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式的眼神,仿佛是在云山雾绕的迷途寻找归路,只是,在落下帐幔的那一霎那,染上了夜的黯淡。
浓密似鸦翼的睫毛拂过黯淡的瞳孔,嘴角重又衔起一抹浅笑,云淡风轻,雅意非常。
“李继忠,一个人吗?”予澈淡淡地问。
全福躬身回道:“十几名金甲带刀侍卫陪同着一起来的。带了皇上的旨意来,说是特来迎接王爷的!”
皇上派李继忠来请他?
李继忠何时和予汶胶到了一块?
这是否意味着予涵此时已经孤立无援,甚至已经遭了毒手?
恍然间记起,上元过后,他守在漓裳身边,予涵漫步进来,低低地吐出八个如钢针的字眼来,“或为刀俎!或为鱼肉!”,那时候的予涵容貌清癯,精神却是极为铄矍,昂藏立于身后,话语坚定,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予澈不说话,右手扶着支撑帐篷的原木,中指在木头上有一下每一下地叩击着,他忽又打起帐幕,月皎星稀,乌鹊南飞,暗沉沉地夜色罩在大地上,牛皮灯笼散着暗淡的灯光,几点零星的篝火在军营里跳跃着,依稀传来了炙肉的幽香……
刀枪剑林中,有灯光影影绰绰地亮着,正往这边走来。
他轻轻落了帘子,径自在书案边坐下,端起茶碗,衔了口茶水,静候李继忠到来。
帐外,疾风撼树,落叶滚滚而下,如车马铮铮踩过;帐内,却是异常的沉闷压抑。一灯如豆,闪着黄晕的微光。予澈扬手解下下颌处的一粒纽扣,才觉着呼吸稍微顺畅些。
忽然传来了军靴沉重地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予澈把玩着手中暗黄的粗瓷茶碗,凝眸注视着跳跃的烛火。
脚步声止住,呼吸声清晰可闻。
“王爷!李大人来了!”尉迟宇唯掀起了帐幔。
“老臣李继忠叩见六王爷!”李继忠稽首行礼。
予澈执了茶碗起身,啜了口茶,才道:“李大人多礼了!本王,受不起!”
予澈向全福使了个眼色。
“大人请起!”全福上前一步,扶起李继忠。
李继忠笑道:“王爷严重了!莫说老臣,就是皇上的礼,王爷也受得起!若非王爷大军压境,和皇上里应外合,皇上岂能拨乱反正,重拾大齐江山?!”
里应外合?
拨乱反正?
重拾大齐江山?
予澈执着茶碗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李大人能否说的明白些?本王不甚明白?”
李继忠拱手道:“得知王爷大军开往京城之时,朱鹤轩便开始了调兵遣将,进京的要塞均有重兵把守,内宫只留下一千多羽林卫护卫,基本上被架成了空壳。皇上只带两千嫡系甲兵便轻松拿下了予汶、华颐太后一干人等。当下便借着华颐太后口谕,引诱朱鹤轩党入宫,一举将其拿下,如今正监禁在大理寺,只等王爷进京商议处理事宜。”
予涵拿下了朱鹤轩一干人等?
他的大军刚刚驻扎下来,尚未来的及喘息,大戏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幕了?
“什么时候的事?”予澈讶异非常。
李继忠笑道:“今天下午!皇上也不曾料到事情进展的这样顺利!简直是水到渠成!”
予澈大脑飞速地转动着,正月里,他携着漓裳出京那日,予涵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了一声珍重,不动声色地将一张纸条塞进他的手里。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两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诗句。
他起兵,予涵为内应。
两千甲兵?
那可是两千甲兵?
即便从四门同时涌入内宫,不受一丝阻碍,宫中复道重重,阁楼殿宇无数,想要找到予汶都不是一件易事,更别提一举将予汶拿下了。
再者,那些羽林卫的金甲带刀侍卫多是从军中挑选的好手,可不是吃闲饭的,怎么就轻易地放了予涵的人进宫?
予澈的瞳孔骤然收缩,“来人!把李继忠给本王拿下!”
无需他人动手,全福飞起左脚,直踢向李继忠的腿弯处——
李继忠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年纪又大了,踉跄了两下,便单膝跪在了地上。至于他随身携带的那些羽林卫早被尉迟宇唯拦截在驻地之外,自是无暇顾及。
李继忠毫无惧色,昂首和予澈对视,“老臣愚笨,还请王爷明示!否则,臣死不瞑目!”
予澈懒懒地扣击着眉心,“哦!那你说说看,四哥的两千甲兵是怎么入得宫禁?”
李继忠一手支起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臣听闻六王儒雅俊秀,英明果敢,常与尉迟将军征战南北,弓马娴熟,极善行军布阵。王爷思虑即使,皇上甲兵若是真刀真枪和羽林卫火并,的确难以突破宫禁。可是王爷别忘了,冶城水道繁复,四通八达,宫中曲水、华擎渠两条水道直通向淮水。王爷封地在外,对宫中水道不甚清晰,也可理解。皇上大婚后,在宫里住了四年,方才离宫。被困承明殿后,无日不在徐图重整河山的大计,对宫禁水路做了详细的勘察。掌控了宫中水路,莫说两千,就是十万军,进驻宫禁,也一样神不知鬼不觉!”
听着李继忠侃侃而谈,漓裳恍然记起,除夕刚过,下了一场大雪,紫鸢生拉硬扯着将他拖到了漪澜轩。在回来的路上,恰巧碰见予涵醉倒在亦然亭里。
焕彩摇头叹息,极不屑的样子,说予涵整天就知道借酒买醉,在曲水、华擎渠一带晃荡,保不齐哪天一头扎下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原来,酒不是个幌子,醉不过是个由头,醺醺然中,云吞雾绕着山涧丘壑,百万雄兵,家国天下。
予澈恍然如在梦中,予涵得了天下,而他?
他不由得大笑起来。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这样苍茫壮阔,浩瀚瑰丽的景象,试问,天下男儿,有谁会不动心?
独立高山之巅,层云荡胸,归鸟入眦,一览众山小。
他的壮志,他的豪情……
苦恨年年压金线,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以茶当酒,举杯,祭奠着失之交臂的青春、梦想……
可是,他也有他的骄傲!
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
“王爷!”漓裳轻轻挽住他的手,她不知道他狂笑的背后是怎样的辛酸和挣扎,她只想告诉他,她会,一直,陪着他……
予澈反手握住唯一的安慰,一挥衣袖,“本王知道了!明日,自会进宫朝见皇上的!”
“王爷!”李继忠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皇上虽收押了朱鹤轩一干人等,天下即可传檄而定。可是,皇上兵力有限,倘或朱氏余孽起兵作乱,还需王爷相助。臣请王爷,速速进京!”
予澈正犹疑之际,尉迟宇唯上前一步,朗声道:“王爷!此刻万万不能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