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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暮春四月,潇潇几场雨过,眼见着春光渐老。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在京城城郊的山道之上,一个丰神俊朗,温润如玉的白衣男子,骑在马上,看着满眼的浓绿,缓缓吟道。

作这一首《踏莎行》的是北宋的大词人晏殊,这首词描写的是郊外暮春的景色。起首描绘的是芳郊春暮,小路两旁,花儿已经稀疏,只间或看到星星点点的几瓣残红;放眼一望只见绿色已经漫山遍野;高台附近,树木繁茂成荫,一片幽深。最后以“斜阳却照深深院”作结,流露出淡淡的哀愁。

这马上的男子,却是大宋御医院的首席御医张岳。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青衣仆人,三人踏马来到城郊,这里青山绿水,景色清幽,与庐山倒有几分相似,山脚下,种着一片茂密的杏林,林中一条洁白的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远方。

张岳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人手中,吩咐道,“你们在此等我。”

“是!”两人躬身答道。

张岳沿着那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缓步向前走去,不觉杏林已尽,耳边听见潺潺水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出现在面前,他沿溪而上,一口气走出数里,这才远远望见高高耸起的一座青石桥。

只见两排苍松翠柏的掩映之下,一座高耸巍峨的汉白玉墓碑耸立在那里,上书“神医王惟一夫妇之墓”。

张岳上前,解开身上随身带来的包裹,拿出一对白烛,放于墓前,点上素烛,又焚了三柱线香,后退几步,拜了三拜。

碑后一片嫣红姹紫,到处都是鲜花,花海深处,隐隐可见几座亭台楼榭掩映其中。

这里的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为奇特的是转弯处的栏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样,张岳曲折行了许久,方才来到茅屋之前,原来,这茅屋前的道路,竟然暗合了阴阳五行、乾坤倒置的道理,分成休、生、惊、杜、死、景、惊、开八门,若非找到了“生门”门户,任你如何瞎摸瞎撞,也走不出来。

这里正是朝云为父守孝的地方,三年来朝云一直隐居于此,这个阵法,却是她有感于当日庐山的浩劫,全都是因为父亲不曾设防的缘故。所以她潜心苦修奇门五行之术,这里的一草一木,亭台楼榭,全都是依照诸葛亮当年《八阵图》的遗法而设。

这时,只听“支呀”一声,茅屋的门开了,一个容貌秀丽的绿衣少女走了出来,她手里挽着一个花篮,伸手在花圃中折了一朵红花,放在鼻端轻嗅。

张岳叫道:“小桐。”

那叫少女回眸一笑,道:“张大人,早。”

张岳道:“姑娘呢?”

小桐轻轻一指,道:“在后院呢,我这就去叫她去。”

张岳却摆摆手,道:“不妨事,我自己去看她。”

说罢,他向后院走来。

张岳穿花过影,越过一片修竹茂林,来到后院之中。

院前有水池,雕栏上置有盆花,拂袖生风,清香馥馥。

一道天光洒入院内,落于一名白衣如雪的女子身上。她背对着张岳绰约而立,乌黑的长发流光潋滟直泻腰畔,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她莹白如玉的手掌中捧着一只白羽红嘴的信鸽,此时正将白鸽送飞于天际。

白鸽扑棱棱的展翅飞去。

“师妹。”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蓦然回首,那一瞬间,仿佛所有天光骤然落入了这方寸天地,随她眼波一转,秋水盈盈,如梦如幻。

她望向张岳,微笑道,“师兄,十五日之期还未曾到,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原来这三年来,张岳每隔半个月,就来探望朝云一次,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他常常将自己碰到的疑难杂症拿来和师妹一起探讨,两人还在一起合编了一部医书。有时碰到朝云和小桐在制药,他也会陪在一旁。

闲暇的时候,他会给她讲讲外面发生的故事,他少年时曾经游历四方,所以,江南的山水,江北的风光,各地的奇风异俗,市井间的逸闻趣事,他都可以信口道来。

因为有了张岳的每月两次来访,朝云这三年的幽居生活,才有了一丝色彩。

张岳看着她微笑道,“我今日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朝云抬起明眸看向张岳。

“昨日早朝时,我将我们合写的那部《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呈给了当今圣上,圣上看了之后龙颜大悦,已经采纳我的建议,准备铸造标有十二经循行路线及穴位的铜人了。”

“是吗?”听了这个消息,朝云不由得悲喜交集,她的身子微颤,眸中浮光碎影,已是泫然欲泣。

她来到父亲的灵前,焚了一炷香,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爹爹,您生前统一针灸诸家的心愿,今天终于由您的徒弟和女儿替您完成了!”

这三年中,朝云每日里除了钻研奇门五行、算经术数,其他的时间,就是倾尽全力,完善父亲遗留的那部名为《铜人腧穴针灸图经》的医书。

王惟一生前一直致力于针灸古籍的整理,他穷尽一生心力,把很多世上流传的诸多医书加以去伪存真,曾经设想‘以铜人为式,分脏腑十二经,旁注腧穴’的方法,将人体的十二经脉和三百多个穴位,详细的记录和描绘出来,当日在庐山的时候,这本书刚刚完成了一个大概,可惜,后来因为那场惨变,终于带着这个未了的心愿,含恨离世。

现在,朝云在张岳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王惟一的遗愿。这本书将来如果能够得以推广和应用,为百姓造福,怎能不让她激动万分。

焚香完毕,朝云轻声道,“如果能将这部医书广为流传下去,实在是我大宋的福祉。”

张岳轻声道,“师妹,我已经跟圣上请求,亲自去做那铸造铜人的监工,争取在三个月内,将铜人铸造出来。”

朝云微微一怔,低声道,“师兄,辛苦你了。”

张岳微微一笑,道,“早日完成师父的遗命,是我的份内之事,岂敢言辛苦二字?只是……”

深深看了她一眼,他低声道,“这三个月里,我不能来看你了。”

朝云道,“师兄,你只管去忙,我在这里静候佳音。”

张岳点点头,忽然叫道,“师妹,”他的眼里是细密关心,“再有一个月,你的三年守孝之期就要满了吧,打算何时回到韩府?”

朝云缓缓站起身来,走出门外,前夜下了一场雨,空气中还残留着微凉的湿意,树木的绿叶笼罩着一层动人心魄的苍翠,触目之处,到处都是清新可人的碧色。

看着无边的春光,她幽幽道,“是应该要回去了。”

这三年中,韩夫人心疼朝云,每个月都要来看她好几次。也曾数次劝说朝云回府,但是朝云执意要守满三年,韩夫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依了她。

几点细雨不期而至,润润的随风而来。

朝云望着远方悠然出神,清风漾起她白色的裙角,裙袂飞扬,飘逸不定,张岳在身后看着她,眼前的女子,冷静时沉定从容,忧伤时安静幽凉,她明明是在这里,可是他常常有一种错觉,她离他很远很远,她如同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触手即碎,美好得太不真实。

身后,张岳的声音温润如玉,“下雨天凉,莫要着了寒气,进屋去吧。”

朝云伸出手掌,几点雨丝,凉凉的印在掌心,偏过头看向他,微微一笑,低声道,“师兄,我们三个月后,京城再见。”

张岳静静看着她,眼眸中闪烁着莫测的光泽,嘴角噙起一丝笑意,“好的。”

皇佑四年秋,两座一人高的针灸铜人终于铸成。仁宗见了铜人之后赞口不绝,遂下令将一座铜人放在太医院,让医生们学习参考,另一座放在宫里供鉴赏。并让史官把这件事写入史册,同时,仁宗一并下诏,将御编图经刻于石碑上,立于大相国寺仁济殿,以便流传后世。

至此,大宋医官的威名,天下流传,四海皆知。