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明月窥心
春寒渐渐远去,夏日的明媚渐渐地在窗外灿烂了起来。
贺家都是大忙人,难得像今日这般晚膳时齐聚一堂,共享天伦。
贺临已年届五十有余,却丝毫不显苍老,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他望了一眼段意平,又望了望瑶佳,心中有一种暗痛,又有一种满足。他轻咳了一声:“意平,瑶佳,你们两个的年纪都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瑶佳的身子微微地震了震,垂了首敛了眉,一径地只是吃着碗中的白饭。心——却好像被人没有章法地残忍地硬生生地撕裂了一道缺口。
“瑶佳,”贺临唤了一声孙女儿,“你与意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早已有意将你许配给意平。意平年纪虽少,行事却是沉稳周到,以意平这样的人才,也算是百里挑一。将你交给意平,这样我百年之后也可以走得安心了。”
瑶佳沉默不语。
贺临追问:“瑶佳,我想挑一个好日子,将你和意平的婚事办了,你意下如何?”
瑶佳放下了碗筷,静静地抬起了眸子,眸光中已经没有了些丝情绪:“一切但凭爷爷做主。”
“好好好。”贺临笑了,又问段意平,“意平,你愿意娶了瑶佳这个傻丫头吗?”
段意平的眼光很快地从瑶佳的身上掠过,眼光深处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他亦道:“一切但凭爷爷做主。”
日光渐渐地转淡,室内由明亮转为昏黄,又从昏黄转为黯淡,光线由
丝丝流金般的明亮灿烂转为一抹斜阳照进纱窗内,最后归于一片黑暗沉寂。
瑶佳静静地坐在案几前,一动也不动。从昨夜她回到自己的书房,她对她的贴身侍女香香道:“我不想见任何人,我没有出来,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案几上,放着厚厚的一本册子,里面详尽地描述了独孤世家三百年的辉煌与显赫,以及因为十三年前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而消失。而消失的原因,江湖中至今仍无定论。
独孤家的千梅山庄,收藏了数之不尽的武林秘籍和显赫一时的兵器。其中的任何一本秘籍,或是一件兵器,都是武林中人梦寐得之的奇迹。
到了独孤出岫这一代,更是将暗器的发明和制造发展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高度。
千梅山庄,是每一个武林中人的梦中之地。
而在十六年前,贺子清曾经极其隆重的上门向独孤出岫提亲。北京城到西域昆仑,路途遥远,为显诚意,贺子清跋山涉水,亲自而至。
贺子清家世显赫,在江湖中少年得志,声名远播。
而这一切,独孤出岫似乎全都视而不见。她拒绝了贺子清的提亲,而即在当年,她竟然下嫁一个家境没落、浪迹江湖的落魄书生。
从此以后,贺子清好像和独孤家再无关系。
但在三年以后,独孤家一场大火化为一片灰烬,独孤世家的人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极为巧合的是,那场大火之后,贺子清从此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后,青龙教飞速地窜起。
青龙教所有出现过的暗器兵器,几乎全都来自千梅山庄。
有人曾经暗自猜测,青龙教即为独孤世家所建立。
而独孤枫的出现,更是令人们遐想联翩。
将所有的线索一个一个连接在一起,瑶佳已经理出了一个条理分明的因果缘由。但,她不愿意相信。第一次,她不相信自己的理智。
噩耗,一而再,再而三地突如其来,毫无预警。
然后,她就一直坐在那里。
表面如入定行僧的无动于衷,内心却如激起千层浪的汹涌澎湃。
如果此时她有一匹快马,她愿扬鞭疾驰迎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路奔驰,此生此世再也不停。
如果此时她手中有一柄快剑,一柄像独孤枫的追云剑那样的快剑,她想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毁灭。
也许,她最想要做的都不是这些,她想要在菊花丛中,弹琴唱歌,看着独孤枫舞剑,就这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她恨。她好恨。
她好恨,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心底的感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她喜欢着谁?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关心她想要怎样的生活?
贺瑶佳就应该善解人意,知书达理。
贺瑶佳就应该委曲求全,成全别人,放弃自己。
贺瑶佳就应该完完全全忘记自己的存在,只为了别人的心愿而存在。
贺瑶佳不是贺瑶佳,贺瑶佳只是一个代名词。
贺临的孙女、刑部尚书的孙女儿的代名词。
段意平的未婚妻、大理寺卿未过门的妻子的代名词。
只除了、只除了、只除了他——独孤枫。
在开封的茶肆外,当独孤枫第一眼看见她,他看见的只是她,看见的只是——贺瑶佳。
独孤枫的眼中,没有刑部尚书的孙女儿,没有大理寺卿未过门的妻子,有的只是她——贺瑶佳。
好——想他。想得好像就要喘不过气来,想得胸口好像就要窒息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想要见到他,立刻就要看见他的脸,用尽所有的力气飞奔到他的身边,一刻也不要停留。
此时,此刻,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那个大家闺秀的贺瑶佳,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个有了心上人意中人的女孩子,一个想要立刻见到心上人意中人的女孩子。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想理会,都不想要离开独孤枫的身边。
思念涌至心头,想要见到独孤枫的念头淹没了道德礼教规范,她提笔,一夜一日,滴水未进,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书信却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下行云流水般写了出来:
祖父大人亲启:
瑶佳昨夜彻夜未眠,前思后想,心下亦明白,婚姻大事原本应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母不在高堂,原本一切全凭祖父大人做主,瑶佳不可逾越才是。
只是,只是——虽然难以启齿,虽然瑶佳不知羞耻,瑶佳仍是不得不说,瑶佳已遇的懂瑶佳琴音的知音,人生最难,得一知己,而既已相遇,又何忍分离?
与段大哥的婚事请祖父大人做主,就此作罢。
瑶佳有重要的事离开府中三月,三月之后,定然回来。
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以上请托,恳盼慨允。诸事费神,伏乞俯俞。
书不尽意,余容续陈。
瑶佳恭叩
瑶佳不知道,段意平一直伫立在菊园深处的花丛中,沉思着注视着她。她的伤心绝望,她的心有不甘,她的放弃挣扎,通通落入他的眼中。他看着她如释重负后轻松明亮起来的眼眸,看着她几乎是喜悦地迫不及待地奋笔疾书,看着她独自一人从后门偷偷溜出了刑部尚书府。
段意平来到书房,看到了瑶佳留下的书信,他坐了下来,垂下了眼眸,掩住了冰冷眸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贺瑶佳并不是一个鲁莽的女子,正因她身无武功,因此她行事比任何人都更要谨慎。她简骑轻从,一人一车,加上赶马车的车夫,不过一车二人而已。只是,赶车的马夫是静言堂北京分舵夜探花手底下功夫最好的手下。
她的行程比独孤枫晚了一日,所以她日夜兼程,早晚赶路。白天策马急奔,夜晚就半倚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囫囵吞枣地眠一眠。
还好,北京到开封的路途,不算太近,也不算太遥远。
开封素有八省通衢、势若两京之称,热闹繁华。街道的两端,各种店铺林立,颜色各异的店铺的旌旗幌子迎风飘展,各色吃食的叫卖吆喝声混杂着香气扑面而来。
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曹婆婆店铺的五香肉饼、鹿家分茶的鹅脯、鸭脯、鸡脯、兔脯、鸽脯、鹌鹑脯、黄胖子店的血羹、粉羹、头羹、石髓羹、石肚羹……
一路风尘,赶到开封,故地重游,却不知独孤枫此时在哪里。
低头沉吟片刻,她问赶车的马夫:“你打听一下刘青狐的府第在哪里?”
刘青狐的府第,一问之下,无人不知。
刘府坐落在开封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不巧得很,与开封府最大的酒楼醉仙楼毗邻而居。醉仙楼,静言堂开封的分舵。
醉仙楼有一幅巨大的对联,从二楼一直垂吊至一楼:
翘首迎仙踪,白也仙,林也仙,苏也仙,今我买醉湖山里,非仙亦仙;
及时行乐地,春亦乐,夏亦乐,秋亦乐,秋来寻诗风雪里,不乐也乐。
醉仙楼很大,前厅是酒楼,后厅是客栈。
此时瑶佳就坐在醉仙楼二楼临窗的一间最好的雅间,从窗子望出去,正对着刘府的大门。
即使在青天白日之下,刘府的大门依旧紧紧关闭,只有一对巨大的石狮子,盘踞大门的两侧,青面獠牙。即便在闹市之中,即便在灼灼烈阳之下,刘府依然渗着一丝丝的阴沉之意。整座刘府仿佛就是一片艳阳晴空中的一丝阴云。
相距甚远,一阵阵透彻的冰冷寒意依旧隐隐的犯上瑶佳的肌肤,看似死寂沉沉的刘府,竟是无处不暗藏刀光剑影。
瑶佳不由得眉头微蹙。
刘青狐深居简出,已有十年不曾露面。行踪偶至之处,总是清去闲杂人等,守卫森严。曾经有人想方设法接近了那顶重重守卫之中的轿子,却发现不过是一顶空轿而已,反而白白送了自己一条性命。
这十年之间,真正能够接近刘青狐的,不过是那些他千挑万选出来纳为小妾的女子。
瑶佳的唇角浮上了一抹晶然的笑意。
静言堂开封分舵舵主刘云鹤呈上了贺瑶佳所要的开封所有的青楼妓院的数据,哪怕是小至最末流的私寮妓馆都没有错过。
瑶佳一家一家细心阅过,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怡香院上。
怡香院,是开封的第一大妓院青楼,和醉仙楼同样的有名。
醉仙楼出卖酒食住处。
怡香院出卖笑语温柔。
每一个男人都知道怡香院的存在,因为那里有大明朝最温柔、最美丽、最善解人意的姑娘,有人风情妩媚,有人清新可人,有人能歌善舞,有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只要你去了怡香院,就一定可以找到与你知情识意的姑娘。
两年前的怡香院,在开封不过是一间三流的妓院而已。而自从秦红袖买下接管怡香院以后,短短的两年间,已一跃成为开封最大最好的妓院。只要是怡香院看上的姑娘,就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脱秦红袖的手掌。
除非,你去死。
怡香院每年都会上吊咬舌撞墙等等诸如此类地死去几十个姑娘,怡香院行事如此嚣张跋扈,官府却无人敢过问。
据传,秦红袖的后台老板就是——刘青狐。
而怡香院近日里出了一件无人不知的大事。
怡香院里新来了一位姑娘——菊倾城,据闻此女容貌明艳秀美,清丽无匹,气质清冷高贵,如雪山上那一朵最高不可攀的雪莲花。
三月初八,是菊倾城第一次挂牌的日子。
距离三月初八还有三日,大街小巷已经尽人皆知。
三月初八,怡香院里张灯结彩,吉祥喜气。大红的灯笼,点亮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大红的绸缎,挂满了每一个廊檐屋角。
怡香院的中庭里,已经摆好了桌椅。桌上,已经备好了香茗。
在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一直空置,却没有人敢肆意去坐。人人皆知,这个座位已经被刘青狐预定。久未露面的刘青狐,今晚——真的会来吗?
很多人对他慕名已久,这份名气里,自是有好有坏。但不管是好是坏,都对他充满了好奇。
这个座位正对着对面的三楼,那里已经成了一片花的海洋。重重迭迭的纱幔之后,是无处堆放的黄色雏菊。
那是属于菊倾城的黄,菊倾城的菊。
时辰还早,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
只有达官贵族,商甲富股,才可以在此占据一席之地。
不绝于耳的应酬声嘈杂声,在菊倾城出现在纱幔之后、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时曳然而止。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发出声音。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追寻着纱幔后那一道模糊的身影。
菊倾城翩翩走来,纱幔一道一道地挽起。
她一直走到了三楼的栏杆边,栏杆边,摆了一具凤尾琴。
素色的纱衣,绣以金色的丝线,一袭金黄色的长裙飘若浮云,裙摆长长地拖在地上摇曳生姿。金黄色的衣衫底浮绣了一朵朵隐隐约约若隐若现的盛开的黄菊。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自艳,肌肤滑若凝脂,长长的头发轻轻披落,斜插支菊花状的金簪,金簪头上坠下颗颗珍珠串成的流苏。如玉的耳垂上带着淡黄的缨络坠,缨络轻盈,随着一点风都能慢慢舞动。
眼神清澈的如同冰下的溪水,不染一丝世间的尘垢,睫毛纤长而浓密,微微翘起,一双柔荑纤长白皙,袖口处绣着的淡雅的雏菊更是衬出如削葱的十指,粉嫩的嘴唇泛着晶莹的颜色,轻弯出好看的弧度。
荷袂蹁跹,羽衣飘舞,艳若春花,清如秋月。
她在琴边坐下,痴痴地望着她的凤尾琴,当人们以为她就要这样望着凤尾琴直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她的指尖轻轻地抚上了琴弦。一曲《流水》在她的指下像清澈的山间溪流一样缓缓地流淌至人们的心里。
琴音不绝,而她的目光,一直望着遥远的远方,仿佛中庭里所有的人都不存在。
她的琴,生生世世,只为一人而弹。
直至很久很久之后,中庭里的人们才回过神来,心中依然流淌着那一曲《流水》,而琴音已渺,佳人已不见。
直至此时此刻,人们才发出一声声小小的惊叹声,仿佛犹自怕惊扰到了已经离去的菊倾城。
直到此时此刻,中庭里那个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依旧空着。
怡香院里的妈妈秦红袖笑语盈盈地出现在了菊倾城刚刚消失的三楼的栏杆边:“哎呦,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今晚谁出价高,明晚就可以与我们家倾城一夜喝酒品茗,以琴会友。”
众位老爷大人们顿时不乐意了:“为什么不是今晚?”
秦红袖娇笑道:“各位老爷大人,我们家倾城今晚上累了,就请各位多多原谅担待则个吧。”
“哦,如果是倾城姑娘累了,休息一夜那也是应该的。”
秦红袖的笑脸笑得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朵:“那就多谢各位老爷大人对我家倾城的眷顾了。各位老爷大人,那就请出价吧。”
菊倾城的身价以黄金一千两起价。
一时间,中庭喧哗,抬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敝府老爷刘青狐出价黄金三万两。”一个声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却刚刚好传达至中庭里每一个人的耳中。
中庭之内,霎时之间一片寂静。中庭第一排最中央的那个最好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子。
那个男子一身灰布衣裳,其貌不扬,只是当他偶尔抬起头望你一眼的时候,你会发现他有一双异常锐利的眼睛,就像是一刃杀人无数的锐利刀锋。只为这一双眼睛,他整个人立刻变得不平凡起来。
如果此时,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怕这里早已经是空无一人。
鬼刀啸一鸣,鬼刀一出,一分为二。
鬼刀啸一鸣一分为二的当然不是猪狗牛羊的身体,而是人的身体。能够令鬼刀一分为二的身体,当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那些人,无不是一些威震江湖的名门大派的领袖人物,或是一些独霸一方的枭雄人物。
所以,在二十年前,鬼刀啸一鸣激起公愤,武林中召开武林大会,声讨啸一鸣。自此啸一鸣销声匿迹,只是没有人想到,他居然已经投到刘青狐的门下。
菊倾城——
不,应该说是贺瑶佳此时正端坐在怡香院里最好的院子里,因为菊倾城爱菊,秦红袖特意将这里改名为倾菊园,并将这里栽满了菊花。
只是秦红袖不知道,这里并非她久居之地。
一阵风过,窗子被吹开了。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飘然而至,一如当日他飘然而去一般。
瑶佳抬起了眸子,眸光静静地凝注他。
独孤枫神色复杂,眼底深处万千表情。瑶佳的心底悄悄地注入了一丝欢喜,他心乱了,只为——他已经为她心动。
独孤枫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为什么,”瑶佳答道,“我只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已。”
独孤枫沉声道:“我不需要你帮我。”
瑶佳固执:“我已经对你说了,我不是想要帮你,我只是自己想要这样做而已。”
独孤枫清冷如玉的神情从来不曾这样震怒过,他强自压抑着声音质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瑶佳沉静地回答:“刘青狐好色,如今虽已年迈,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独孤枫的眼睛倐地变暗变沉,眸光冰冷阴鸷:“你想干什么?”
瑶佳迎视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我仔细地想过了每一个可行的方案,刘青狐的小心谨慎,慎言慎行,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接近他的机会和漏洞。而唯一可以接近他的法子,只有这一个。”
独孤枫冷冷道:“你错了,还要他看得上你才可以。”
因为心情恶劣,所以语气也特别恶劣。
这几乎不像是独孤枫会说出来的话。
可是瑶佳的心情却是特别的好,不会生气的独孤枫为了她在生气,不会恶言相向的独孤枫因为为担心她而口出恶语,她的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取出一份拜帖放在圆桌上:“我想,他是看上我了。”
这是一份邀请瑶佳去刘府以琴会友的拜帖。
独孤枫第一次这样冲动,他一把扯过那份得之不易的拜帖,撕得粉碎,低吼道:“我不许你去!”
瑶佳的眼底漾开了盈盈的笑意,她浅笑低语:“我不会去。”
哦?独孤枫对这个答案措手不及,一时怔忪。
“怡香院的菊倾城从来不会自贬身价出堂差,想见菊倾城,请自到怡香院来。”瑶佳又是一笑,“为了你,我不会让自己只身涉险。”
如果清白受辱,这一生一世,只怕她再也无颜面对独孤枫。
“你——”独孤枫无言以对。
“所以,如果刘青狐想要见我,他今晚就一定会以最高价标下拥有明夜的权利。”
独孤枫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你赢了,刘青狐已派人以三万两黄金的高价标下你的明夜。”
瑶佳笑了:“看,一切不是尚在我的掌控之中吗?”
瑶佳依偎进他的怀里,指尖轻抚他微蹙的眉,想要为他抚平:“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我——好想你。终于见到了你,别让我以为你不喜欢看见我,好吗?”
“你——”独孤枫又是无言以对。
当你最心爱的女子为你放弃了她高贵的身份,高贵的姓氏,你怎能够不心动?只是,他不可以心动。他强自忍下了心底深处的怦然,清冷了表情淡淡道:“那这一回就有劳静言堂的贺堂主了。”
笑意自瑶佳的眼中渐渐退去,直至眼底深处,再无一丝笑意。她静静地望着他,漆黑的眸中,神情如漆黑夜空:“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是太早,幸好也不是太晚。当你给我那本关于刘青狐的册子时,我心底就在奇怪,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即便段意平是大理寺卿,即便皇上也许曾对段意平下过一道密旨令他彻查刘青狐的罪行,但段意平一定不会将刘青狐的生平以及一言一行生活习性记录的如此详尽。因为段意平太忙了,忙得他没有闲情逸致将他所知道的每一件事都记录在册。何况,段意平办案多年,以他的习惯一定不会在一件案子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就留下如此多的线索打草惊蛇吧?”
独孤枫的眼底深处闪烁着一抹她看不懂的深沉,但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一抹异样的深沉已无迹可寻:“只是,我没有想到,静言堂的堂主居然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官府千金。”
世外的卓逸不群,世内的深沉心机,这人居然能够在面临刘青狐这样难以应付的对手时,还能够顾及到这些细枝末节,瑶佳接住他暗沉的眸光,心底思忖,他——究竟是什么人?如果他真的来自独孤世家,那么,独孤世家当年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一个从来不会过问红尘俗世的家族,独孤枫为何会用尽了心机想要得到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当今皇上的相助?
“独孤,你知道这件事也好,我也正要告诉你。”瑶佳取出一支玉麒麟,交付在他的手中,“这是静言堂堂主的信物,因我一介女子不便在外抛头露面,因此成立静言堂之初,便曾经告知堂中每一个人,执此玉麒麟者,便是静言堂堂主,见此物如见堂主。”
独孤枫一时怔住,呆呆地望着她。
“我成立静言堂的初衷,本是为了协助段大哥破案,如今你和段大哥很快就会在一起共事,我将静言堂交给你,也便于你们行事,只希望静言堂可以帮到你们。”
独孤枫神色一时间复杂怪异,久久,久久,只说一句:“夜色已晚,独孤这就先告退了。”
瑶佳没有挽留他,这样的男子,当他想要离去的时候,又有什么人可以挽留?而且她知道,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忙。
明夜,不管刘青狐真的还是假的会出现在这里,独孤枫今夜一定都会有很多事情去忙。
翌日,风清月朗,这一天整个开封,都在谈论刘青狐的艳福。羡慕刘青狐之余,又不免为菊倾城感到惋惜。
刘青狐年轻时所行之事虽然招惹人神共愤,确也算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只是他长期沉溺于酒色,十年前四十余岁的他虽不显老态,但已是肤质松垮,眼袋下垂,病恹恹的样子似已有很久很久没有睡好觉。现如今十年不见刘青狐,想必已是老态毕现了吧?
而看这菊倾城,最多也就是二九芳华。
华灯初上,新月如钩,刘府的家丁侍卫已经将从刘府往怡香院来的道路上设满了守卫,并且动用了官府的军队为他设防,严禁路人靠近刘青狐必经的这一条道路。
而刘府的家丁侍卫更是将怡香院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开始清场,怡香院里的人,只许出,不许进。
刘府的家丁侍卫仿似久已干惯这样的事情,半个时辰的功夫,除却菊倾城,已经将怡香院清得干干净净,保证一个有生命的生物你都不会从怡香院里找出来。
一顶暗红色的轿子从刘府一直抬进了怡香院,抬至菊倾城的闺房外。轿帘掀开,一个并不是很老、至少没有瑶佳和整个开封的男人所想象中那么老的男子出现在了瑶佳的面前。那人面如冠玉,虽然面带着一丝女相,却是俊美异常。若果他便是刘青狐,那他实在是保养得太好,想必年少时也必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刘青狐来到瑶佳的面前,施礼道:“倾城姑娘果然有闭花羞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如若刘某早知倾城姑娘是这般花容月貌,即便是万水千山也不能够阻挡刘某早一刻赶来见到倾城姑娘。”
瑶佳淡淡一笑:“自古红颜多祸水,刘老爷又何必急着相见?”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能反悔。”
刘青狐忽然听见一个绝不应该在这个房间里响起的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他的身子不露痕迹地僵硬了,脸上却流泻出了一丝笑意:“不知阁下何许人也?深夜出现在此,难道也是仰慕倾城姑娘绝世的容颜吗?”
云淡风轻的笑容,云淡风轻的语气,谈笑之间,刘青狐已经身快如狐般逸到了房门之前,就在他要开门的时候,忽然倒地。他全身如若无骨,再也使不出一分的气力。倒地的刹那,他大喝一声:“快来人!”
他以为用尽了全身力气的一声呼唤,却低若蚊蝇,他体内的内力像是一条溪水般缓缓地流失。
独孤枫好心地为他打开了房门,刘青狐一看之下,顿时惊骇之极,意懒心灰。房门外,那些他重金收买的心腹保镖消失得一个不见,而从来都会守在门外、没有他的命令从来都是寸步不离的鬼刀啸一鸣也已消失不见。当年鬼刀啸一鸣成为武林公敌,被人追杀至奄奄一息之际,是他救了啸一鸣,并对啸一鸣恩宠有加。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从此,啸一鸣对他惟命是从。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啸一鸣的武功,鬼刀啸一鸣,鬼刀一出,一分为二。
鬼刀啸一鸣,绝非浪得虚名。
什么人,竟然可以令得啸一鸣消失得无声无息?
整座怡香院,竟似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一座——死城。
独孤枫在他的身边单膝蹲下,好心情地问:“是否还需要我帮你喊几声救命?”
刘青狐的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惧意:“你究竟是谁?”
独孤枫的眼神冷了下来:“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想要你命的人就够了。”
刘青狐从最初的冷静到惊慌失措,再从惊慌失措到恢复冷静,他小心试探引诱:“是谁让你这样做的?他出了多少钱?我能给你更多的钱。你知道什么是富可敌国的滋味吗?你知道当你拥有了富可敌国的财富时也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吗?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滋味,是每一个男人都爱不释手的。”
独孤枫含笑极耐心极认真地听他说完以后,淡淡地说道:“你说的富可敌国的财富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利,我想确是每一个男人都爱不释手的。只是,和要你的命比较起来,我还是比较想要你的命。”
刘青狐的眼神蓦然暗沉,眼中乌云密布,风起云涌:“你要我一条命又能有什么好处?我死了,不过化为烂泥一堆,并不会和别的死人有任何分别。但如果我活着,你可以得到很多你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孰重孰轻,小伙子,不要太过冲动,还是好好地再掂量一下。”
“我很了解你,然而,你却并不了解我。”独孤枫逼近他的脸孔,唇角浮起一抹戏谑的笑意,“我一旦下定决心做一件事,中途绝无改变。不过,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你知道吗?你中的是红豆泪之毒。”
红豆泪。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红豆泪是独孤世家的独孤出岫独门秘制的一种毒药,它可以令一个内力高强的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内力尽失。
轻衣透其味如兰似麝,清香异常,闻之令人陶醉沉迷,只能够令人在瞬间昏迷不醒,醒后,与平常无异。
而红豆泪无色无味,如若不曾事先服下解药,闻之即令人内力尽失,陷入昏迷之中。红豆泪的药材都是千载难逢的珍奇药材,红豆泪的配方也在独孤出岫过世以后已经失传。当今世间,仅存三颗红豆泪,而刘青狐独得一颗,所以,独孤枫说他死得其所了。
刘青狐想问他和独孤世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是,他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意识渐渐地沉入了无边无底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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