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忙。
便是这般两两对坐,淡远而深长的与她叙一叙别后情怀的时间也没有。
南窗烙下骄阳的影子,窗外有落叶飞花萧萧而下,西风正紧,一页页地翻过心底残存记忆,骤然想起往日生活的碎片……
不知什么时候起,恬淡和快乐都已离她很远,离他亦很远。
想着予泠善变的嘴脸,虽累,头脑却是异常的清晰,一丝睡意也无。随手敛起予澈挂在衣架上的披风出的门来。
墙边种着几本芭蕉,青石点点散落其间,石罅里长出的虞美人开了花,姿态葱秀,袅袅娉娉,因风飞舞。
栏杆围绕的金井边两株梧桐甚是繁茂,叶若碧云,苍苍横翠。
夏阳寂寂,从梧桐树枝的缝隙里洒下来,落在托着下巴坐在井边发呆的全福身上。
漓裳轻轻在他身边坐下,“阿福哥,怎么没跟王爷一起出去?”
全福一惊,回过神来,见漓裳披着予澈素常穿的那件白色织金墨兰披风,往日烹茶,刺绣,翻书、按笛的纤弱手指白皙的可怕,几点碎发散落在侧脸上,勾勒出萧条的轮廓让那本就苍白秀美的小脸愈先低迷潮湿。
“哦,”他吸了吸发酸的鼻子,“王爷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这才没让给我跟着。怎么这会儿就起了,不多休息一会儿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漓裳摇摇头,“心里乱,睡不着而已。”
重门深闭,桐荫深锁,锁住了满院清光,四下里悄无人声,她只当予澈怕侍婢扰她清休,轻轻地叹息,“好静啊,时间好像要静止了一般。”
“阿漓不是最喜欢这般宁静悄无人声的吗?”全福的神情颇显落寞,目光转向她的脸上,更透着某种说不清的意蕴,半响才道:“阿漓,你不该回来!”
漓裳的心弦迅速被勾了起来,“阿福哥,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该回来……回来,就是个死啊……”全福的目光漫无目的在寂寥的庭院里徘徊,“这宅子不是静,而是……压根就没有人……”
“那,人呢?!”漓裳又是骇异,又是惶惑,她几乎能够听得见自己心尖颤动的声音,“咱们的几十万大军呢?”
“一部分随王爷和尉迟将军勘察地形去了,剩下的都在守城。起兵时,号称二十万,事实上不过七八万人罢了。又打了几场大仗,虽说是赢了,叵耐对方人多势众,而我们,哪惊得起那样的消耗战?!如今坐守危城,也不知还能撑几时?流言四起,都说王爷为了你引魏军入关。我的意思,罪名都担下了,索性坐实了。王爷不许。说什么,河蚌相争,渔翁得利。倘或咱们和对方势均力敌,魏军或可借机抢占些油水,如今,咱们处在必败的赌局上,魏军经历了前年的那场浩劫,元气尚未恢复,绝不肯踏足险地……”
全福的神思有些恍惚,似在和漓裳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含糊不清地道:“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些了?不该对你说的!”
他忽然握住漓裳的手,恳求道:“阿漓,听我的劝,你走吧。回南边去吧。王爷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胜的把握!”
漓裳大口地吞咽着喉咙里的气团,她从不知予澈已经陷入到如此的绝境。既然当初没有把握,予澈,你为什么要起兵呀?你该懂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么急切,是因为我吗?
终归是我拖累了你!
她望着质薄如绫,光洁似绸的虞美人花冠,霸王泪,美人血,浸染出的凄迷艳丽无声中诉说着艳绝古今的垓下一战。
你给我保护,我还你幸福。
爱人啊,我不能为你披荆斩棘,也绝不肯挡住你前进的脚步,只要你说,入死出生全由你做主。
她甩开了全福的手,淡淡地道:“阿漓的命,是王爷的!在这世间,除了王爷阿漓再无其他牵挂。倒是阿福哥你,老母在堂,才是最该惜命的。”
“阿漓,你觉得我是那样贪生怕死的人吗?”全福满腹的委屈,咬唇片刻,又道:“既是必败的赌局,我们何苦做那么多无谓的牺牲呢?再者说,阿漓,你有牵挂!你有牵挂啊!你忘了,你还有个儿子!在冶都!”
“阿福哥,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回南边去吧。大牛,阿漓就托付给你了!带他离开皇宫,离开那个冷酷无情,人吃人的世界!”
漓裳的目光纠痛,有着钢针刺入心尖的尖锐和苦痛。
“阿漓……”全福抓着她的袍角。
漓裳已经站起,不着痕迹地甩开他的拉扯。
她又望了一眼那石罅中长出的虞美人,岁月在漂泊中光阴变皱,凉意未透只差一杯淡酒。
她已经知道,她该怎么做了,转头,脚下的路不再漫长。
“阿福哥,陪我去街市上逛逛好吗?”
“现在?”
“现在!”
全福蹙眉,带着几分怀疑,几分探索地眼光看着她。漓裳平静如常,一根杆子插到底,逛街就是逛街。他有些微的失落,良久乃道:“好!”
漓裳落下纱帘,从予澈的衣服中挑选了一件石青色的长衫,掖藏的长短适中了,又去了发髻,作男装打扮。
收拾停当,全福已赶了马车在外守候,瞧着她怪异的打扮,不觉莞尔。
漓裳自然知道他为何发笑,予澈的衣衫穿在她身上,绕绕翩翩,宽大臃肿处可想而知。
她也不理会这些,当下钻进马车,隔着车帘道:“阿福哥,先去成衣店!”
干戈忽起,这座富丽繁华,语笑喧阗的经济军事重城,并没有像高阳城那般,门市冷落,城镇荒芜。十里长街,店铺林立,叫卖唱和声此起彼伏,行货铺地,琳琅满目。
漓裳甚觉奇怪,“阿福哥,战乱频发,高阳,淮阴那边的百姓大都迁徙到南方去了,江城百姓的心态怎么这般好,还能如此安居乐业?”
全福笑道:“道理很简单!王爷治军严谨,于民秋毫不犯。百姓生命财产无忧,自是没有自寻烦恼的道理。再者,靠水吃水,靠山吃山,高阳淮、阴沿线的百姓靠着苍荫山为生,苍荫山烧成了一把焦土,衣食无着,他们纵然恋着故土,为生命计,也只好暂时南迁了。”
漓裳点头,深以为然。
当下,全福在一家成衣店门前停了车,漓裳入内,换了合身的衣服。
全福笑问:“阿漓,还想去哪儿逛?”
漓裳浅笑:“胭脂铺子!药房!”
ps:有玄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