠近,而她并不知道那将会是什么。
这些天来,她每天早上起床,必要看过报纸,她连每一条细微的消息也不放过,看到完全没有可疑的报道,才能安心地度过这一天。
她度日如年,却还要分出心去应付孟羿坚持她动手术的事。
孟羿是说到做到的,回国后,马上安排她与江医生见面,商量着手术的事,而江医生口中的那名“从前的学生”竟就是欧阳昊。这是江医生约了欧阳昊见面的时候她才知道的,仿佛蓦然醒觉。
偌大的城市,数以千万计的人口,怎么兜兜转转还是他?
她不知道江医生是怎样跟他说的,然而欧阳昊看见她却不觉得吃惊,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与对待其他病人并无差别,他客气地称呼她为顾小姐,她先觉得难堪,可是孟羿在一旁看着,她并不敢说什么,她真怕孟羿看出了什么,无论如何是不能连累欧阳的。
欧阳昊为她做了详细的检查,以及照了X光与磁共振,报告很快出来,一切顺利。
顾天爱与孟羿在欧阳昊的办公室里面对面地坐着,医院里的中央空调将室内的温度控制得很好,孟羿依旧是脱了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与欧阳昊商量着手术的日期,声音低沉悦耳。
她坐在一旁,缄默不言。
突然之间她开始害怕,她必须面对此事?从前的噩梦又开始涌上来,那段彷如地狱般的日子,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用左手轻抚右前臂,这里曾有的伤口,是导致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她的手臂可以再动手术,可是时光不会倒转。
手术日期很快商议好,定在两天后。孟羿原本的意思是请欧阳昊到一所私家医院里为她动手术的,那里有世界上最尖端的手术设备,可是欧阳昊却坚持要在他工作的这间医院,只答应可以将那些设备转运过来,孟羿只得退一步,按欧阳昊的意思行事。
孟羿当即为顾天爱办妥了入院手续,住在十三楼的专用病区,布置得不比酒店差,病区里静悄悄的,后来她才知道,除了护士外,原来整层楼只有她一个人住着。
手术当天,手术室里也是静悄悄的,而手术室外的阵势却是大得吓人,一排一排的保镖在各处出入口站着。
欧阳昊忍不住皱眉,可是并没有说什么,与手术室外的孟羿微微颔首,头一低,很快便更衣进了手术室。
顾天爱躺在移动床上,孟羿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她便被推进了手术室,
她不明白,孟羿平常并不是那么讲究排场的人,可是自从在纽约回来,她的身边平常除了玄武外,还跟了数名保镖,平常是因为这些保镖都是散在四周,并没有造成她的困扰,她便没有怎么留意到,而今天一下子集中在医院里,就显得突兀而怪异。她又不是什么国家元首,为什么要这么多人保护?这些人,到底是保护她还是保护孟羿的?
可是她没来得及细想,人已经躺在手术台上。
躺在手术台上的感觉并不好,仿佛是在等待医生来主宰你的命运,可是因为那个人是欧阳,她的紧张慢慢地缓和下来。
护士忙着将各种监测的仪器接在她身上,为她输上液体,麻醉师开始为她麻醉,麻醉师解释说,医学里的术语叫腋下臂丛麻,麻醉后她人还是清醒的。
麻醉过程没有什么痛苦,又过了一会儿,才看见戴了无菌帽子与口罩,穿着手术衣的欧阳昊进来,与他一起进来的还有江医生,以及几名其他医生,她知道那是从国外请回来的骨科专家,协助欧阳昊手术的。
只露出眼睛的欧阳昊看她一眼,轻轻地用锐利得针头碰了碰她的右臂,问:“这样觉得痛吗?”
她摇头。
“这样呢?”他再问。
她仍是摇头。
欧阳宣布手术开始。
她的右臂已被麻醉,并没有任何感觉,但可以听见手术刀与剪子碰撞的轻微“叮叮”,那声音刺耳而惊心。
巡回护士在一旁轻声安慰她:“不要紧张,放轻松,现在一切顺利,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她点点头,扯了扯唇角,只是微笑很难。
她慢慢闭上眼睛,手术室里很安静,可是睡不着,任何微小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手术时间是一小时三十分,她却觉得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手术结束,她被转移回到移动床上,被推出手术室。
由此至终她都是清醒的,但一直闭着眼睛,她只是不想面对欧阳昊。
在手术室外,她听见欧阳昊对孟羿道:“手术一切顺利。”
并没有孟羿的声音,直到她的左手被轻轻握在手心。
她缓缓睁开眼睛,人已在病房。
映入眼帘的是孟羿温柔而深邃的目光,温柔得让她突然痛楚起来,温热的液体涌上眼眶,她只是哽咽:“你放心……手术很顺利……”
他握紧她的手,只是微笑:“我知道。”
她冲口而出:“我只是想跟你说,谢谢你,孟羿,真的,我——”
他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微笑说:“傻瓜。”
他又道:“我有一样礼物送想给你。”
他说着,一面伸出手来,指尖已捏着一枚精巧的指环,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手指上去,指环没有钻石的奢华,可是镂花精致。戒指恰恰落在她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下,不送不紧,大小刚刚好。
他道:“天爱,我们订婚吧。”
她怔住,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摩挲着她的手指,慢慢说:“如果可以,我想娶你为妻,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我们先订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结婚,我要让全部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天爱,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只是觉得心酸,良久才终于憋出一句:“怎么不是钻戒呢?”
他恍然大悟:“唉,早知道我就去买个特大的钻戒了,要不然这样好不好……”他用商量的口吻:”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去定制一个,你想要多大就有多大,好不好?”
她终于笑了,拿他无可奈何似地说:“算了吧,我可不想拿块石头来砸自己的手指。”
孟羿正想说什么,外面忽然有人敲门,孟羿应允了声,那人推门而入,是玄武。
玄武一眼看到她手指上的戒指,竟怔了下,却很快恢复过来,看了孟羿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孟羿会意。这时护士也进来为她量血压,对孟羿道:“孟先生,手术刚结束,病人需要足够的休息。”
“我知道了,谢谢。”孟羿便对顾天爱道:“你听护士的话好好休息,我出去一下。”
孟羿随玄武出去了,这次她倒睡得安稳,直到疼痛一点一点地侵袭过来,她慢慢转醒,知道是麻醉已过,是手术伤口的疼痛。
起初她忍着,最后还是忍不住按铃叫了护士,护士又去请示医生。
欧阳昊很快来了,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当即吩咐护士为她注射止痛药,疼痛慢慢缓解,护士已经出去了,而他还立在原地。
他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关切:“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她觉得拘谨:“好很多了,谢谢你。”
他突然笑了,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这样拘谨了呢?”
“对不起,欧阳,我……”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打断她的话。
她心中暗叹,视线低垂,看着自己被白纱块的重重包着的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天爱。”他道,并没有再生疏地唤她顾小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惊疑了下:“什么……问题?”
他看着她,道:“之前我曾建议你动手术,你并没有同意,现在,是因为他吗?”
她知道他是指孟羿,她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心中的戒备慢慢瓦解,道:“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孟羿他太强势,她不得不答应。她笑:“其实这样也好,给自己一个重生的机会,从前的事,都过去了。”
他的眼神黯了黯,顿了顿,才说:“其实,不管你当初的目的是什么,在这些天的接触中,看得出,他很在乎你。”
她怔了下:“欧阳……”
他再一次深深地凝视她,那目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一掠就过去了,良久,他笑了下,说:“真的,其他的我不敢说,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你该好好珍惜,我想,天赐也该放心了。”
“天赐,他好吗?”她忍不住问。
“他很好,我跟他说了你的手再动手术的事,他很紧张,说要回来,我便跟他说你不想他回来,希望他在那边安心学习。”他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说错话?”
“没有。“她微笑:“谢谢你。”
她并不奢望可以见到天赐,只要知道他的消息就好了。
他又道:“可是天赐的脾气很犟,他坚持要见到你好好的,他才能安心。”
她很紧张:“那怎么办?”
他直直看进她眼睛:“为什么?明明是这样关心他,难道你不想见天赐吗?”
她移开视线,隔了半晌,才说:“不是的,可是我现在的处境,我真的,不想他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
“为什么?”他不放过她的闪烁其词:“难道你还想隐瞒他一辈子?他与孟羿,将来总有见面的一天的。而孟羿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虽说孟家是黑帮,那不过是上一代留下来的灰尘,一时半会是不能清理干净的。据我所知,他们现在做的是正当的生意,那些企业,孟羿,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了。”
欧阳昊的世界太干净,他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些表面的现象,哪里知道里面的暗涌?顾天爱吸了口气,说:“欧阳你不明白,天赐与他即使有见面的一天,但现在不是时候,请你相信我。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说,有些事情,不是表面那样简单,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这样做的目的,但是现在,你能不能不要再问?我真的……”她摇头:“无话可说。”
欧阳昊看了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不知道你与他之间有些什么事情,但是作为一个朋友,我愿意选择相信你,我会想办法帮你说服天赐,但是需要你的配合。”
她马上说:“当然。”
“这样吧,我跟天赐说好时间,我们与他用电脑视频。”他道。
“但是,我现在……”
他很体贴道:“我知道,我办公室有手提电脑,等过几天你的病情稳定了,我们再说,好不好?”
她沉吟了下,才道:“好吧。”
“那,你休息吧,我先出去工作了。”他转身。
“请等一下……”她叫住他。
他回头,问:“怎么了?”
她吸了口气,才说:“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过分,但是我请求你,能不能不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不想造成你的困扰。”
“我知道了。”他笑了下,真心的:“顾小姐。”
她回他一个微笑,他很快走了出去。
十三楼的专用病区戒备森严。
据说除了病区内的医生与护士,就连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也得检查一番。
这件事很快传遍全医院。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可是专用病区的护士与医生都一直三缄其口,更加让病区住着的那位病人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其实医院里的社交圈子就那么一点点,平常护士小姐们聊的话题不外乎是:那一科新来的医生很帅,某某医生在追某某护士,那床的病人很有钱,那一床的病人难伺候,某某护士离婚了,大概是假离婚,某某医生又结婚了,这已是他的第三次婚姻之类的。
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这些事情便会被加油添醋地以燎原之势传遍整个医院。
那位住在专用病区的病人可出了名了,结果变成了谣言满天飞,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她是某位大亨的情妇啊,某位大明星,还有人说她是某某人的女儿……反正是非等闲之辈,身份非同寻常,一旦暴露身份,随时有性命之危或是会带来轰动的媒体效应的。
最心痒难耐的谣言散播者,非十二楼骨科的护士莫属了,因为只隔了一层。虽说专用病房当然有专用电梯,但有时候难免捕风捉影,加上他们科的欧阳医生是那位病人的主管医生,经常进出十三楼,这么些天了,她们经常对他旁敲侧听,亦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仍然是死心不息,一看见他空便凑过来问东问西,而欧阳医生本身又是医院里的名人,即使问不出什么,她们仍是愿意接近他,增加曝光率也好。
今天亦然。欧阳昊刚写完病历,抬头便看见一朵朵如花笑靥,正对着他,他觉得啼笑皆非,但又不便转身就走,只好一一应付,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已经习惯了。
说完一轮闲话,呼叫铃又开始鸣叫不停,护士们又到了繁忙的时刻,只好各自散去,欧阳昊吁了口气,正要转身,眼角忽而瞄到一个身影陌生得紧,他没有穿病人服,当然不是会病人,也许是那一床的家属,但是探视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留在病房的大都是陪护,而大多数陪护都是长驻医院的,进进出出,基本都已熟识。他便问正在录医嘱的护士晓玲:“晓玲,你看那个人是哪一床的家属吗,怎么以前没见过呢?”
晓玲抬头看了一眼他所说的方向,也觉得奇怪,便道:“我也没见过,可是看你他的样子,会不会是——”
那人戴了一顶灰色的鸭舌帽,帽檐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身上是深深浅浅的灰色衣服,并不瞩目,但下巴以及上唇久未刮的凌乱胡子却引人注目,他的不修边幅,让人不得不怀疑——现在的治安太差,连医院都不能避免,医护人员也得时刻警惕,以防病人的财物受损,
欧阳昊与晓玲对望一眼,晓玲便问:“要不要通知保安?”
“看情况再说。”欧阳昊放下手中的病历,道:“我过去看看。”
“欧阳医生,小心点——”晓玲在身后担心地道。
欧阳昊慢慢走过去,那人却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在欧阳昊离他五米处,他已有所警觉,一闪身,在后楼梯走了。
欧阳昊疑惑地摇摇头,走回病房。
顾天爱手术后已经一星期了,伤口愈合得很好,她在专业护士的协助下开始做复建,刚开始的时候有点难,手指关节就像一枚生了锈的螺丝,很难活动,但护士很有耐心,一步一步地教她。
孟羿很忙,白天他没时间陪她做复建,他便晚上过来陪她,夜夜如此。有时候他过来,她已经睡了,她醒来的时候他又走了,只有墙角的真皮沙发留下微微一点凹陷的痕迹。
欧阳昊亦是每天一早过来查房,每一次,他还没进门,顾天爱就知道他来了,因为这层楼里只有她一个病人,总安静得出奇,所以每次护士站里值夜班护士用艳羡的口吻跟他说话,她总听得见,甜美清晰地声音,远远传过来:“孟先生昨天又在病房过夜了,三更半夜才来,就睡在沙发里,真是难为了他,一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小沙发里,看着都觉得难受,顾小姐真幸福。”
确实是幸福,平静而幸福的日子,象一朵柔软的棉花,她眼看着自己慢慢沉沦。
只要不揭开真相。
然而真相,不是事一个暂时隐埋了的伤口,只是没有痊愈,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出来肆虐。
那天她做完复建,她到楼下的花园里散步,这些天总是闷在病房里,亦是闷得慌,只想出去透透气,但是那些黑衣的保镖太让人侧目了,她便对他们道:“我只是到花园里散散步,不用跟得那么紧。”
天气很好,阳光并不算太猛烈,后花园很大,繁盛的几棵大榕树,一张连接一张的石倚,那些黑衣保镖稀稀落落地散在四周,并不惹人注目,她坐在一棵大榕树下的石倚上,远远看前面绿草如茵的草坪上,一群穿着病号服的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玩耍,微风偶尔带来两声童真的笑声,她坐在那里,有一种恣意的闲适。
突然——
“顾小姐,你好本事!”低沉沙哑的嗓音,熟识而陌生,仿佛来自地狱,让人毛骨悚然。
顾天爱下了一跳,回头看过去——
这榕树本是倚墙生长的,树干已有数十年合围的粗细,那人穿一身的黑,仿佛随时都会融进树与墙角交融的阴影里。
当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在离她身后两米处的大树背后,黑暗中熟识的轮廓——竟是失踪了数天的林经国!他看起来非常落魄而潦倒。
她压下心中的狂涛巨浪,四下里张望一阵,才压低声音:“林警官?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好久——”
他冷笑一声,眼睛想要喷出火,咬牙道:“顾小姐,你好有手段!我林经国这辈子还没服过谁,现在我真得服了你了!”
她皱眉,失踪的明明是他,她只觉莫名其妙:“林警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他又冷哼一声:“不明白?你少跟我装蒜!你真是好有手段!”
她仍是无辜地摇头:“真的,我不明白,请你明说——”
他冷冷的道:“你一面将我敷衍得密不透风,一面暗中协助孟羿,一步步设下陷阱,瓮中捉鳖,最后一脚踩碎翁头——”
他的话像子弹一样一颗颗打在她身上,而她死的不明不白,这样的冤枉,她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她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你以为可以将一切责任推到孟羿身上,而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你以为我会这样就能骗到?我告诉你,我林经国活了这一辈子,有什么没见过?你的手段还太嫩!”他嘲讽。
她慢慢冷静下来,抬起头,直直地正视他:“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着她,道:“你若不是心虚,为何这么多人保护你?我三番四次地想要接近你,都不得要领,你可知道,到今天为止,我已在医院潜伏了一星期。”
她一怔,看向他。
是,她早该疑心的,为什么孟羿要让那么多人保护她?可这些日子以来她竟无知无觉,也许病中的日子,总是过得昏昏沉沉。
“我真的不知道,请你相信我。”她摇头:“那天在苏黎世,我与你聊完电话,便睡了过去,我完全不知道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去纽约的飞机上,孟羿说我是病了,水土不服,所以昏睡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那是一个陷阱”他突然说:“那栋古堡是瑞士的一位国会议员所拥有的,那天举行的确实也是婚礼。婚礼被我们这样一闹,又毫无所获,这件事当然不会这样就算了,上头很生气,丢脸丢到国外去了,而我罪该万死,难辞其咎。所以,我已被撤职。”
她难以置信:“那天我确实看到箱子里面的东西——”
他目光黯凝:“你若是没有背叛我,那就是孟羿设给我的陷阱。”
她突然颤声问:“孟羿,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林经国说的是真的,那孟羿必熟知警方的一切计划,所谓“一切”,当然包括她的身份,但他却向她求婚,他为什么要娶一个背叛他的女人?没有理由,完全没有理由!孟羿是那种有仇必报的人,看林经国的下场就知道,他没有理由对她例外,难道这也是他设的另外一个局?甚至她的手再动手术,都是在他的计划之内?目的是让林经国怀疑上她?然后再孤立她,那时候她便没有任何后援了。
她低头看手中的指环,那天孟羿所说的话还犹言在耳:即使不是正式结婚,我也要让所有人知道,我要娶你。
所有人,当然是包括眼前的林经国,若是孟羿做戏,那他是太好的一个演员。
但是一切都没有证据。
林经国摇头:“孟羿本就非等闲之辈,是我太高估了你。”
她轻轻点头,眼神空洞无奈。
她是局中的一颗棋子,却不知道自己在棋盘上的作用。
他突然冷笑,阴森可怖:“既然孟羿要玩,我就陪他玩下去!孟羿最大的疏忽,就是没有将我赶尽杀绝!”他的笑容带着疯狂的气息:“他跟他父亲当年犯了同样的错误,就是没有斩草除根!”
仿佛有一阵阴风吹过,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你想做什么?”
“天无绝人之路。”他看她一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他的眼神让她害怕:“十年前你遇上孟羿并不是完全的不幸,那是上天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
“你说……什么?”寒冷从脚尖一直窜到大脑,她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顾天爱如同刚聆听过死刑宣判的犯人,忽然坠入了漆黑不见五指的黑洞,四周真的是安静极了,甚至也听不见风过树梢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已离她远去,有一种空洞如死的寂,她忽然想笑,大声地狂笑,这世界原来是这样的荒诞,荒诞得不可思议!
有风吹过,被太阳烤干了的树叶寂寂地落了她一身。
她像木偶一样僵直地坐在石椅上,仿佛毫无知觉。
“天爱——”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熟识而遥远。
她的魂魄像是慢慢回到身体,她缓缓抬起头。
有一个人背着阳光缓缓走过来,阳光在他身上每一条细微的缝隙穿透,有如钻石的芒刺,刺目的太阳,仿佛千万支毒箭,同时射向她的眼睛,整个世界变得刺眼而窒息。
强烈的白光,渐渐模糊了他的面容,有一道彷如魔鬼的声音,在她的脑袋回响:
“既然孟羿还没有对你有所行动,必有他的顾忌,你不必自乱阵脚,他设他的局,你做你的戏,所谓局中局,戏中戏,明白了吗?——你已没有选择。”
真的没有选择了吗……
真的没有选择了……
他们都在逼她,林经国逼她,孟羿逼她,天赐也逼她,就连她的父亲,也要逼她,甚至她自己——为什么,到底要逼她到什么地步?他们才肯罢休?到底要她怎么样做,才会满意?
“大姐姐,大姐姐……”童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茫然地看过去,强烈的白光已然消散,视线所及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对着她笑,而在小孩子的身后,还有数名小孩在叫着,笑着,跑着,刚才恍惚看见的那个身影,原来是她自己的幻象,那些幸福的日子,原是幻象。
他这些日子总是这样忙,可是她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当然,他怎么会让她知道他在忙什么呢?她这样的人,他肯定是处处防着她的。
那边的小孩在欢快地叫道:“把球球丢给我……”
顾天爱低下头,木然地拾起脚边的小足球,站起身,只觉一阵晕眩,而那边的小孩子已经等得不耐烦,跑过来一把夺走了她手中捧着的足球,笑着渐跑渐远。
她立在原地,双手还做着那捧着球的姿势,可是双手是空的,是什么也没有的,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已没有办法,她再没有办法,
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那光芒却是钻石的冷冷的光芒,像刀子般割痛了眼睛,她下意识的抬起手背揩了揩眼角,倒是滚下来两行冰凉的泪珠,她看着手背缀着的几颗水珠,像是谁的瞳仁,冷冷地讽刺着什么。
阳光和风声在繁茂的树梢中肆无忌惮地穿行,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仇恨与罪恶的漫无尽期的枷锁。
深夜时分,顾天爱突然醒来,窗帘闭合,病房里四处暗沉沉的,她就那样突然醒来。
她伸手摸索着床头柜的闹钟,凑近一看,按了闹钟背后那小小的照明开关,微微的一点光亮,时针正指向凌晨三点四十分。
她将闹钟放回原处,病房里只是沉沉的黑,只有闹钟的滴答声以及人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呼吸声?
她突然一惊,随即放松下来。
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她下意识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去,无奈光线太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敢去开灯,睁着眼睛定神半晌,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室内所有的轮廓慢慢显现,她看见他窝在墙角的沙发里,裹着毯子沉沉睡着。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柚木地板乌黑发亮,烙着脚心又冰又冷,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慢慢地在沙发前跪下。
她屏住呼吸,只是怕惊扰到他。
而他的呼吸均匀而又规律。
即使是在这样的一张沙发,他还是睡的这样沉,想必是累极了的缘故。
夜风吹动,雪白的窗纱仿佛波澜,起伏不定。
房间里的黑暗,犹如大海,她是大海中一只小船,她曾经过;而幸福,也不过是瞬间的片段,她曾拥有过,即使只是一小段,一小段。
她已不再奢求什么。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然后缓慢转身,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只是闭上眼睛。
直到曙光透过窗帘一点一点地射进来,他在她耳边轻柔地说了声早安,她一动不动,仿佛熟睡,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她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生活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也没改变。每天早上欧阳昊准时查房,若是孟羿不在,他们便多聊些关于她病情进展的题外话。
她知道,一切事情都在进行,林经国正在替她追查一切真相,但她要做什么,怎么做,她全然不知,这种感觉怪异极了,好像她被分隔了开来,被绝缘体重重包住,有一种厚重的窒息感。她并不是一个好的演员,想不到台词的时候只有冷场,好在孟羿总也是深更半夜才来,一大早便走了,他们清醒地面对面的几率甚微。
直到她出院的前一天。
那天晚上孟羿没有来,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窗外一切变得湿漉漉,远处荷塘里的荷花已经谢了,枯萎了的花瓣一搭一搭地漂浮在水面上,花托上的莲蓬像花洒一样挺立于水面。有些花谢了还能结果,一年一年地繁殖下去,然而有些花谢了便是谢了,像花瓶中的百合花,不管盛放的时候是多么清雅美丽,谢了便得将它扔掉。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会儿,才到浴室去洗漱,病房外的长廊突然传来几声脚步声,她想着应该还没到查房时间啊,会是谁呢?便顺手打开门一看,欧阳昊已站在门前。
她不禁问:“怎么了?今天怎么这样早?”
欧阳昊道:“怎么想要提前出院?昨天也没跟我提起过。”
她一时懵了:“提前出院?不是明天才出院吗?”
欧阳昊道:“可是一大早便有人将你的出院手续办好了,是不是孟羿的意思?”
她微微有些吃惊:“孟羿?他没有跟我说过要提前出院。”
“对不起,顾小姐,你提前出院是少主的意思。”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欧阳昊身后传来,顾天爱的视线越过欧阳昊的肩膀,那是一名完全陌生的面孔,他又道:“我已经按少主的吩咐为你办妥了出院手续,没有事先通知你,是不想打扰你的休息。”
这样说来,她提前出院是孟羿临时决定的了,她便问:“孟羿呢?”
那名男子回答道:“少主他有事要忙,暂来不了。”
“你是?”她重新打量他,他穿黑色西装,是个深藏不露的人。
“我叫陈龙,少主吩咐我来接顾小姐出院。”他淡淡地道。
长廊里床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士小跑过来,喘着气道:“欧阳医生,楼下有个病人病情突然加重……”
欧阳昊道:“我马上下去。”
一面对顾天爱与陈龙点点头,转身而去。
他一面走一面回头,在陈龙的背后对顾天爱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示意再联系,她微微点头,他匆匆离去。
陈龙道:“请顾小姐跟我走。”
“现在?”她忍不住皱眉,她的行李甚至好没有收拾。
“是。”陈龙仿佛能看出她的心事:“行李一会儿有人过来收拾。”
顾天爱不动声息地道:“那请允许我换身衣服。”
“对不起。”陈龙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她心里莫名地惊怕,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着,已经,或将要发生什么事吗?太多的问题了,孟羿为什么没有来?她为什么要提前出院?她要提前出院,她自己为什么事先一点也不知晓?有见过病人出院连行李都没时间收拾的吗?
一眼看到床头柜上的电话,拿起话筒迅速按下几个号码,她提前出院,太突如其来了,林经国必定是料不到的,她无论如何要跟他交代一声。
电话那边竟是关机的,很快便转到了留言信箱,她无法,只得简截地说了句:“我今天出院。”
放下话筒,她迅速换了衣服,梳洗好自己,她已耽搁太久,外面的人必定会怀疑的,跟在孟羿身边的人,都不是等闲之人。
转身打开房门。
门外除了陈龙,又多了四名保镖。
她上了陈龙预备的车,陈龙开车,她坐在后面,倒后镜还有另外一部车跟着。
如线的细雨千丝万缕地飘上挡风玻璃,模糊了人的视线,雨刮一扫,前面又是清晰的街景,她看着那不断来回扫动的雨刮,她突生警觉,质问的话语冲口而出:“这不是回去的路,你要载我去哪里?”
陈龙头也没回:“我载顾小姐到机场。”
机场?她又一惊:“去机场干什么?”
陈龙无声地递过一只牛皮纸袋,没有封口,一张机票滑出,十点半飞纽约的机票,时间地点清清楚楚地写在那儿。
她握着机票的手莫名地抖动:“我没有说要去纽约。”
陈龙淡然地道:“是少主的意思。”
她颤抖着手打开牛皮纸袋,里面还有护照以及各种证件,她一样一样地查看着,脸色慢慢灰白。
是孟羿,她知道,只有他才有她的护照,以及这些东西。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她茫然抬头,外面已经是机场门口。
陈龙下车为她打开车门,她木然地抬腿跨了出去,后面车里的四名保镖又跟在她左右。
她机械性地走着,大理石地面明亮光滑,人踏在上面,发出轻而空旷的声音,她突然停下脚步,望着陈龙:“我想打电话给孟羿。”
“可以。”陈龙指了指不远处的VIP候机室:“进去再打,这儿太吵。”
顾天爱木然地跟着他进去,四名保镖跟随左右。
陈龙为她拉开椅子,她坐下,拿着陈龙递上的手机,默默地按下一串号码,那边已经接通,但是没人接,长长久久没有接。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僵硬。
广播已经在播着航班的情况。
候机室内的冷气太强,仿佛严寒的深夜,寒冷渐渐包围住她,她的身子抑不住微微颤斗。
她将手机交还到陈龙手中。
陈龙道:“少主说那边会有你所需的一切,你只要安心过去……”
“我要见孟羿。”她突然打断他的话。
陈龙道:“少主很忙,恐怕……
“我等他。”她坚持:“见不到他我决不上机。”
陈龙没有一丝不耐:“顾小姐,请不要为难我们。”
“我要见孟羿。”她重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龙不做声,远远地朝那边使了个眼色,在广播里不断催促的登机声中,服务小姐微笑端上一杯饮料,温柔地道:“这是机场赠送的饮料,小姐请慢用。”
服务小姐退开了。
顾天爱看着那杯散发着淡淡果香的饮料,才感觉喉咙干渴得厉害,她一早起床到现在,还滴水未进。
她端起那杯饮料,慢慢地从吸管吸进口腔,冰冻酸甜的液体由喉之胃,又好受又难受。
她觉得冷,也许是饮料太冰的缘故,可是她又忍不住将它喝完。
她觉得又累又困,全身软绵绵的,仿佛血液里也流淌着疲惫的声音,她的眼皮沉重到了极点,耳边还萦绕着广播里甜美的催促登机声:“***班次的乘客,请登机……请登机……请登机……
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她的心中还默念着一句话:
不,她不能登机,她还要等孟羿。
黑暗的空间,烟雾弥漫。
沉寂如夜。
有人推门进来。
轻微的脚步声,忽然止住,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她已经离开。”
他整个身子都陷入了沙发里,仿佛没有听见。
他一天一天地拖延着,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
陈龙默默地站了半晌,张了张口,仿佛很艰难才说出一句:“我想告诉你一声。”停一停,才说:“后天是青龙出殡的日子。”
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呛鼻的烟味慢慢渗透。
陈龙又站了一阵,轻轻地叹了一声,悄然退了出去。
门锁“咔嚓”一声,室内重新回复沉寂。
他缓缓睁开眼睛,室内漆黑如夜。
昨夜。
那是最后一个夜晚。
包围着他的仪器全部停止运作,他的脑袋因为水肿,膨胀得比常人大了很多,头上的白绵线网帽因为太紧,一格一格的嵌到了皮肤里,左则有动手术留下的缝线,已经被血迹浸泡成黑色。手术严重损害了神经,他的左眼皮青紫肿胀,嘴巴里一直插着一条深入到他气管的插管,那原本是连接着呼吸机的。当护士将插管拔掉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嘴唇已变得雪白,而且没有办法闭上。
医生表情沉重地将手中已成直线的心电图给他看:“对不起,孟先生,我们已经尽力,这样的情况,他还熬了这么几个月,已经是奇迹。”
那天晚上一直下雨,空气中有灰尘和雨水的湿气。
护士将白色的床单将他完完全全地盖上。
他慢慢闭上眼睛,眼前终于变成一片黑暗。
他面前站着四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身材与他体格相当,那凸出来的肌肉纠结在身上,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知道,那是父亲在孤儿院精心挑选回来的养子,他们从小接受魔鬼式的训练,他们将是帮会的继承人。
父亲残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们都是我的继承人,但,你若顺服他们,我给你继承的资格,唯一的。而他们亦会对你誓死效忠。”
那时候他身上的伤才刚刚好,以一对四,他心里没有底,可是年少轻狂。
他们是学正统武道的,而他的招式完全没有章法可言,可是招招致命,那是从小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练就的,那是生存的法则。
当鲜血在他脸上蜿蜒而下的时候,他看见父亲眼中那抹欣赏的神色。
那四名少年当着父亲的面向他下跪,发下血誓,他们将会誓死辅助他成为孟家帮会的新一代继承人,誓死效忠。
从此以后,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是以四灵兽来名名的:白虎,玄武,朱雀,青龙。
寓意着孟家帮会被他们守护着,将长盛不衰。
这么多年,他们如影子般守护着他。
他们是他的保镖,可是他从不看轻他们,他们在帮会里的地位亦仅次于他。
作为帮会的继承人,这十年来,他接受着种种残酷的训练,他们一路相伴。
这些年来,他们的感情已如手足。
可是他死了。最终。
因为他的疏忽。
因为保护他。
他曾是这样英俊的男人,死的时候却面目全非。
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他没有办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他的病情持续没有进展,但也没有进一步恶化,医生说,也许可以考虑动第二次手术,但不担保结果是一样的。
他同意了。他们也同意了。
在他刚刚以为一切还可以再开始,他却就这样,离开。
永远,离开。
亦断了他曾认为唯一可以走的那条路。
他已穷途末路。
她必须离开。
必须。
在密闭的空间里,顾天爱突然惊醒。
莫名的恐惧由心底升起,她猛然睁开眼。
当神志逐渐清明。
脑袋沉重而晕眩,全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尽了,浑身虚脱无力。
这种感觉——仿佛已不是第一次。
电光火石间。
她记得,那时候也是在飞机上。
飞机?!
她突然震动了下,打量四周。
没错,她确实是在飞机上,这种环境,不是机舱是什么?而且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机舱。
她努力思索,可是完全没有记忆自己上了飞机。
那她为何会在飞机上?
她最后的记忆是,她在机场的候机室,孟羿一直没有来,她要等他,无论如何要见他,问清楚他为何要她去美国。可是后来她喝了一杯果汁,对了,是那杯果汁——然后完全失去了知觉。
关键在那杯果汁。
可是,为什么这种感觉如此熟识?
模糊的影像,在脑中慢慢回放。重叠。
几乎是一式一样的场景,一式一样的台词,只是换了演员,这一幕,是否在哪里发生过?
她慢慢闭起眼睛,努力回想。
对了,苏黎世,是苏黎世!
她猛然睁开眼睛。
她不舒服,女佣给她喝药,是了,是那碗药。
所以她昏睡了十三小时,并不完全是因为病,她早该疑心,水土不服,怎会昏睡了十三小时?怎会完全没有知觉?
她的心沉下去,一直沉下去,那无望的深渊。
十三小时,那是完全空白的一段记忆。
完全空白。
孟羿说她病了,她信以为真。
真的,她是真的相信他,而他却在骗她,一直骗她。
就像她,一直算计着他。
她突然觉得可笑,什么爱情?
原来——
不过是一场早已设定的预谋。
她一直以为他已入了她的戏。
到了最后,却是她入戏太深,分不清台上台下。
多么可笑。
可是他没有拆穿她,一直没有,而且千方百计地隐瞒她,完全没有痕迹可寻——若不是林经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但她知道,他们那种人,一向是恩怨分明的,她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她知道,仿佛她已经很了解他似的。
即使他爱她,也不能抹杀一切。
她轻轻抚摸着左手那道刚拆线的手术伤口,若是他要报恩,已如他所愿,那怨呢?
她等着。
她没有任何行李,出闸也是孑然一身,也没有任何人跟随,也许是故意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国度自生自灭。
但是才出闸,她便知道自己想错了,数名穿着黑西装的男子已然出现在她跟前,全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虽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这种阵仗,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中间忽然冒出一名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男人,微笑看着她,自称姓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顾小姐,请跟我走。”
“去哪里?”她无法不问。
他只是微笑:“顾小姐去到自然就知道了,在这里说也是白说。”
顾天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这样强势的话语,语气却是这样客气,看来也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她只得跟他走,她知道,即使她不肯,也不得不走,这是已有先例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还是坐直升机,她已然知道自己将去何方。
直升机降落在草坪上,她已是第二次来这个地方,围墙仿佛比上次更高了,望不见边似的。
远远已看到门边,有四名穿着制服的女佣含笑站着,罗先生陪着她慢慢走近,她们便齐声恭敬地:“欢迎顾小姐。”
她没有说话,罗先生吩咐道道:“带顾小姐回寝室,以后她是此地的主人。”
“我不需要这样的房子。”她几乎是立刻道,对罗先生的话也有点不知所措,她以后是此地的主人?
“是孟先生的吩咐。”罗先生微笑说:“这是他最喜爱的一个住处。”
她才张了张口,他已不由分说地继续说下去:“迟些我会安排复键师,厨师,保镖,园丁来见任小姐。”
罗先生说完,女佣立刻走到顾天爱身边,恭敬的道:“顾小姐,请。”
“等一下。”顾天爱莫名不安:“罗先生,以后我独自在这儿?孟羿呢?”
“目前除了下人们,只有顾小姐。孟先生没有说过什么时候会来。”他还是微笑:“若是接到消息,我会通知顾小姐。”
“你呢?”她故意问。
他还是同样的表情:“我也是下人,不过我不能住在此地,顾小姐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吩咐她们,我亦每天来为顾小姐服务。”
“那么,我怎样通知你?”她昂起头,以主人的姿态:“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对不起。”他把一个对讲机拿出来交给她,微笑有一丝狡猾:“这里没有接收电话的信号,此地的人都是用对讲机。”
顾天爱呆怔一下,只好随女佣上楼。
这样一个环境,隔绝她与人接触,算什么?软禁?若这便是他的惩罚,未免太轻了。
她故意对女佣命令道:“让罗先生等着,我有话问他。”
还是原来那间房间,仿佛什么都没变。
一直到天黑,她才下楼,罗先生果然还等在那里,她是故意刁难他的。
“我能外出吗?”她语气很差:“我怎么与朋友联系?”
“对不起,没有孟先生的命令,一切只能维持原况。”罗先生说。
她语气冰冷:“他让你来囚禁我?”
“不不。”他垂下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语气卑谦:“我听任顾小姐的吩咐。”
已经过了十天了。顾天爱每天对着偌大的花园发呆,完全没有办法与外界联系,她又急又闷,她对女佣说:“我要看报纸。”
第二天她床头便出现两份纽约时事报,与份美国出版的世界日报,她不满:“我不懂英文,我要看中文报纸。”
又过了一天,便有一份完全被翻译成中文的世界日报出现在她床头,一模一样的印刷版式,明明还是美国出版的世界日报,她气得要命,对着一名黑人女佣一字一字地厉声道:“你们故意听不懂是不是?我要的是在中国出版的中文报,不是翻译成中文的英文报!”
女佣垂着双手,诚惶诚恐地立在一边,最后竟是她自己先泄了气,挥了挥手让她离开。这些天来她极易怒,她知道,不管是女佣,园丁,或是橱子,都极力避开她。复健师只是没有办法不每天面对她,她拒绝做任何复键,复健师却还是每天来见她。她其实也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听令行事而已,她只是没有办法,这样大的一个空间,她心里堵得慌,她没有办法。
有一天,她终于徒步走到了围墙边,还看到了一道高大的镂花大铁门,大门没有锁,一下子便打开了,有几声鸟叫冲入耳际,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满了希望。对于她,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
只是一回头,便看见两名穿着黑衣服的保镖,发现她瞪着他们,他们用生涩的中文礼貌地道:“我们来保护顾小姐。”
顾天爱没有说话,她再没有力气,她知道结果是一样的,在孟家的势力下,孟羿的命令是谁也不能违反的。
外面丛林密布,杂草丛生,根本没有任何路可走,她只好转身沿着原路往回走。
华丽的堡垒又出现在眼前。
犹如华丽的坟墓。
她一阵凄惶。
她怀疑,她到底可以在这样死寂的环境中生活多久?或者是慢慢寂寞忧郁地死去。也许这就是孟羿的目的,又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
她回到房间,将自己反锁于房内,又拒绝晚餐。厨师已变着花样做菜,不管是中菜还是西菜,她只是没有食欲,近来,她迅速瘦了下去。
罗先生将一切都看在眼内,只是不动声息。
直到有一天,那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
罗先生站在一架直升机旁,微笑对她道:“顾小姐,我送你到机场。”
她已然是孑然一身地上机,与来时一样的装束,这儿的一切都不属于她。
她对罗先生露出了这些日子唯一的一抹微笑:“谢谢你,再见。”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机。
尾声 彼岸花,此岸泪
阳光已经收起了锐利的轮廓,入秋了。
早晨的阳光如琉璃般透明,顾天爱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教堂上的白色十字架被亦阳光照得仿若透明。
教堂的门外是一对洁白的天使雕像,他们脸上是圣洁而安详的微笑。
顾天爱站在马路旁,对面便是圣约翰大教堂,这曾是她最熟识的一个地方,“圣约翰女中”便是附属于圣约翰大教堂的其中一所教会学校,学校就连着教堂,再过去便是修道院。这所教堂也是她小时候唯一的娱乐场所,她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做礼拜,她曾经是最忠诚的教徒,那时候她父母还在世,那是多么奢侈的一段时光。也是在对面的巷子里,第一次遇到孟羿。人家说教堂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然而天堂与地狱,也不过是一线之隔。
她的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诧异自己对于从前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可以从容面对了。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她不知道接她机的人为什么将她送到这儿来,她问他,他只是说,这是孟羿的吩咐。
孟羿,他到底要想要做什么?
风很大,初秋的风狂烈而清凉,大路两旁的紫荆树被风吹得淅沥沙拉,粉色的而细长的花瓣夹杂着少量枯黄的树叶,如飞絮般在半空中盘旋,寂寂落了一地,亦落了她一身,她轻轻拂开,花瓣落地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街道的转角处,金色的劳斯莱斯房车在阳光中缓缓驶来。
阳光照在车身上微微反光,明媚而刺眼。
鲜红的红玫瑰花环将车身装饰得错落有致。
在劳斯莱斯房车后面,有数辆名贵的汽车跟着。
漫天的落花,安静的道路,庞大的车队。
劳斯莱斯房车在教堂前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车亦相继停下。
枝叶在她头顶剧烈地摇晃着,数格黑暗的车窗,将阳光反射出刺目而晕眩的光芒。
光与影在她眼中重叠。
劳斯莱斯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后面的汽车车门被相继打开,车上的人相继下车,一,二,三……数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在教堂门前排列成两行,然后是紧跟在劳斯莱斯房车后面的一辆汽车车门被打开,三名高大的身影在数名黑衣男子中间仿佛鹤立鸡群。
她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立在劳斯莱斯房车旁的,是玄武,白虎与朱雀,那么,劳斯莱斯里的人,必定是——
朱雀伸出手去拉开车门。
阳光澄澈。
修长的双腿。
英挺俊美的侧脸。
黑色笔挺的礼服。
精致的白金袖扣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他站在车旁,突然像感觉到什么,抬眼望去。
他远远地站在那里,对她微笑,只不过是隔了一条马路,她却恍惚觉得隔了万水千山。
朱雀合上将车门合上,他转身,在漫天落花中,微笑着向她走去。
有种隐约的恐惧,从心底升起。
他缓慢走向她,就像电影的慢镜头,灿烂阳光中的俊美新郎,在铺满落花的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如同即将与她走向婚姻的圣殿。
他立在她面前,阳光中,他的瞳仁漆黑如夜,镂花的指环,在她的无名指发出令人眩晕的光芒。
他微笑着说:“诚邀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在强烈的白光中,他的面容模糊起来。
他说,诚邀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阳光从摇曳的树叶间穿透而下,他的话语缥缈得如同幻影。
她的嘴唇忽然变得是十分干燥,两片唇瓣仿佛极力粘住了,她完全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
劳斯莱斯的另一侧车门突然开了。
在灿烂的阳光中,白色的婚纱,纯洁的新娘。
雪白的头纱,如白雾般笼罩着她的脸。
她捧着鲜红如血的玫瑰花,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
迎面而来的风将她的面纱沸沸扬扬地吹起来,那是一张清新如玫瑰花般娇艳欲滴的脸庞。
他伸出手去,她轻轻地将带着雪白雪纺长手套的手放进他的手心。
她的脸色如婚纱般苍白,她的身子仿佛断线的风筝,突然在狂风中,簌簌发抖起来。
她在纽约不过才两个多月,外面经换了个世界了么?眼前的人,是孟羿么?
她手中捧着的玫瑰花束,被狂风一片一片吹落花瓣,鲜红如血的花瓣,一片一片,如血滴落在风中。
她轻轻地脱下一只手套,微笑朝她伸出手:“嗨,欢迎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她看着扬在半空中那只雪白的手,她的手指尖尖翘起,搽满蔻丹的指甲,仿佛上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珠缀在上面,在欲坠未坠。
右手前臂上已经痊愈的伤口,突然发出尖锐的疼痛,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伸出手。
孟羿抬起手,微微扬了扬手腕上精致的白金袖扣,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嘲弄:“谢谢你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很喜欢。”
她的耳膜轰的一声,仿佛有暗涌的鲜血在全身每一根细微的血管迸射而出,在隐约的白光中,只是看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是她一直藏在手袋暗格里的那对白金袖扣。
她轻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听到自己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无边的恐惧紧紧地虏获着她,就好像一场噩梦,正缓慢展现在她的眼前。
教堂顶部的天穹,布满了各种美丽的图案与浮雕,一束阳光从天穹射进教堂,仿若是来自天堂的神秘光芒,天穹原是通往天堂的道路。
圣约翰大教堂里肃穆而寂静。
十几面描绘着彩色的玻璃窗,使阳光变得圣洁而瑰丽。红色没人脚裸的地毯从门外一直铺到圣坛前。无数的烛光如同星星闪亮。
窗外,一群洁白的鸽子煽动着翅膀,缓慢起飞。
结婚进行曲悠扬地奏起。
数名花童挽着花圈,童稚地微笑,仿佛浮雕上的小天使。
一切都安详美满得如同天堂。
穿着巧究长袍的神父站在圣坛上,交响曲忽然止住了。
他穿着黑色的礼服,她穿着圣洁的婚纱,面纱在她脸上飘忽不定。
微笑一直在他的嘴角。
神父脸上是庄严地神色:“孟羿先生,你愿意娶陆茗媚小姐为妻……”
他说,如果可以,我想娶你为妻。
他说,我们先订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结婚。
他说,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想娶你为妻。
他说:“我愿意。”
他说,天爱,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说:“我愿意。”
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眼前是一片废墟,一片残恒败瓦。
她如浮雕般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掉进万丈深渊,血肉模糊。
他轻轻地执起她的手,硕大的钻石戒指,在阳光中发耀眼的光芒,耀眼得让人晕眩。
他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定制一只特大的钻戒,好不好?
他轻轻挽起她的面纱,在她脸上印下一吻。
她远远地看着她,脸上是胜利的微笑。
他横抱起她,在各种祝福声中,由宾客欢呼拥簇而去。
宾客渐渐散去,教堂里空旷而死寂。
一阵天旋地转。
她伸手扶着墙壁,手指深深地陷进墙上凹凸不平的浮雕中,她已没有力气站稳,全身的力量已被掏空,她颤抖的身子,慢慢滑落在地上。
孟羿并没有杀了她,可是他对她做的却比杀了她更残忍,他一刀一刀地将她凌迟,却不愿意让她死——这是世界上最恶毒的报复。
她爱他,他不过是仗着她爱她。
“顾小姐。”她的身后响起一道沉稳的男声。
她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顾小姐。”那人的身影移到了她的眼前,她被动地抬起头,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名两鬓斑白的高大男子,她木然地看着他。
他微笑自我介绍:“我是孟岩。”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靠着本能在想事情。
孟岩?这名字她听过。
她缓慢地想着,神志渐渐清晰,对了,孟岩,便是孟羿的父亲!
孟岩?!她看着眼前的男子,突然惊跳起来!
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面对他。
“您好。”她慢慢地说,喉咙沙哑。
孟岩笑道:“顾小姐,算起来,也算是我的世侄女,不需要这样客套。”
她一怔,世侄女?
她不动声息:“这话,从何说起?”
他解释道:“我与先父顾明诚,曾是交好。”
她又一怔。
林警官说她父亲的死是他在背后一手操纵,而他现在却上前与她相认,究竟意欲为何?既然他上前交好,她何不顺水推舟?在这一秒钟之内,她突然决定了,她决定孤注一掷,反正她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一条命——她输得起。
“哦。”她笑,她竟然还可以笑,也许她的演技,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孟叔叔,天爱失敬了。”
他也笑:“你与孟羿的事,我也曾略有听闻,不过,年轻人,分分合合,原是常事,你不必过于介怀。”
他的话像刀一样剜在她的心上,她舌头发硬,可是不能不顺从地回应他:“是的,我明白。”
他道:“顾小姐没有车吧?我送你一程如何?”
她没有退路,又笑了一笑:“那麻烦孟叔叔了。”
四周的黑影,迅速撤离。
上了孟岩那部加长的林肯,他已经亲切地唤她“天爱”,问她:“要去哪儿?”
“去……”她只说了一个字,突然语塞,去哪儿呢?孟羿哪儿是不能再去的,她原是无家可归的,她茫然,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她已是身心俱疲。
而孟岩是一眼看穿了她,观言察色,对于他是与生俱来的本事,他一见她的脸色,便微微一笑,道:“你若是不嫌弃,可是到我那里暂住,本来就是自己人,你父亲不在,我本该替他好好照顾你的,只是后来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
她突然一惊,他说“你们”。
她也许不该吃惊的,孟岩熟知她家的情况,本是应该了,他不是说他与父亲生前是好朋友吗?可是事关涉及天赐的安全,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付他:“我那时候在医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弟弟被送到了孤儿院,等到我出了院,他已经被人收养了,听说对方是一对外国夫妇,他们带着弟弟已经到了国外,那时候我自己已是自身难保,便没有再去查问。”
其实她的谎话,只要到孤儿院一查,便会被拆穿,因为原就没有这么一回事。可是瞒得一时是一时。
“那么。”孟岩好意道:“需不需要我帮你把弟弟找回来,等你们姐弟团聚,以慰你父母在天之灵?”
“不……”她几乎脱口而出:“不用了,他也许在另一个家庭过得很好,起码有一个完整的家,而不像现在。”她难为情地道:“而我,也没有脸面再见他。”
隔了半晌,孟岩才说:“也好。”
他又笑了一笑:“那么,你可愿意到我哪里暂住?”
她道:“那麻烦孟叔叔了。”
他道:“你愿意陪我这个孤老头,我求之不得。”
她突然记起她还有东西在孟羿那里,就是父亲留给她的那只檀香匣子,她必须找个时间去取回,那毕竟是她的东西,她只盼望他不要像垃圾一样扔掉。还有隐藏在她衬衣下的那条项链,也该还给他了。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无端又难过起来。
事情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全都是顾天爱始料未及的,但人还未到死那一天,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
第二天她一早就起来了,八点钟便梳洗下楼,宅子里静悄悄的,经过他书房的时候烟雾缭绕,人在里面,仿佛如坠仙境,再凝神一看,孟岩正盘膝坐在酸枝木烟榻上,对着棋盘正凝神思索,自有一股隐隐的王者之风。
她原是早起惯了的,他却比她更早,他对着棋盘,小巧玉制香炉上点着檀香,绕雾袅袅。
她正想悄悄走开,谁知孟岩会突然叫住她:“可是天爱?”
她不得已,只好应声道:“哎,是我。”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他并没有抬头,只是问:“昨夜睡的好么?这么早?”
她的口气尽量淡然:“我原是早起惯了的,孟叔叔您不是更早吗?”
“你们年轻人怎可与我们这些老头子比。”他终于抬头,毕竟是上了几岁年纪,两鬓已经斑白了。
他突然问:“会下棋么?”
她怔了下,看着黑白格子上的围棋棋盘,道:“从前跟着父亲学过一点,不过下得并不好。”
他道:“陪我下一盘,如何?”
事已至此,难道她还能说不吗?只好点头,与他面对面坐在塌上。
“你执黑子。”他的语气仿佛毋庸置疑。
“不。”她轻轻地道:“我一向执白子。”
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了,道:“好。”
孟岩的棋格跟他的人一样沉稳,却又有攻城掠池,相当凌厉的王者之风,而顾天爱相对随性得多,完全不按理出牌,又不慌不忙,仿佛输赢于她,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开始的时候,她已经慢了一步,仿佛一直都处于被动的状态,纵观整体,黑子的优势已不可动摇,眼看白子就要溃不成军,只见她将一枚白子轻轻放下,突然就变成了一局残局。
孟岩看她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不愧是顾明诚的女儿,连风格都一式一样!好!我对收拾残局最感兴趣!”
顾天爱问:“孟叔叔从前也与我父亲下过棋?”
孟岩道:“嗯,从前我们经常下围棋,这是他惯用的招式,总是先留了一手,当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时,便用这招来和棋。可是到最后他都不明白,棋局如战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顾天爱说:“孟叔叔教导得极是。父亲也教导过我,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只要还没有完全输,总还有翻身的希望。”
他仿佛叹息:“你父亲是一个人才,可惜,他做错了事,要不然即使他后来出了意外,你们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顾天爱微微一笑,接下去说:“没有什么可惜的,父亲虽然已经不在了,可是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液,我便是他生命的延续。是我父亲做错了事,报应在我身上原是应该的,父债女偿嘛。若是有谁欠了他的,我也会全部为他讨回来。”
孟岩大笑:“好!好!有志气!”
她看着他夸张的笑脸,纸总是有包不住火的一天,她等着他露出狐狸尾巴。他既然接近她,那么说明她还有利用价值,她想知道她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又过了两天她终于又与林经国联系上了,他的日子更难过了,从前开罪的人太多了,没有了警官的身份,在黑白两道,他现在是落水狗,人人都要打上一棍,就怕他不沉。
林经国对孟岩反常的举动也很怀疑,他认为这其中的原因肯定是与顾明诚的死有关。
林经国还告知了她一个消息:青龙病逝了,就在她去纽约的那一天。
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无怪孟羿要这样待她,她原是该死。
有一天,她在孟岩的佣人口中打探到孟羿已携夫人出国度蜜月了,第二天一早,她便叫了部计程车直奔孟羿半山的豪宅,门口的保镖已经认得了她,她便直接说了要回来拿些东西,很快就走,请求他们放她进去。
她还想着必会有一番纠缠的,没想到他们竟轻易放她进去了。
大宅里很静,竟然连一个佣人都看不见,也许是主人去度假,他们也自去休假了。
她走进大厅,一眼便看见大厅的正中挂了幅巨幅的婚纱照,她匆匆别开脸,她不能看,对于她,那是一种折磨。
她快步上楼,准确地找到了那扇门,四下里都是寂静无声,她轻轻扭转门锁,室内一片沉黑,天鹅绒窗帘几乎遮盖了所有光线,可是她不敢开灯,凭着方向感去翻找那只匣子,仿佛她做的事是不见得光似的。
她打开衣橱,衣橱有着紫檀木特有的香气,衣橱里黑沉沉地,她伸手摸索着衣橱里面的照明灯,满满的一柜衣服,全是她的,竟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将头抵在门侧,一颗大大的眼泪,便顺着眼角,慢慢滑落下来。
她下意识地举起手背一揩,结果泪水越涌越多,她也不知为什么,无端地觉得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默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拿了放在衣橱角落的那只匣子,默默关上衣橱,满满一柜衣服,全都不再属于她。
她转过身,像是突然之间,她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门边倚着的那个人,黑暗中熟识的轮廓,是他!他怎会在这儿?不是说他出国度蜜月了吗?可是是他!
她该怎么办?逃走?然而他整个身子堵在唯一的出口,她怎么办?
她立在原地,只是无法挪动一步。
他突然伸手打开电灯开关,强烈的日光灯冷冷地照着,所有的一切都无可遁形,她不能不面对他,她只好心一横,道:“对不起孟先生,打扰你了,我只是来取回我的东西,马上就走。”
他勾了勾嘴角,勾出一抹微笑:“你的东西?”
他一步一步走近。
她吞了吞口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退一步,背脊已抵住镶在衣橱上的试衣镜,镜子又冰又冷,烙得她背心一阵颤栗。
他已逼在眼前,他又笑了下,喃喃重复:“你的东西!”
他突然抓住她的双臂,强迫她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镜子,镜子里有他们的身影,人还是原来的人,可是已经再回不去了。
他还是那抹微笑,他的声音轻柔无害:“你看看,你自己在镜子里面认真看看,你从头到脚,哪一样不是孟家的?你好有本事,我不要你了,你就缠上我父亲?可惜他已经老了,孟家帮会现在是我的了。”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说,我永远不会恨你,因为我爱你。
然而到了最后,爱情终究是胜不过仇恨的。
镜中的脸庞渐渐模糊了,不管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以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笑得轻佻:“如果你表现得好一点,也许我可以考虑让你做我的情妇。”
她的头突然一扬,下巴挣脱他的挟制,猛然转身,扬起左手“啪——”一声,他的右脸被打得侧过去,她的掌心火辣辣地疼痛,他的嘴角渗出了血丝,而她扬在半空的左手无名指上,第二指节下,白金的镂花指环,深深地嵌在皮肤里。
她用力地退下指环,用力掷在他身上,越过他,往门口走去。
白金的镂花指环,从他身上滚落地上,轻微的“叮”一声,刺耳而惊心。
他从后头赶上抓住她,他的手指如铁丝,她连一丝一毫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她被逼回过身来面对他,她知道她越挣扎他越抓得紧,所以只冷冷地看着他,流着泪,冷冷地看着他,左手准确地摸索到脖项上的吊坠,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狠狠地一扯,有些事情也许早就注定,从前千方百计也解不开的项链,在这一瞬,突然断裂,直直地从她身上滑落,以决绝的姿态,跌落在地上。
而他只是不肯放手。
他伸出舌头轻添着嘴角的血丝,露出一抹俊美邪魅得惊心动魄的微笑:“真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当初你与警方勾结,不就是为了钱么?现在那位警官已经是落水狗,人人都恨不得打他一棍,也许他死了,你也不知道。而我呢,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完全可以满足你的虚荣心……”
“孟羿。”她的声音是千年寒冰,彷如是在胸腔里迸出来的:“不要让我恨你。”
她与他冷冷地对持着,最后他终于放手,像是无奈地耸耸肩:“好吧,不必勉强,不过,你可不要后悔哦!”
她冷冷地看他一眼,最后看他一眼,拿着那只匣子,终于消失在门口。
他慢慢地蹲下身,拾起被她丢弃的那枚白金镂花指环,以及那骤然断裂的项链,慢慢地握在手心,走到窗边,下面是悬崖峭壁,那墨黑的,不见底的深渊。他把手伸出去,手轻轻一松,手心的指环与项链无声无息地往下坠,往下坠……
他突然又后悔了,可是已经抓不会来了,底下是黑沉沉的深渊,什么都没有了,那深渊一样的绝望……
他的手猛地捶碎了旁边的一扇玻璃,血顺着血肉模糊的碎纹往下滴,他也不觉得痛,往前倾一倾身,那深渊更近了,沉沉地诱惑着他。
顾天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那部计程车早已离开,她只好一个人走下山去,心脏顺着急促的步伐,一牵一牵地痛着。
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冷冷的白色。秋深了,风沙啦沙啦地吹着山上枯黄了的树叶,很有些寒意了,过不了多久,就是寒冷的冬天了,那无穷无尽的寒冷,无边的恐怖,她才想着,竟激灵灵地就打了个冷颤。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她早累出了一身汗,远远地看到路边的站牌下停着一辆公共汽车,上了车就发现乘客只有她一个。公车一站一站地停,乘客逐渐便多了起来,到最后已经是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地挤,她夹在汹涌的人潮中,只顾着与人挤来挤去,终于可以什么都不想。
后来人实在太多了,她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车。
下车后她有点茫然,抬起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仁和医院的大门口,路上的车流熙攘不绝,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只是无所适从。
她走进去找欧阳昊,护士小姐以为她是来看病的,便告诉她说:“欧阳医生这几天去了北京开研讨会,您找其他医生看也是一样的。”
护士站里另一名护士正在看早报,背面是一大版的社会新闻,一行大大的标题逼在眉睫,旁边还附上了一张的黑白单人照,在那几寸照片之上,那人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看着她,仿佛死不瞑目那样,一直向她逼过来,压上了心口,她喘不过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小姐?”护士小姐奇怪地看着似乎完全没有反应的她。
她移开眼,向护士道了一声谢,转身走了出去。
她沿着马路向前走,旁边的一家什么商场大概是在搞促销,热闹到不得了,一名穿着制服的店员走到她跟前,她被逼立住了脚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店员拿着一款手机热心地向她推销:“小姐看一看我们店里这款在搞促销的手机,是3G智能手机,有五百万像素旋转摄象功能,超大屏幕……还有GPS全球定位系统,即使丢失了,也能找回来哦,这款手机现在正在搞促销,是前所未有的最低价哦……”
科技是如此昌明,可是她曾失去的东西,是永远也没有办法再找回来。
她立着那里,看着店员手中握着的手机,突然泣不成声。
店员傻了眼,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小心地道:“对不起小姐,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很抱歉……”
周围已经有路人侧目,店员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店里。
他们一定将她当成了疯子,她自己也疑惑,也许她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上了。
她机械性地向前走去,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茫然地走着,本来已熟识如掌纹的道路,她忽然就迷失了方向。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这一刻,她的腿已无法再抬起,她的腿发软,她抱着那只匣子,慢慢蹲下来。
城市的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来,旁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相继亮起,她蹲在那里,视线一点一点模糊了。她就是蜘蛛网里的蚊子,每一次的挣扎,都会有更多的束缚缠上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直到死的那一天,她都是无能为力的,这个网是一早就织好了的,早就算计好了一切,疏而不漏,是她不自量力地撞了进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唯有手上的这个匣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她的东西。
夜慢慢深了,绝望的寒冷与空虚令她一直发抖。
她蹲在那里,只是簌簌发抖。
她已没有办法,再没有办法。
她将头抵在那只小匣子上:
“爸爸,求求你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做错了?”
“求求你教我怎么做,他们都恨我,他们死了,都是因为我,我该怎么办?”
……
……
“小姐?你没事吧?”
她慢慢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袭考究的修女长袍,她才发现,原来她竟蹲在了圣约翰大教堂门口,而眼前这名修女,大约是从旁边的修道院里出来的。
修女的脸隐在黑夜的阴影里,她没有办法看清她的脸。
她慢慢仰起头,教堂上巨大的白色十字架,在黑暗的天色下,依旧高高在上地矗立在那里,高贵纯洁得不容侵犯,那是主宰着一切的上帝。
她的视线慢慢向下移到修女袍上:“修女,您能不能告诉我,在这个社会里,为什么犯法,杀人的人,法律都奈何不了他,制裁不了他?而且他们还能活得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蝼蚁。”
修女微微一笑,声音永远祥和:“法律若是制裁不了卑鄙与邪恶罪行,但是,总有一天,在上帝的审判台前,他是逃不过的,公平的上帝,永远不会眷顾他们。”
她突然记起圣经诗篇里德一句话,她从前念过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突然记起了: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修女走前一步,朝她伸出手去:“若你还是没有信心,就仰望并倚靠为你安排一切的上帝吧。”
她微微仰头看她,修女的脸在昏暗的路灯下显现出全部的轮廓,熟识的感觉慢慢涌上来,她几乎是冲口而出:“梅尼老师,是你吗?”
梅尼修女只是微笑,说:“是的,我是梅尼。”
她道:“我是顾天爱,你还记得吗?在十年前,我是你的学生。”
梅尼修女的表情一片祥和:“哦,原来是顾同学。”
从梅尼的表情她可以看出,她还是记得她的,当年在学校,她的一手钢琴,曾为学校赢过不少荣誉。梅尼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做了个祈祷的动作:“好孩子,愿主保佑你,阿门。”
这句话,这个动作,曾是她的恶梦,每次想起来只觉得心惊胆颤,可是此时此刻,她的内心一片平静,那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她忽然知道了自己以后的路要怎样走。
“她进了修道院。”一道声音划破黑暗。
“我知道了。”倚在窗边那个人的轮廓淹没在黑暗中。
淡淡的阳光在教堂高高的天穹照射进来,连教堂上空飞舞的灰尘都清晰可见。
圣约翰大教堂里肃穆而静寂。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大门,立在圣坛前,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白色十字架。
在教堂的入口处,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修女缓步走来。
他缓缓转身,看着朝他走来的人。
她的脸一片平和,白色的修女袍衬得她圣洁无比,如琉璃般的阳光从大门射进来,镀了她一身,仿佛在上帝的慈光下,得以洗净了世间所有的痛苦,还诸全然的平静。
她在他面前立定,微微一笑,道:“欧阳,你找我?”
欧阳昊看着她,眉心微蹙,仿佛不敢置信:“你,为什么?”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他直直看着她:“有人告知我的。”
“是他?”她的脸一片平和,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不说话,等于是默认了,隔了半晌才道:“真的决定了吗?没有转弯的余地?”他恳切的:“无论怎样,你该为天赐想想,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那什么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呢?”她说:“天赐会尊重我的选择。”
他无法置信地摇摇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过是短短几个月,他竟与别人结了婚,而你进了修道院,到底是为什么?你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只淡淡的:“一切都过去了。”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我还是不能相信。告诉我,你只是想逃避自己,逃避这个世界,逃避自己的感情,是吗?”
“或许吧。”她轻轻的:“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不。”他还是摇头,:“不应该是这样的,即使不是他,你还是有机会的,我……”
她反握住他的手,他是个很好的男人,可是她已枯竭,她平静地道:“欧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选择一条路去走,可是从前我走错了路,我不能一错再错,你有更好的前途,我不能连累你。”
“为什么说会连累我呢?”他不能明白。
“没什么。”她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该有更好的选择,而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不。”他看着她,不肯放弃:“作为一个女人,你难道就没有幻想过?你应该有另一种生活,比如一对可爱的儿女,比如婚姻,比如家庭。”
她眼中的温馨一闪而过,没有驻足,也没有人发觉,她轻轻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欧阳,你回去吧,我们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你完全没有理由,告诉我为什么!”他坚持。
“欧阳。”她轻唤他的名字,她的理由,他永远都不会明白,他是太好的人,她已没有资格。“我现在过得很平静,你放心。”
他看着她,他其实知道,他是不可能改变她的,他重新握起她的手,只是无法言语。
她强忍胸中的泪意,道:“我有一样东西,请你帮我交给天赐。”
他点点头,她转身走出去,回到房间,将那只匣子捧出来,交到他手上:“这是我父亲唯一的遗物,请他好好保存。”
“好。”他看着她:“答应我,要让自己快乐。”
她微笑点头,道:“欧阳,我送你出去。”
两人无言向教堂大门走去。
她在教堂的大门站定,道:“三个月后是我发誓愿的日子,那时候希望你能来。”
他无言点头,眼中有泪光。
她目送他走到马路边,然后转身。
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刹车声,夹杂着钝物撞击的声音,她回过头去,地面是一道长长地刹车痕迹,一辆大货车横在路中间,车轮下,是那只熟识的完好无损的匣子,以及那张瞬间血肉模糊的脸,车轮下缓缓流出来的血,在干燥的地上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
像是马路中央刚绽开的,一朵最艳丽的血莲花。
那完全不是真的,只是电影中的某个镜头。
有什么啪嗒啪嗒地滴下来,她捂住嘴巴的手太用力,手指都嵌到牙齿里去了,那凹陷的肌肉,硬生生地疼痛起来。
时间转眼过去了。
三个月后。
他已是墓碑上的一幁照片。
天气已经冷了起来,天色灰蒙蒙的,还夹着雨,简直寒气逼人。
她将手中的花放上去,只是默默祈祷。
今天是她发誓愿的日子,可是他已不能再来。
她的脸哀戚而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站起身,在如丝细雨中,穿过一排排墓碑,走了出去。
庄严肃穆的教堂,黑白琴键上有修长的手指在跃动,在神父的祈祷念经里,在小修生的唱颂里,那身白色的袍子裹着她,使她看来那样缥缈如仙,彷佛已远隔尘寰。
教堂里一排一排的椅子上全部坐满了人,仪式顺利地进行着,她的脸庄严而虔诚,直到礼成,自始至终,都没有朝观众席上看过一眼,所以她不知道,那里有一名一身黑衣的女子一直坐在那里。
教堂里的人逐渐散去,她白色的身影亦即将从教堂里消失。
“顾天爱!”
尖锐而嘶哑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仿佛来自地狱里,魔鬼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一身黑衣的女子在椅子上立起来。
她朝梅尼修女看了一眼,梅尼修女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做了个祈祷的动作:“去吧,愿主保佑你,阿门!”
梅尼修女带领着所有的修女走了出去,教堂里的人流已然散尽。
她看着黑衣女子,缓缓走过去。
她穿一身的黑,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上垂下黑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只指甲大小的黑宝石蜘蛛,在教堂天穹射下来的阳光中,闪闪烁烁,爬在她的腮上,仿佛欲坠未坠的泪珠。那面网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看到她唇瓣,那是一抹紫黑色的胭脂。
她慢慢走近,之间黑衣女子突然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那是一张白腻中透着青苍的脸,那是记忆中娇艳欲滴的,新娘子的脸。
她的心里微微一震,仿佛一颗石子投进了湖面,溅起了几颗水花,只沉了下去,一直沉到湖底。
黑衣女子的嘴角微微一掀,唇边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看看我们最纯洁的修女,恭喜你成为上帝的仆人。”
她一脸平静:“陆小姐,从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陆茗媚说得诡异。
她做了个祈祷的动作:“那么,祝你幸福。”
陆茗媚微微一笑,眼中却并无笑意:“谢谢你啊,爱兰修女。”
陆茗媚的神色一变,突然恶毒地道:“那么多人因你而死,你手上沾满了鲜血,你以为一身白袍就能洗净你的罪孽?顾天爱,你别太天真!”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莫名沙哑,巨大的恐惧从心底升起,在修道院的这些日子,她以为对于从前的事,她已可以平静面对,可是眼前的陆茗媚让她害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她是全然不知的?
陆茗媚恶毒地诅咒:“顾天爱,你应该下地狱!”
“你说什么?”她连声音都在发抖:“你……你胡说什么?。”
陆茗媚咬着唇,咬得那么深,那么狠,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痛,她的眼睛出现了可怕的血红,脸色是铁青的,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唇边却在微笑,整个画面可怖到了极点,她的声音自齿缝里逼出来:“别怪我不告诉你,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什么………最后一天?”
“不知道是吗?”陆茗媚一把扯住她,逼她与她一起面对圣坛上的十字架:“那么,就让我在上帝面前将你的罪状一条一条讲出来,看看你的上帝,能不能帮你洗清你的罪孽!”她的声音轻柔却残酷:“你的好朋友,就是那名医生,他死了,你以为是意外吗?若不是因为你,他不会死!还有青龙!”
顾天爱全身都跌进了冰窑里,每一根寒毛,每一个细胞都结冰了。
“青龙死了,我以为孟羿一定恨透了你!所以才会选择跟我结婚来报复你,可是原来我想错了!他就连跟我结婚,也是因为想要保住你!他不过是想平复军心,他想拉拢我父亲,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成为帮会里至高无上的领袖,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你!”
“以青龙在帮会里的名望,若不是他处处掩盖,你死十次都不够!可是纸还是包不住火的,消息还是走漏了,为了保住你,他已经四面楚歌,自身难保了,他只好将你送走,选择与我结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重振他这个少主在帮会里的声威,他样样都算到尽了,可是到了最后孟叔叔都不肯答应让你活着,因为孟叔认为你手上握有足已将孟家帮会毁灭的证据!”
“你父亲顾明诚曾是帮会的律师,关于他的事,我曾在我父亲口中略有听闻,他一直想要脱离孟家帮会的势力,可是他知道得太多,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所以他必须死!可是他死了,他们还不放心,他们怀疑他将重要的证据藏了起来,而那些证据,现在就在你手上!孟叔叔接近你,就是为了试探你!”
“可是后来那位警官也死了,你已无后援。你进了修道院,他们也以为你也不知道你父亲曾藏起证据这回事,加上孟羿一直的坚持,本来是打算放过你的,但孟叔叔并不放心,他一直将线眼安插在你四周。那天你的朋友来找你,你将你父亲留给你的那只匣子交给了他,他们认为那只匣子里一定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你是想找你的朋友帮忙将证据带走去报案,你进修道院也只是烟雾弹,所以他们便先下手为强,将他杀害,而下一个就是你!”
“可是,在最后的关头,孟羿,竟然,他竟然——”陆茗媚喘着气,身子也不可抑制地抖动,她连续吸了几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从来不沾毒品的他,竟然从泰国毒枭那里贩卖大量的毒品,他是故意的,故意放出风声,好让警方在交易所在地潜伏,而他亲自出面交易,故意让警方人赃并获,一网打尽,被逮捕后,他故意拒不认罪,却处处不着痕迹地透露把柄让警方去查,还安排了陈龙去做污点证人——
“而这一切,我竟然到最后才知道,可是已经太迟,太迟了——他竟亲手,瓦解了孟家帮会——”陆茗媚的声音暗哑无力。
不,她不能置信,简直不能置信——她所听到的这一切,一定只是个阴谋,狠毒的阴谋,预谋着对付她的阴谋,她不能相信!或者,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青龙死了,我父亲也死了,他是在监狱里自杀的。严叔叔被判了无期徒刑。孟叔叔疯了,他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会这样待他。三大护法不知所踪,孟家帮会,完了。而孟羿——他现在正在监狱里,就是屏东那所监狱……
屏东那所监狱,她知道,那是一所专门关重犯的监狱。
陆茗媚的声音还在继续:“而孟羿,他最后认了罪,并且完全放弃了上诉的机会!他现在是死囚!你知道吗?明天,就是他赴刑场的日子!”
她的声音像尖刀,一刀一刀划过她的身体,划过她的心,每一刀都带着一个寒栗,每一刀,都血肉模糊!
她闭上眼睛,眼前巨大的十字架消失了,她的心一下子沉到地狱,她的灵魂被地狱的魔鬼撕地四分五裂,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她,她整个人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她完了,她知道她完了,她再没有一处可以攀援的地方,她不停地沉,只能往下沉,沉下万丈深渊……
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她,包括上帝。
她再站不住,滑跌到地上。
他曾说过,我永远不会恨你,因为我爱你。
可是这爱,却毁灭了他。
“顾天爱,你是魔鬼的化身!”陆茗媚伸出手去抓住她头巾下的长发,她的脸被扯得仰了起来:“你的双手沾满可卑的鲜血,还妄想成为上帝的仆人,但上帝是永远不会让魔鬼得逞的!”
陆茗媚咬牙切齿地道:“孟羿,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只手遮天,直到死,他都以为可以不让你知道,他要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可是他错了,他完全错了,上帝是公平的,审判总是来得及时,你真以为自己发了誓愿就可以成为修女了吗?!”
陆茗媚瞪着她,她的眼睛仿佛要突出来了,神色依然是那么可怕,那么愤怒!
“那又怎样呢?”一刹那,她竟奇异地平静起来,也许她真的是一个魔鬼的化身,若是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怎能平静下来?“你告诉了我一切,又能怎样呢?我是那群死人中的幸存者,我应该庆幸的,不是吗?”
陆茗媚呆了下,突然大笑,不可抑制地大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顾天爱,你狠!”
陆茗媚走了,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了,她充满恨意的的声音,还在教堂里回荡:“顾天爱,你狠!你狠!你狠!”
她全身虚脱地跪坐在圣坛前,她想要站起来,可是她没有办法命令自己,再没有任何支撑,再任何没有办法。她知道,这次是真的完了,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即使是欧阳昊的死,即使是在十年前,她也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她还可以哭,可是现在她连哭也哭不出,她一心一意地算计着孟羿,而孟羿却为她报了仇,他亲手将自己父亲置于死地。
上帝用血洗净了世人的罪,而他要用自己的鲜血为她洗去所有罪孽。
而她竟不知道,他为她做的这些事,他从来不告诉她,他为她做过什么事,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她从来都不知道。
在最后的选择面前,她甚至动摇。她一直以为他恨她,他当然应该是恨她的,可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但是,迟了,真的迟了——是她,一手导演出这出无法遏止的悲剧——
但——她要见他,不管是否来得及,无论如何要见他,她要问清楚他——
雨已经停了,天气还是很冷,冷空呛进鼻子里,又酸又冷,冷得让人绝望。
高高的围墙,高得让人绝望。
她一身白色的修女袍让人侧目,她还没有走近,已有站岗的警卫上来拦她:“小姐,你有什么事?这里是警戒线,不能再走近了。”
“我要见孟羿。”
“孟羿?”那名警卫眼神顿生异样:“你是他什么人?他是重犯,不能轻易见人。”
“我要见孟羿。”她木然重复,眼睛干涩而疼痛。
“小姐你要见他必须出示身份证明向上级申请。”警卫解释道:“但是我想,他已没有足够的时间等你来见他——”
“我说了,让我见他。”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那名警卫退后一步,怪异地看着她。
远处传来轻微的刹车声。
身后有人稳步走过来,警卫已经认得他是孟羿的律师,便道:“韩先生,你来得正好,这位小姐说要见孟羿。”
韩宇看见她仿佛很惊讶:“顾小姐?”
她的眼神绝望而空洞:“让我见他。”
韩宇盯着她半晌,才道:“我想想办法。”
她被警卫带进了休息室,她知道,那是韩宇的面子。
韩宇随着狱警去了大牢,隔了良久才出来,对她道:“顾小姐,他不愿意见你。”
韩宇叹了口气,又说:“你还是回去吧。”
看着他们走到现在这一步,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她喉咙疼得喘不过气来,孟羿,他怎么这样残忍,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她,她几近失态,连声音也走了调,她控制不住自己:“不,我要见他!”
韩宇道:“回去吧,见到他,也不能改变什么,倒不如不见。”
她的眼泪突然就往外涌,她用力咬住下唇,牙齿深深地陷了进去,可是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只是抑不住地呜咽,她的腿发软,不可支撑地蹲了下去,本能地环抱住自己,就像受了伤的蜗牛,妄想着可以卷缩到她自以为坚硬的外壳里,她一直以为还可以,可是韩宇是那样残忍,命运是这样残忍,一脚踩碎她的外壳,要她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空气中,要她生不如死。
她蹲在那里,久久地蹲在那里,只是不肯走,无论如何不肯走。
韩宇与狱警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转身走掉了,也没有人来干涉她,她只是蹲在那里,如同化石。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皮鞋影入她模糊的视线中,头顶是韩宇的声音,仿佛无可奈何:“走吧。”他停了停,才说:“去见他。”
她慢慢站起来,可是双腿已经麻痹了,不得不让韩宇扶住她,他们跟在狱警的后面,迷宫似的通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越来越深旷的空间让她越来越恐惧,她紧紧地攥着韩宇的手臂,手指扭曲,难以抑制地颤栗。
不知走了多久,狱警打开了铁门,那是由一根一根铁栏栅围出来的空间,那是一个密闭幽暗的空间,只有一扇窄小的窗户,开在墙边的最高处,微微透进一点光亮,顾天爱只觉的冷,冷得像地窑。
她背对着大门坐在一张椅子上,又过了一阵,身后终于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在大门的开合处,狱警正在解开他带着的手铐。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来,在桌子的另一端慢慢坐了下来,韩宇走了出去,狱警锁上了门,在门外站着。
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整个身子仿佛陷进了椅子里,他瘦了很多,头发被剪得很短,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她就这样看着他,久久不能开口,她害怕自己一开口,眼泪便会肆虐。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你有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竟然很平淡,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一直往上涌,她努力抑制住它,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为什么?”
他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必向你解释,你回去吧。”
她的眼泪突然就簌簌往下掉:“孟羿,你骗我,你竟让我相信……而你一直在骗我,你把我骗到这种地步,你却要撇下我,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只是一直低着头,深深地低着头,不肯让他看见脸上的泪痕。
他忽然笑了下:“你也一直在骗我,天爱。”
“那时候我在泰国受了伤,你来看我,我就知道是你将我的行踪泄露了出去,我故意试探你,但你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演员,你不适合演这个角色。我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你并不爱我,你只是假装自己爱上了我,我知道你只是利用我,对付我。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再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原来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不仅仅是觉得亏欠了你的,原来我爱你,原来在十年前你就根植在我心中。所以我想要照顾你,宠爱你,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我想和你结婚,我想保护你,做任何能让你高兴地事,这十年你曾经生活得这样辛苦,天爱,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曾经历的一切,我想让你不必再斗争,我想替你去斗争,我想你可以像孩子一样活得开心,但你却像孩子一样固执,一样感觉迟钝。那时候我真傻,那时候我以为我能让你爱上我,可以不管从前的人从前的事。”
他的声音平静而疲倦:“我爱你,我只好试试自己的运气,我用尽一切办法,可是命运是这样残忍,原来很多东西不是我想,便可以拥有的——不过现在一切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不再爱你了。”
“在世人眼中,我是帮会里尊贵的少主,仿佛高高在上,覆手为雨翻手为云。但其实,我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十岁那年生日,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在我的面前,她满脸鲜血地倒在我的面前,她的头就像那只跌落在地的生日蛋糕那样破碎。那天她哄我到楼下的蛋糕店拿蛋糕,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死后,我便被送到了孤儿院,孤儿院的生活是很残酷的,那里阴暗,潮湿,脏乱,孩子之间相互勾心斗角。”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六年,我渐渐长成一名叛逆愤世妒俗又暴力的少年,这期间也有人收养过我,可是每次不出三个月,我就又被送会孤儿院,因为我的心早已冰冷得不再相信任何温情,别人对我再好,我都是不屑一顾。十六岁以前,警察局是我的私人度假中心。当我以为我的日子会无限延伸下去的时候,我的人生却发生了重大的转折,那一年,我十六岁。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措手不及,可是我恨他,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我恨他的权势,地位,恨他高高在上地样子,恨他逼死了我母亲。我母亲是自杀的,她是一名红星,所以她必须将我匿藏起来,对外,她要维持形象,对内,又要尽最大的努力让我幸福,多年来的压抑,让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可是表面上,我是那样温顺,他让我干什么我都配合,因为那时候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取代他的位置,再亲手将这一切毁灭。”
“所以你不要自作多情了,现在的局面,是我一早就算计好了的,是我自编自导的一出戏,而你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意外,但仍不能改变我的初衷。”他看着她:“现在我处心积虑的一切已经成功了,对这世上的一切我已再无牵挂,我也不再爱你了,所以,请你回去吧。”
这样长的一篇话,仿佛做梦一样,她觉得凄凉,到了现在这一步,他才说这样的话,可是她已经不相信他,她已无法再相信他。
“可是我爱你,孟羿。”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梦呓:“我已经爱上了你,即使我已没有资格,不管你是否不再爱我,哪怕是我一厢情愿,我想陪着你,一直到最后,可以吗?”
“不可以。”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是冰冷而坚决:“你走吧。”
她看着他,抑不住心中那种疼痛,不能言语,无法控制。
时间已经到了,她眼睁睁的看着他站起来,身后的铁门已被打开,两名狱警大步走进来,重新为他戴上手铐,挟持着他向门口走去。一步一步离开。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有流泪,仿佛完全失了了知觉,整个人仿佛被掏空的躯壳,甚至连痛苦都暂时离开,麻木不仁。
他们完了,就这么完了。
他要这样离开,永远离开,连最后的一分企盼都不肯留给她。
她不能接受,她没有办法。
整个人就像是噩梦里,只是挣不开,只是拼命地想,这是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梦境总是相反的,只要醒来,只要醒来,她只是被魇住了,但这只是暂时的。
有人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拍:“回去吧,顾小姐。”
她如梦初醒,她清晰地听到他一步一步离开她的脚步声,她突然像站了起来,像发了疯般拼命朝孟羿离去的方向跑去,有狱警上来制止她,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只是拼命挣扎,像是一个垂死的人,绝望地挣扎:
“孟羿!你等等!孟羿!你等等!……你不能走……孟羿……”
她嘶哑地喊着,可是已经没有办法回头,前面是巨大的黑洞,她与他都将被吞噬。
她知道自己是发了疯了,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这是第一次,她的灵魂仿佛是从肉身分离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疯狂的自己,看着这样悲哀的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只默默垂泪。
这个世界早已摒弃了她,他也摒弃了她,她将永永远远地失去这一切。
她不能接受,她无法控制,她已经失去了那样多,那样重要的一切。
她已经下定决心割舍掉一切,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忘记,只做一对全然陌生得路人,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
可是命运是这样残忍,在最后那一刻,才将一切真相鲜血淋漓地剖析在她眼前。
她知道一切都已经迟了,她知道,她绝望地挣扎着,嘶喊着,只想着,让她再好好看看他,好好的说话,哪怕只剩一天,也是好的,那些她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幸福。
她凄厉而无助的叫声,像一把刀,狠狠插进他的胸口。
一把迟钝的冰冷的倒,插入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只是瞬间血花飞溅。
前面的身影突然停住了,他慢慢地回过头来,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刺痛而晕眩,只看着她:“回去吧。”
她突然停止挣扎,静了下来,绝望地对抓住她的狱警道:“求求你们,我只说一句话,求求你们让我跟他说最后的一句话,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句话。”
韩宇很快地走上前来,手中多了一张支票,对狱警道:“请让他们再说几句话,有什么后果我负责。”
狱警们互看一眼,抓住顾天爱的其中一名狱警接了他手中的支票,以眼神示意另外几名狱警放开她。
狱警道:“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快说。”
狱警已经放开她了,而她像是跌进了另一个噩梦里,只是挣不开,无论如何挣不开。
她没有哭泣,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字地慢慢说:“如果有来生,我可不可以嫁给你?”
他轻轻别开头,说:“不可以。”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她的眼泪。
水一样倾泻的眼泪。
是他残忍如斯,还是她活该悲凉如此。
“天爱。”他最后唤她的名字,轻谧得好似当时,他进入心房时,春风与春草的轻微触碰。?
那时侯,春草重生。
而命运如同一场棋局,到了最后,每一颗棋子都弹动不得,都千羁万绊,都生不如死。
他知道,这是一局死棋,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走吧。”
他很快地转过身去,狱警挟持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那一刻,她恍惚看见在他所经之处,仿佛有一痕血稠,划破暗黑地狱,那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仿佛他给自己种植的彼岸花,那一只只在向天堂祈祷的手掌,像是邂逅一场盛景后,摆出的美丽苍凉的手势。
繁华的尽头,皆是破碎。
她闭上眼睛,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在他身上,她可以看透生死,可是她永远不能获得重生的安宁。
“孟羿……”她用尽最后的声音唤他,但她知道他,永远不能再回来。
谁知道他竟然回头,慢慢开口:“我是说,如果有来生,我不可以再放手。”
她跌坐在地上的身影,是如此寂寞,如此苍凉。
此刻他站在长廊的尽头,黑暗淹没了他的容颜。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微笑,用最妩媚的姿态,在她的嘴角漾开去,久久不退散的妖娆。
彼岸花空前怒放,是凋落后的再一次盛开,于永久安息后的最后一场盛宴。
今生,她在此岸,他在彼岸。
相约来生。
明明知道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明明知道,所有的爱与恨,也不及命运的一昔转变。
明明知道,所有能遇见的剧情,终将被弃去。
所有的所有,皆于一朝静止。
终究是繁锦成花,散落成雨。
彼岸花,此岸泪。
散场,落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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